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那日梅园晚宴上的一舞,是他主动讨来的机会。
    他被关在深宫里,比冷宫里的弃妃还要没有存在感。吃的、穿的、用的,都靠秋实缝制东西换来,更何况,还有人盯着他,想要给他下药。
    赵禅真那时候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时刻,只好把目光投向前朝。
    他想了很多人,比如傅偕生,是他的老师,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请求傅偕生帮助他。可到最后,还是选定了那个阴晴不定的危险男人。
    果然,他那一场舞,戳动了老臣们的耻辱之心。也好像让永安王对他有所改观。
    事到如今,可以说每一件事的改观,都超出了他当初的预料。
    非要寻根问底,他只能想到钟琤身上。
    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啊
    如果像秋实担心的那样,永安王对他有异心。赵禅真按住跳的有些厉害的心口,那为什么,永安王迟迟没有对他下手?
    赵禅真一想到那个场面,反而有些脸红。把脸埋在珍珍身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又自言自语道:可是如果他没有那种心思,又为何要帮我呢?
    难不成像邓裘说的那般,永安王私下正在招兵买马,企图以别的方式,谋权篡位。
    只一想到这个结果,赵禅真的心便有些冷了。
    他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秋实进来给他添被子的时候,才发现他。
    陛下,您怎么不睡觉,在这里坐着啊?秋实身上还带着困顿,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她把赵禅真扶起来,又去取了干净的被子过来。想要把脏被子抱离的时候,被小皇帝一把抢走了。
    语气里还带着些不自信:让别人来收拾吧,你不要动。
    秋实心里一动,好像明白了什么。
    嘴角笑开了花:陛下果真像她们说的那样,长大了呢。
    可有时候,我好像又不是那么期待长大。赵禅真让秋实坐在那里,把脸贴在她的腿上。
    为何?陛下长大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天子,想要什么便都有什么了。秋实像他抚摸珍珍一样,抚摸着他。
    没了白日的等级森严,他们两个像是真正亲密无间的姐弟一般,悄悄说着心里话。
    赵禅真孩子气地捂着脸,嘴唇动了又动,还是没把那句话说出来。
    好在秋实并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见他不想说,便让他上床睡觉,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起来上朝了,陛下再睡会儿吧。
    嗯。赵禅真躺在床上,盯着帐子。听到秋实还是抱起了被子,慢慢走了出去。
    又想到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看到他梦中常见的那张脸。
    一颗心像是被一个恶人玩弄着,一会被丢进冰里,一会儿就被丢到火里。
    让他焦躁不安,难以自己。
    夜间没有睡好,上朝时,赵禅真也不算精神。
    今日早朝又有几个官员告老还乡,赵禅真略略一看,书房里还摆着诉说这些人罪行的折子呢。
    嘴角一勾,便说了些不舍的话,把这几个官员夸的,像是大赵离开他们就不行了一样。
    等他们感动的眼泪汪汪,就差要说还能再干十年的时候。
    赵禅真话锋一转,同意了他们告老还乡,位置就先由他们的几个下属暂时取代。
    今年的秋日,才是士人科举的好时机,到时候才能挑选一些不错的人才。不过赵禅真没有打算听邓裘他们的建议,把这些刚考中的士人放到朝中。
    反而把一些还不错的地方官,调到金陵,再把他们推荐的士人下放地方,干出政绩再考虑要不要调回来。
    此举确实帮他挑出来一些还算不错的人才。
    与此同时,今年雍州第一茬的粮食已经丰收了,还好朝中粮种放的及时,再加上向仲辰兢兢业业,雍州今年的粮食势必会丰收。
    这也算是个难得的好消息了。赵禅真自然是知道的,他和向仲辰一直有着练习曲,除了雍州的粮食,向仲辰还会隔三差五地给他上折子,讲些关于雍州的人文地理,以及官僚情况。
    处理完正事。赵禅真才有心思看向永安王的位置。
    和前几日一样,钟琤没来上朝。
    赵禅真眼神不变,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问道:皇叔近日身体有恙,一直不能上朝。可有爱卿前去探望过?
