这就是琴,如天地,亦如人。
    说到如人的时候,曹木的声音低沉下去,那种纯然的喜爱之中似乎蕴藏了一丝复杂的情绪,眸光沉沉,有些可怕的感觉。
    听起来可真厉害啊!
    纪墨的夸奖一如既往地直白,没有对照的文字,他对曹木的那一段叙述之中听懂了大意,就是夸赞之语呗,其他的,什么龙池凤沼的,谁知道什么是什么?
    舔了舔嘴唇,凤爪啊,那还真是好久没吃了。
    的确是很厉害,不是一般人能学的,以后,我教你制琴,如何?
    曹木的目光再次变化,对那琴似多了几分漫不经心,虚虚拨弄着琴弦的位置,那里还没有上弦,没有声音。
    好啊,师父制的琴一定是最好的。
    纪墨这般夸耀着,能被系统选中的师父,肯定都是有些特殊的。
    这种听起来真诚而直白的夸奖,自认识纪墨以来,曹木总能听到不少,若说对方不是出自真心,在自己未曾展露制琴技艺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理由不断吹捧自己?若说真心,似也无处解释这般真心,偶然遇上的小孩子对自己都有这般真心,自己的亲人,却是真的伤透了人心。
    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于脑中飞快划过,曹木一时没了说话的兴趣,摸了摸纪墨的头,让他乖乖在一旁看着,不要打搅,他自己就拿起工具,投入到做琴的大业之中了。
    桌上摆放的琴已经做了一半,琴的外形已定,内部开槽开了一半,现在曹木就在开另外一半,各色工具轮番上阵,进行完一个大概之后,就开始细细修整。
    修整之余他也会说几句,比如说现在开槽做的就是定音,琴声的音量音质,都是由这内部的槽腹结构决定的,槽腹结构的大小、比例、造型,以及所影响到的底板与面板的厚薄尺度,都会对之后的琴音造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影响,可以说这里的好坏决定了古琴的灵魂。
    如人心好坏,是非黑白,都在胸腹之中,无人能够看透,我等制琴就是为了把这胸腹剖析至澈,如此,琴音才能宽广无暇,晖映天地,与自然相合,若君子之德,不骄不躁,不狂不怒,不与风云动颜色,不随雨雪化轻尘
    曹木的袖子挽起,臂膀上用力,小臂上的肌肉微微凸出,连面目都有几分狰狞之感,纪墨在一旁看着,看到的却是他目光之中的痴狂,对那还未完全成型的琴,他似已投入了全部的感情,像是在看着心爱的人,不能割舍,不能放弃。
    制琴的时间不长,约莫着午休的时间过去了,他便把工具都放下,稍稍清理了桌面,把琴放置好,又把草席盖上,再踩着桌子,把头顶上的天窗关上,那一块儿黑毡布一拉上,屋子里顿时黑了一片,只有从四周木板缝隙进入的光,斜射的光只在四壁边缘明亮,中心还是黑暗。
    走吧,下午还要喂鸡。
    曹木准确地找到纪墨的位置,他还站在之前的位置上,就是视线被遮挡的时候也没乱动,这一点显然很让曹木满意。
    师父,我们明天还来吗?
    纪墨迫不及待,养鸡做什么,多耽误时间啊,下午继续制琴不好吗?
    在以前,每天的种地显然不让纪墨喜欢,养鸡倒是难得的有趣了,起码可以逗着鸡玩儿,曹木从不拦着他,看着他惊得那鸡四处扑腾,也不说一句,倒是纪大郎看见过一回,回头告诉他,若是总是把鸡惊起,它就不好好下蛋了。
    农家吃肉少,鸡蛋是难得的营养品了,更不要说鸡蛋是能够卖钱的,没有大规模养殖的时候,鸡蛋的价值也是比较高的,没有鸡蛋收入,对曹家那种情况,如雪上加霜一样。
    后面纪墨就不敢胡乱撵鸡,笑声也少了,曹木还问过,知道他心中顾虑,只说:没关系,去玩儿吧。
    那种哄孩子的样子,还让纪墨反复查看了系统,的确是已完成,那么,对方不可能不教授他相关技艺,难道是太喜欢他了,所以不吃鸡蛋也无所谓?
    为这个,每天给曹木一个鸡蛋,纪墨也是心甘情愿。
    两个下了山,约定好山上的事不往外说,纪墨就连纪大郎也没告诉,幸好他没告诉,他不知道纪大郎是个存不住话的,曹木特意找对方试探过,发现对方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当曹木在哄孩子玩儿,曹木对纪墨就更放心了一些。
    能够有一个真心为自己,也让自己信任的人,对曹木来说是一种很难得的体验,他孩子心起,还抽空给纪墨做了一个小弹弓,下午养鸡的时候,就让纪墨拿弹弓打鸡玩儿。
    师父一定是想吃鸡肉了!
