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心里隐隐有些预感,也许这人他认识。后来到了宫里,他面对的情况更为恶劣。
    他没有告诉别人的一件事,就是永亚曾经想要他的命。那一天晚上,他躺在那里,听到永亚唤他的名字。他没有出声,永亚便慢慢下了床,走到他的床边。
    大约站了一柱香的时间。
    赵禅真眯起一只眼睛,呼吸平稳,却在月色下看的清楚。永亚手中拿着的,是香灰炉。
    他想要杀了自己。
    赵禅真无比清醒,永亚比他高,比他强壮,如果他此时醒来,绝对会在宫女来之前被永亚杀死。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永亚心软,等待积攒力气,从这里逃脱。
    或许永亚还是个孩子,他终究没有敢下手。可赵禅真从那以后,便留了心眼,从未在夜间睡过一个整觉。
    人们会提防宫里色厉内荏的人,却不会提防一个什么都不做,只会后退避缩的人。
    他确实用这种方法自保,求得了一时的安全。所有人都把他当傻瓜,即使在宫里说别人的坏话,也不会避开他。
    因为他就是那么没用,连只蚂蚁都不敢杀死,只是看到永安王的脸,都会被吓的瑟瑟发抖。
    可在他们看不到的暗处,赵禅真一直清醒而冷静,他在静静等待着机会。
    直到皇太后要对他下手,他避无可避,只能妄图依附永安王。这是他做的最大胆的决定,也给了他无比丰厚的回报。
    他像个贪婪而又饥渴的野兽,披着华美的外表,利用永安王。但他唯独不想伤害他,他只是想,让永安王像他一样,能够做个审时度势、乖巧听话的、只属于他的皇叔。
    他要的是绝不背叛,绝对信任。
    所以顺着永安王和皇太后的计划走,他知道皇太后想逃离金陵,还想带着他的皇叔一起走。
    才不得不把这个计划,提前了几个月的时间。他要当皇帝,就要先破而后立,只有从根本上,逼迫皇太后站在他这边,让天下人都信任他才是唯一的皇帝。
    把所有怀疑他身世的人都聚在一起,再杀死他们。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赵禅真难受的闷哼一声,他曾经坐在那具白骨身边,摸着她的黑发,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她是不是自己的亲娘。
    却没有得到回答。他知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他挣扎着去摸钟琤的脸,摸到有些发硬的胡茬,摸到了他滚动的喉结,趴在他背上蹭了蹭脸颊,轻笑道:我知道。
    他懒得去想太深了,步步为营到现在,他已经很累了。
    所有能为他所用的手段,他都用了。他只是想活下去,有什么不对?
    心里像是窝着一团火焰,赵禅真只等着钟琤把他从背上扔下来,骂他是狼心狗肺的贱种,然后举起刀剑,再愤怒的杀了他。
    这样他心里黑色的火焰才不会继续蔓延,直到烧尽这世间的一切。
    可钟琤什么都没有说,他胸口的令牌,同样热的发烫,身前身后的热度在此时,达成一致,都快要把他烤熟了。
    他有些欣慰,果然自己养大的菟丝花,不是普通的只等着别人精心伺候的花草。他不仅仅是随风摇摆的花儿,更是魔王勾魂的丝索。
    赵禅真等不来他的回答,愤恨地在他背上咬了一口,试图把心里的仇恨以及苦闷全都发泄出去。
    他哭着喊道:皇叔!皇叔!
    为什么不把他丢下来?为什么还要理他这种阴森古怪的小人?他好害怕自己,即使找不到钟琤会背叛他的证据,他干涸的内心还是无时无刻不在动摇,会被抛弃的。
    他好害怕啊。
    赵禅真急迫的想从他背上翻滚下来,钟琤被他带的脚下踉跄,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向旁边的大树上摔去。
    摔下去前,还不忘把背后有可能剐蹭到的小皇帝捞到身前。
    他喘着粗气,眼前一片模糊,轻笑着把小皇帝带到怀里,把他往自己胸前压:你哭什么?
    我为你感到骄傲。
    赵禅真跪坐在他腿中间,脸上的泪都凝滞了,他呆呆地问道:为什么?
    这就是你的生存法则,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钟琤想到望天台上的寸草不生,有些无奈。
    可我骗了你。赵禅真喃喃道。
    可我都知道。
    钟琤强撑着坐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颗黑色的石头,放到他手心里,眼前不住的发黑。
    他道:我一直在等着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
    但是我不能继续陪你啦,陛下,我真的要死了。这次没有骗你,我的心快燃烧完了,但是你不要害怕,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等你成为真正的皇帝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钟琤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又倔强地控制身体,把手搭在小皇帝肩膀上。他真的长大了,肩膀有力许多,连他都能支撑住了。
    他把头枕在他肩上,侧着脸,在他脸颊亲了一口。
    赵禅真手里握着那块温热的石头,有些不知所措,他一只手揽着怀里的人,一只手把那石头举起来。
    他眼睛哭的红肿,仰着头,被太阳光线刺痛的难受,他看见,黑色如墨水滴染的石头里,藏着一株只有两瓣叶子的小草。
    太阳出来了。
    肩膀上倚靠的热度在慢慢褪去。赵禅真沉默地跪在那里,如同凝固的石像一般。
    十七出现,主人,邓永已经被活捉了,叛军也已经尽数被掳,您,安全了。
    赵禅真僵硬地扭头,哀切道:你来看看皇叔,他怎么了?