    底下大臣面面相觑,不知他这是何意,若是说去了吧那可是永安王,把皇帝当傀儡一样摆弄的永安王。
    支支吾吾半晌,赵禅真一脸讨没趣的的表情,算了,问你们也是难为你们。皇叔生病,朕理应当亲自探望才是。
    下了朝,赵禅真让赵喜带上最好的太医,还有一些慰问的礼品,浩浩荡荡地前往永安王府去了。
    出宫不过一柱香马车的时间,便到了永安王府。确实很近。
    钟琤正在给石头浇水呢,听到管家来报,小皇帝来了。
    他直接把浇水壶扔到地上,一路小跑跑回房间,脱了衣服,便上了床,盖紧被子。
    管家被他这一连串操作吓的有点不知所措,小皇帝已经走进来了。
    没办法,钟琤自从知道赵禅真有可能是伏兔在历劫,便打定主意,好好做任务便是了,绝不能招惹这么个小祸害精。
    哪怕他长着一张柔弱不能自理的脸,那也是表象而已。
    赵禅真一进来就看见钟琤躺在床上,眼睛紧闭,原本冷峻的脸,也烧的通红,薄唇也干的有些起皮了。
    他原本还以为钟琤是装的,可一看这样子,立马发了脾气,皇叔都烧成这样了,怎么没人告知朕!
    管家被吓的一哆嗦,哭丧着脸:王爷这病来的突然,我们也没有丝毫的准备啊!
    赵禅真还想再骂,却看到管家身后的窗户。
    蝉鸣不止,叫的人心里发慌。
    钟琤没听到赵禅真继续说话,正想要睁开眼看看情况呢,眼皮子便被人掀开了。
    是赵禅真。
    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床边,还坐了下来,一只手伸到被子里,握住钟琤热的出汗的手。
    另一只手则扒开他的眼皮,一脸关心地看着。
    钟琤只模糊看见他粉色的唇一张一合:皇叔不会烧坏了吧?这么热的天,怎么还盖这么厚的被子?
    装不下去了。钟琤悠悠转醒,睁开眼睛,正对上赵禅真惊喜的表情:皇叔!你醒啦!
    陛陛下,您怎么来了?钟琤虚弱地问道。
    你们都出去,一会朕叫太医,太医再进来。赵禅真挥退众人,十分威严。再转过来身子的时候,已经换了副模样。
    他眼泪汪汪,一脸思虑过度的表情:皇叔,禅真好怕,皇叔为什么不让禅真知道,你病的如此严重?
    他哭的可怜兮兮的,好像钟琤真的要死了一样。
    钟琤从没关的窗户向外看一眼,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浇水的壶还在那放着,石头上的水都还没干。
    也不装了,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陛下不必哭,本王没病。
    赵禅真眨眨眼睛,一脸不解,他讶异地伸出手,贴在钟琤有些发热的脸上,那这
    被子捂的。钟琤回道。
    皇叔为何为何宁愿装病,都不愿意上朝见禅真?赵禅真似乎被伤透了心,低着头也不看他了,眼泪则啪嗒啪嗒往下掉。
    陛下。钟琤接住他的眼泪,看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道:陛下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哭的吗?
    对邓裘也好,方勤也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让那些人对他忠心耿耿。
    又一滴泪水掉他手心里,顺着他的掌纹,汇聚到一起,在他手指上留下湿湿的泪痕。
    赵禅真一哭,就像是刚淋过雨,湿漉漉的花儿。唇色都娇艳起来了。
    钟琤刚听闻,邓裘最近去南风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此时难免带着恶意的想,他是想着谁,才去那种地方的呢?
    皇叔?你吃味了?虽是发问,赵禅真的语气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
    钟琤一怔,见赵禅真眼睛亮晶晶地,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便伸手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了过去。
    我命不久矣,临死前只想看陛下靠自己的实力君临天下。
    赵禅真一脸惊恐的神情。
    而不是像这样撒娇。钟琤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个下下策说了出来。
    他准备任务一完成,就死遁离开。
    第二十五章 他的刀
    陛下, 没用的。钟琤一脸颓然,倚靠在床榻上,任由太医给自己把脉。
    赵禅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死死地看着太医,神情凝重, 他没有搭理钟琤的劝阻, 反而问太医道:皇叔怎么样?
    这太医收回把脉的手, 捏着胡子细细思索一番, 道:王爷手脚冰凉,异于常人, 脉象十分缓慢。若真是像王爷所说, 那王爷已经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了。
    赵禅真脸色变得灰白, 咬着牙, 眼角一片惨红:皇叔, 为何讳疾忌医, 不早些找太医?
    从来没听过还有这种病, 赵禅真原本心里还有一丝希望,钟琤会不会是骗自己的。
    可现在满脑子都是皇叔会死,他竟然有些慌乱。
    太医退下,脚快迈出去时,听到小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此事若是传了出去,朕就会杀了你。再找别的太医来!
    一瞬间,他好像是被惹恼的大宝, 有了百兽之王的风范。
    钟琤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 看他眼角挂着的泪珠, 折射出眼中的红血丝。
    竟然比之前看他落泪, 更觉得心疼。
    下一秒, 赵禅真扭过头,倔强地强撑着不让自己流泪,他说:皇叔是因为这场病,才对禅真这么好的吗?