    纪墨回家之后,信誓旦旦地跟纪母这样说,想让纪母把家中做好的鸡肉分出去一些,他没说过曹木怂恿他打鸡玩儿的事情,纪母不明所以,只当是纪墨又想把家中的好东西分出去,那鸡蛋且不说了,她之后都会给纪墨多带一个鸡蛋,但鸡肉
    我这里还没得了儿子孝顺,倒让儿子先孝顺别人了。
    纪母貌似不满,但第二天,还是给纪墨留了一碗鸡肉带走,还让纪大郎盯着,别送人情还送出错来了,更不要被曹家的女人们占了便宜。
    第80章
    不提曹木突然收到一碗鸡肉时候的愕然,中午的时候,他照例带纪墨去山上木屋之中,吃了饭就带着他做琴。
    昨天的槽腹结构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今天收尾之后就要把两块儿面板黏合在一起,用的是一种有刺鼻味道的胶?
    淡褐色的胶被挑起来的时候,纪墨忍不住好奇问:师父,这是什么?
    他想说胶,又不确定这个词是否是自己的知识范畴之内的,干脆省略了。
    这是生漆。曹木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边往面板上抹生漆,一边解释说,有一种树叫漆树,割开树皮就能流出这种生漆来,最初是乳白色的,渐渐会变为褐色
    随着生漆的涂抹,一种微酸的味道在屋子之中蔓延,纪墨认真地看着,曹木已经把两块儿面板都涂上了生漆,然后两者相合,曹木的手臂用力,肌肉又凸了起来,让纪墨递过一旁的绳子。
    那绳子就在他的手边儿,是那种粗糙的麻绳,纪墨赶忙给他递过去,看着曹木咬着绳头,一手捏紧面板,一手开始把绳子往上缠绕,开始还有些松,后来腾出双手来,不断扎紧,一圈圈缠绕扎紧,到最后看那面板都像是受难一般,被牢牢捆扎起来。
    这琴也如人,若无摧折,不得大音。
    曹木绑紧了一个绳结之后,便把那琴胚重新放好,这时候还早,他便又给纪墨讲了讲之后如此这般要放置几天,尽量阴干,然后才能开始后面的步骤,他还给纪墨看了看以后要陆续安装的小配件。
    岳山、承露、琴轸、护轸、龙龈、冠角、雁足等小配件,都是木头制作的,看在纪墨的眼中格外亲切,他的雕刻手艺也能做这个的。
    曹木早就做好了这些配件,如今拿出来让纪墨看,也给他比划着告诉他这些配件都是安装在哪里的,会有怎样的作用,他在学习的时候可从来没被讲解过这些。
    自曹木出生就不太讨人喜欢,小小年龄就看出背部不直,被曹老爷子看做是身骨不正,制琴人家,似乎天生就会将某些东西一一校准,曹老爷子总说琴如人,人如琴,若胚型不正,又如何能够发出正音雅音?
    正因如此,曹木的两个兄长幼时都得到老爷子几乎是手把手的教导,轮到曹木的时候,就只有从旁观看的份儿,曹老爷子不会针对他的问题讲任何一个答案,明明也是他的儿子,却如仆人一般,一个家中,也就此分出了三六九等。
    然,曹木天生聪敏,很多东西,看一遍就会了,曹老爷子就是一遍不讲,看着他们完工一架古琴之后,曹木也能用同样的木头做完几乎一模一样的古琴,真正较音,尤胜兄长。
    曹老爷子并不以此为喜,反而充满了厌恶,如果一个身骨不正的人都能制出好琴来,那么他一直以来的论调显然就成了错的。
    他精心教导的两个儿子制成的琴,还不如从来不理会的小儿子随手做出来的琴更好,于老爷子而言,更是一种打脸,只会让他更加讨厌这个小儿子。
    什么都不知道的曹木高兴于自己胜过了兄长,到曹老爷子面前要得夸奖的时候,可想而知,得到的是怎样的打击。
    自此后,本来就不怎么样的父子情,兄弟情,更是无有,相处之间,如仇人一般,两个兄长不把他当弟弟看,把他当可恶的偷师的仆人看,呵斥打骂,都是常事,发现曹老爷子对此并不管束之后,愈发变本加厉。
    纵然如此,曹木还是喜欢上了制琴,人如何,与琴无关,他亲手制出的琴从不会辜负他,那清越远扬之音,如旷世之雅,随弦而动,披盖于身,让他忘记了自己只是世人眼中丑陋污浊之辈,也如那林中自然,清香袅然。
    这个,我也能做的!
    纪墨欣喜地捏着一个小配件,跟曹木请战,他上辈子学的雕刻技术,做一个这样子的木雕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也不算是木雕,就是木头弄出这样的形状来,不求艺术,不求创新,简单,简单。
    是吗?
    曹木不以为异,只当纪墨是在岑木匠家看过类似的木材加工,知道如何制作这样的小东西,本来这些配件也算简单,若不是要搭配古琴而调整,其实也就普通。
    那你做来看看吧。
    时间还早,曹木饶有兴趣地给了纪墨一些工具还有一块儿木头,纪墨抿着嘴乐了一下,接过东西之后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做,技巧还在,就是手上有些无力,好在曹木给的刻刀不错,比上个世界所用的更加锋利,那木头的材质也很好。
    见猎心喜,到底是学过的技艺,能够发挥作用,纪墨也很高兴,他目测了手上那个雁足的大小,用刻刀一下下雕琢出大概的轮廓来,然后一点点加深轮廓,成品完成得很快,应该说是太快了。
    整个过程中,没有一刀是多余的,不断地做减法,把一个小木块儿,雕成了一模一样的雁足,两个放在一起,就是曹木也很难分辨哪个才是自己做的。
    没想到,你竟还有这般天赋!