    十七沉默不语,不用近看,他也知道永安王已到油尽灯枯之时。
    下一秒,赵禅真抱着永安王,缓缓倒地。
    再醒来时,赵禅真已经在临时搭建的帐子里。他先是一愣,随即跳下床,发了疯似的在帐子里到处翻找。
    赵喜端着药进来,却被他猛地扑上来抓住衣袖,药碗掉落,摔成碎片,皇叔呢?朕的皇叔呢!
    哎呦,陛下,您当心点,不要踩到了!赵喜连忙把他往别处推,可赵禅真却拼了命的想往帐子外跑。
    他精致的面容变得狰狞,眸中一片赤红:你们把他埋了对不对?谁让你们埋的!
    陛下,您冷静,冷静些!王爷还没死呢!
    赵禅真愣在那里,皇叔没死?
    老奴不敢骗您,王爷确实没死
    他话还没说完,赵禅真已经飞奔出去,看地上留下的血迹,只怕是脚底又扎破了。
    赵喜哎呦一声,脸挤的像橘子一样。陛下这般模样,若是被那些大臣瞧见,不知会不会闹出别的幺蛾子。他连忙也追着出去。
    钟琤被安放在隔壁的帐子里,赵禅真进去时,皇太后在,苏和同在,还有一干大夫,有宫里请来的,也有宫外的。
    他们围在床边,皱紧眉头,嘴里还念念有词。
    赵禅真抓住其中一人,便问道:皇叔怎么样了?
    给陛下请
    别请了!赵禅真不耐烦地打断他们,快说皇叔情况如何?
    这御医站出来,有些发愁,王爷呼吸虽然微弱,心脏跳动也缓慢不似常人,但依旧有呼吸。按理说这般情况,静养几日便能恢复如常。可今日是第二日了,王爷依旧不见转醒。
    赵禅真脚下一软,幸好被苏和同扶住,陛下保重龙体啊。
    他摆摆手,又问:你们这么多人,看不出来这是什么病吗?不管用什么药,只管说便是,只要你们能把皇叔唤醒,朕封你们为王!
    尽管他许诺的很有诱惑力,可在场的大夫,还真不敢应。
    只见有一个中年男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示意道:陛下,草民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恕你无罪!
    那草民便知无不言了。草民曾经遇到过一个和永安王差不多情形的病人,那病人身怀八甲,仍在田地中耕作,头晕摔到地上,刚好头部磕到石头,昏厥过去。像这样昏迷在床,说死倒也没死,可无论如何都唤不醒,无知也无觉。
    所幸她夫君没有放弃她,整日待她如常人,喂她用饭,吃药,几个月后,那妇人生下一子。
    此事荒诞无稽,苏和同听了直皱眉头,若是那妇人无知无觉,又如何生下孩子?
    那中年大夫拈胡一笑,颇有些自傲:自然是草民破腹取子。
    皇太后一惊:胡闹!若是破腹,又如何活着?
    比活人生子更为方便,坚持用药,伤口自然也能愈合。草民要说的奇事还在后面,那妇人生下一子,自然也有母、乳。婴孩的父亲抱着他,吸取乳,汁,如此过了七八个月,孩子也大了些。父亲忙于种地,便把熟睡的孩子放在家中,谁知那孩子正是会翻身的年纪,翻来翻去,便离床边只有一掌的距离。
    那床约有小半人高,若是摔下去,好好的孩子也要摔死了。眼看着孩子就要掉下去了,你们猜怎么着?中年大夫越讲越高兴,他语言焉祥,单是说着,一股画面感就扑面而来。
    就连皇太后他们也屏住呼吸,为这婴孩担忧。
    苏和同问道:莫非那昏迷不醒的妇人醒了?
    正是。那妇人虽然昏迷,可也不是全然无知无觉,她能够感受到外界的情况,是以在孩子遭受危险的时候,她才能从这种状态中清醒过来。这便是母亲的力量啊。
    草民之所以讲这件事,便是想说,永安王油尽灯枯是真,尚有一息也并不作假。若是能够悉心照顾,加以他挂念之人的安慰,假以时日,永安王能够再次醒来,也不一定。
    赵禅真看向钟琤,又环望四周,挥退屋内大夫,让他们去领赏。
    苏和同也暂时退了出去,只留下皇太后一人。
    赵氏看着他,有些警惕,你要做什么?