    钟琤道:不是的。我早就得了这种怪病。
    赵禅真:???
    钟琤坐起来,力图事情变得可信,一本正经地开始胡扯起来:陛下可知,本王年幼时曾被贼人掳走?
    赵禅真沉默着点头。他听说过,永安王被那人掳走,走失好几年,后来自己一人回到永安王府。时人传成一奇闻。
    本王那时,被几十个马贼掠到山谷之中,他们惧怕被官兵抓住,便整日在山谷中不出来,就连本王,又被他们关押在一个黑屋子中,饥一顿饱一顿,这病便是那时落下的。 这一段,钟琤没有骗他,原文中的永安王,确实有过这样的童年,为了活命,他接雨水喝,生吃鼠肉,才能勉强保全性命。
    但钟琤并没有说出来,怕吓到赵禅真。
    赵禅真沉默着,脑海中想着从天之骄子,到被土匪劫走的落差。钟琤夜晚会怕黑吗?他会不会躺在地上,从能透着月光的草屋,想自己的母亲呢?
    皇叔不是世子吗?为什么没人救你?
    钟琤扯了扯嘴角,这便是他恨老永安王的原因之一。当时赵氏被掳入宫,老永安王耻于妻子被夺,扔在金陵盘旋数月不肯离去,把幼小的儿子放在驻地,全然忘在脑后。
    还是他身边的一个将军,实在看不下去了,提前带着兵回到驻地,才开始寻找钟琤。
    但那时,他已经性格大变,满脑子都是嗜血和杀戮。从关押他的屋子里逃出来后,他在山林中又风餐露宿一段时间,摸清楚了土匪的人员构成后,略施小计,让他们起了内斗,消耗一些人马,才又在他们的饭菜中下毒。
    原文中写道,他故意把毒量控制在很精准的范围,致死却还要痛苦一段时间。马老二众人躺在地上痛苦嘶吼,七窍不断流出血液,脑海中还在想着,是谁要害他们?正在这时,却听到如同从地府中传来的笑声。那声音属于一个小男孩,他又脏又臭,唯有一双眼睛,充满着嗜血的复仇火焰,手中还拿着一把菜刀,高高地举了起来。
    后来我就自己逃了出来,回到王府时,身上已经长满了冻疮,眼看着就快没命了。一个游世的神医刚好路过,救了本王的命,但也说,本王活不过三十岁
    真假参半,钟琤省去过往那些血腥的经历,只淡淡地说出他想要说的,和赵禅真听的传闻,有多半的重合。
    赵禅真依旧半信半疑。
    可接连来了三个太医,诊断出的结果,都大致无二。
    永安王的脉象异于常人,若是常人,早该终日躺在床上,英年早逝了。
    赵禅真这才信了钟琤的鬼话。
    太医一走,他就趴在床上,好半天不出声。
    钟琤暗笑了一会儿,才去拉他:陛下怎么了?
    他废了些力气,才把人拉起来,看到一张神情悲怆的脸。
    赵禅真在哭。
    可这次哭的,又不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带着勾人怜惜的欲。
    他太悲伤了,以至于这种悲伤,只能化作眼泪,倾泻出来。赵禅真用手背遮住眼睛,却遮不住颤抖的嘴唇,他道:皇叔不要死。
    钟琤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他把世界上最爱装哭糊弄人的小皇帝,弄的真伤心了。
    他告诉赵禅真,他不死了。
    可赵禅真却哭的更伤心了,直到最后昏厥在他床边,吓得他连忙叫太医来看。
    当天晚上小皇帝没能回宫,在永安王府下了榻。
    钟琤喂他吃了晚饭,再三保证自己不死,可他越说,赵禅真哭的越厉害。
    属实造孽。
    第二天,赵禅真兴许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去上了朝。
    钟琤在家里继续照顾石头,心里有些不安。
    到了晌午,王府就被皇帝找来的神医踩平了门槛。
    钟琤被迫躺在床上,任由那些神医给自己把脉,开药。
    唯一让他觉得欣慰的是,赵氏没有得知这个消息。
    这说明小皇帝已经掌握住了后宫,至少掐断了前朝和后宫的联系。
    虽然药很苦,可钟琤却松了一口气。他的任务令牌显示,他的任务快完成了。
    没想到装病示弱竟然有这么大的用处,这么一想,钟琤又开始心安理得地窝在府中,静待任务完成。
    御书房,赵禅真坐在那里,下面跪了一溜的太医。若是钟琤在此,必然能够认出来,这些人便是去给他把脉的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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