    没有人不希望收一个好弟子的,弟子若此,似也有几分肖像自己了,若是这个时候系统扩展一下项目,列个好感度,就会发现曹木对纪墨的好感度大大提升了。
    恃才而傲物,才高而轻人,曹木眼中,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别人,便是收纪墨为徒弟,也只是有个打发时间的乐子罢了,没准备真正地尽心教导,于他这等天授之才相比,教导普通人简直是在自找苦吃。
    但若是纪墨有如此天分,那又不同了,任何时候,教导一个天才都好过教导一个蠢材,看弟子取得成就,于自身,也是极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
    曹木心中,一时想过很多如何教导弟子的计划,目光再落到眼前,越过手上的两个雁足,落到纪墨的身上,目光之中又有一些可惜,别人家的孩子,不可能早晚都跟着自己,如今年龄太小,还不能怎样制作大件
    若干想法之后,回到眼前,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曹木收拾好了东西,带着纪墨下山,下午,照例是养鸡时间。
    师父,我做的不好吗?
    纪墨捏着小弹弓,走到曹木身边儿,自曹木看了那个雁足之后再没说什么,沉默得有些异常,纪墨有些莫名,这是触雷点了?
    没什么。
    曹木轻笑,摸了摸他的头,说:你能有这般天分,很好,以后多用功就是了,这些事情,不要在外面说。
    好,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说。纪墨应得痛快,他也不是小孩子了,这点儿还是明白的,曹木是怕曹家人知道麻烦吧。
    一架古琴的价值有多高呢?以曹木所说,光是所用木材,从开料到选料,最少要隔七八年时间,这是为了木头阴干,否则做出来的乐器就容易变形,不是变翘就是变弯,形变则音变,称不得好。
    纯人工制作,还要搭上这许多年时间,再有人工技艺等诸多方面影响,这些都汇聚成古琴的价值,非雅难得其韵,这完全是针对有钱人,针对富贵人家的奢侈品。
    一件作品完成,卖出之后所得的价值若配不上七八年的辛苦,又哪里能够算得上是物有所值。
    如这般算来,曹家的家底,恐怕不应该是现在的这样,那么
    纪墨能够猜出一些曹木的想法,他可能是不想让家中那些不省心的女人分润这部分的利益,所以才瞒着所有人,偷偷在山上做琴。
    早上起早点儿,晚上睡晚点儿,再有中午的时间,每天都跟做贼似的,这般偷偷摸摸,也许就是曹家的习惯,村中从没听说过曹家人会做琴,可见也是怕人妒忌的缘故。
    纪墨也不喜欢曹家那些女人,曹婆子有一次专门寻他说话,明里暗里,都是想要让他家中出钱给她,理由就是纪墨跟着曹木学习了,她才不管他到底学到什么没有,反正学了就要给钱。
    连曹家那两个嫂子,还有小姑子,偶然见了纪墨,也是一副轻蔑态度,不是嘲讽他没眼光,就是嘲讽他以后也学成个驼子样。
    她们以为纪墨人小听不懂,又或者也不怕他听懂,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嘛!
    纪墨没有四处告状,却把这些都记下来了,若是自己这等外人都能受到这样的待遇,作为更让他们肆无忌惮的曹石头,会被怎样对待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纪墨都会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愤怒,哪怕她们不知道曹木的手艺,也不该如此,这不是对待亲人该有的态度。
    生活在幸福家庭的纪墨遭到的最大的打击,就是第一个世界时候被兄弟姐妹玩笑一般地拍打,再没有这种言语伤害和冷暴力,他无法想象曹木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只觉得痛心,他无法改变对方的状况,却愿意做个更孝顺的小徒弟,对他更好一些。
    没有人,天生就是块儿石头的。
    第81章
    琴胚装配好之后,下一步就是对表面进行清洁,然后再上漆裹布,透明的底漆一打上去,木色便有了一种被时间浸泡过的润泽感,再以麻布均匀裱裹,等待阴干。
    这个过程之中,曹木给纪墨讲了许多制琴相关,这些都是他偷学来的,曹老爷子会给两个大儿子讲与制琴有关的事情,琴派、琴艺、琴史、琴谱等,兴致起来了,也会拿琴弹奏两曲。
    这时候的古琴跟现代的应该还是不同,纪墨在现代的时候没怎么在意过琴的样子,以为所有的古琴都是那样长长的样子,并不知道古琴其实分好多种样式,并不全是一个模子。
    连声音应该也不太相同,起码音量大小不同,古琴弹奏起来的声音,并没有响亮到山下可闻,连周围这片小林子都传不出去。
    这种弹奏,大概就是自娱自乐的成分更多,若是人多欢闹的场合,恐怕听不得如此清雅之音声音太小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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