    赵禅真神情冷然,身形纤瘦易折,眉眼却如锋利刀刃,他突然跪了下来。
    对着赵氏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皇奶奶,替我证明身世。
    如果没有赵氏的义正言辞,性命担保,只怕山脚下这些人,也不会这么快稳定下来。
    赵氏把唇抿成一条直线,哀家不是帮你,是帮琤儿,帮自己。至于你,大赵的皇帝,只要不是赵家人,谁坐都可以
    赵禅真继续磕头:这一次,是多谢皇奶奶,从我娘手里,救了我的性命。
    皇太后利用他是真,可是从阎王爷手中留他一命,也是真。
    赵氏扭过身子,不去看他,闷闷道:哀家只是看那女人可怜她呼吸一滞,脑海中思绪万千。
    赵禅真不理会他说什么,又磕头道:这一次,是求皇奶奶,把皇叔留下来,让朕照顾他。
    不行!赵氏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就要拒绝。
    可当她看清小皇帝的神色,才明白过来,他只是告知自己。
    而非真正的哀求。
    她在这一瞬间,似乎看到自己面前卧着一条虬龙,纵然委屈地缩着爪牙,也可以感受到它身上磅礴的霸气。
    不能拒绝,只能接受。
    这便是皇帝。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敏感而又多疑,娇气而又多汁,他心都是黑的,哪怕喜欢上钟琤,也时时刻刻在惧怕,怕他对自己好,怕他对自己不好。习惯了下陷阱的猎人,是不会相信还有主动撞入他怀中的笨野兽的,他只有亲自用绳索把野兽绑起来,亲自驯服,才确信自己真正拥有了他。
    第三十九章 完结 番外(可不买)
    赵禅真终究成为了一个千古一帝。
    史官记载, 他九岁登基,十五岁亲自执掌政权,前后在位三十一年。始终爱民如子, 先后平定了先王之乱,收复失地, 一统大赵。在他治下, 四海升平, 国富民安, 一改大赵的衰颓之势,恢复中兴。
    据后世史学家推断, 如果当年九华山之乱, 赵禅真没有占据优势, 大赵很有可能直转急下, 走向灭亡。但也有人根据当时一些人的言论, 以及地方县志, 推断出赵禅真其实早有针对叛军萧渝的手段, 甚至不用动一兵一卒。
    这个发现,也让一些人认为赵禅真是史上最早利用经济原理收复失地的帝王。
    与此同时,人们还常常对赵禅真的宫闱生活津津乐道。据史书记载,他有且只有一位皇后,与他伉俪情深,二人的爱情十分感人。
    只可惜,对于这位皇后, 史书记载十分少, 只有寥寥几句话, 提到此事。后世也有人猜测, 赵禅真是个占有欲很强的病娇, 这也和他幼年经历脱离不了干系,因此对于自己深爱的皇后,他从未让史官多加记载。
    赵禅真不知道多年以后,会得到如何的历史评价。他只是像个行尸走肉一般,按照皇叔说的那样,乖乖行事,做个好皇帝。
    直到失去皇叔,他才知道皇叔暗地里为他做了多少事情,那些为他所用的人,那些即使没有了皇叔,仍在运转的计划,都是皇叔存在过的证明。
    也许真的像苏和同感慨的那样,皇叔才是真的爱民如子。
    这样的基业,是皇叔世代的心血。不能毁在他的手里。
    如果没有这样的信念支撑,赵禅真连一天都无法撑下去。
    他始终没有等来一场苏醒。春雨夏蝉,秋荷冬雪。他一个人看了一场又一场,等了一天又一天
    慢慢的,周围的人消失了。皇太后在封地殁了,他按照她的遗愿,把她送到了钟家墓地,成了钟柳氏。
    赵喜也老了,老的伺候不动人了,可赵禅真依旧留着他,哪怕他的记忆越来越差,可他还会絮叨着,当年的永安王,是如何让人信服,他又是如何为永安王劳心劳力。
    李国安取代了赵喜的位置,成了他的近臣,他学会了写字,写的一手好字。有时候赵禅真懒得批改奏折,就让李国安先看,可每次,他都战战兢兢,丝毫不敢下手,好像他会吃了他一样。
    还有珍珍,它比赵喜先走的,那一年它十三岁,已经是猫里面的老人了。赵禅真亲自在梧桐树下挖坑,把珍珍放了进去。大宝在梧桐树下徘徊了很久,久到它终于意识到,再也没有一只猫会陪着它闹,才哀鸣一声,没过多久便跟着去了。
    秋实,她是皇太后的人。可赵禅真没有怪她,他想起,她也曾照顾过自己,至少曾经很多时刻,她对自己都是真心的。他替秋实找到了家人,给了她一笔很丰厚的家产,让她离开了这座会吃人都宫殿群,过上平凡百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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