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恪说的话奇怪极了,郁知年的第二觉睡得不踏实。
    私奔这个词在他脑海里反复地出现,半梦半醒几小时后,终于稍微精神了一些,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想起来去书房拿本书看,等到一点钟左右再睡,调一调时差。
    郁知年走出房间,沿着昏暗的走廊,走到书房门口。房门关着,郁知年习惯性地直接打开,却见房里灯光如昼,杨恪坐在书桌里面,带着耳机打电话,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
    看见对方,两人都愣了愣。
    杨恪不知是怕他听见商业机密还是怎么,迅速地挂断了电话,摘下耳机,问他:睡醒了?
    嗯,想来拿本书,郁知年站在门口点点头,打扰你吗?
    杨恪倒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简单地说:拿吧。
    郁知年走进去,到书柜边挑选书籍。
    他不想看专业书,在小说的那排选了一会儿,拿了本读过几次、还算喜欢的俄国小说,刚要转身,听见杨恪的声音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响起来。
    这本好看吗?
    郁知年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杨恪已经起身走到了他身后,微微低着头,看他手里的书。
    郁知年手还是软的,书差点没拿住,看着杨恪,半天没有说话。
    问你呢,等了一会儿,杨恪又低声问了他一次,好看吗?
    灯在杨恪身后,他身体的阴影笼罩着郁知年,看郁知年的眼神很平静。郁知年看着杨恪的眼睛,又低头看自己手里的书,半晌才说:还可以。
    他和杨恪已经很久没有正常地说话了,而且他们的距离一定少于社交距离的最近限度,虽然杨恪没有发觉。因此郁知年心跳变快,从胸口往脸颊发热,也不奇怪。
    你要看吗?他没有看杨恪,装作随便地问。
    我没看过这排小说,杨恪有点答非所问,你的教材比较催眠。
    郁知年不自觉抬头看看杨恪:你看我的教材吗?
    杨恪嗯了一声,反问:不行?
    他伸手,越过郁知年的面颊和耳朵,取了一本书,展示到郁知年面前:这本。
    杨恪只是把书的封面在郁知年面前晃了晃,又自己收回去,低头翻阅:这本最无聊,困得最快。
    郁知年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告诉杨恪,你想要的话,可以留给你。不过有几本贵的我可能还是要拿走。
    他微低着头,见杨恪原本翻着书的手突然停了停。
    杨恪没说什么,郁知年或许是习惯了找话题,忍不住接着询问杨恪:你最近都在这个书房办公吗?
    因为杨恪原本在三楼那间更大的书房。
    杨恪说嗯。
    这间采光好一点。他补充。
    郁知年哦了一声,觉得有哪里不对,不过也没想出来,想了片刻,又说:那你有哪本一定要的吗?
    什么要的?杨恪像没听懂。
    书,郁知年看看他,耐心地说,你特别想要的我就留给你。贵的也可以。
    杨恪看了他几秒钟,把书合起来,像普通聊天一样,问郁知年:为什么贵的要拿走,是钱不够花吗?
    郁知年微微一怔,没说话,杨恪接着问:没钱花为什么不要信托金?
    白给的你也不要?杨恪又靠近了郁知年一些,低头看着他。
    郁知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贴到了书柜。书柜的木头硌到他背上的骨头。
    杨恪的脸上没有表情,声音也很平缓。郁知年根本看不出杨恪是在羞辱他,还是单纯在提问。只不过这些问题,确实让郁知年恐惧,让他煎熬。
    郁知年脑袋到手指都隐隐作痛,呆呆地看着杨恪,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杨恪把手里的书随意地搁在书架上,低头接着问他:为什么不要?
    郁知年脑袋里许多语句一闪而过,许久后勉强地说:就是不想要了。
    不要钱吗?杨恪说着,突然停了停,才说,那别的呢?
    郁知年看着杨恪,没办法从杨恪的眼神中获取任何信息,也想不出别的具体是指什么。
    他问杨恪:别的什么?
    杨恪突然不说话了。
    郁知年把视线移开,低头看看手里的书,经过很久的思考,猜测觉得杨恪或许还是在怀疑自己的决定和动机,冷静了一会儿,打破沉默,对杨恪说:我是真的不要了。
    杨恪,他背抵着书柜,紧紧抓着书,用并不是很多的理智找寻合适的语句,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不是来跟你作对的,说了放弃信托,我不会骗你。这次租的房子不能住,我也不想的。我可以明天早上就搬出去,我去找仓库先把地下室的东西拿走,你不要发脾气。
    现在走也行,他对杨恪保证,我真的没别的意思了。
    虽然听完郁知年的话,杨恪并未露出松一口气的样子,但好歹没有再逼问郁知年了。
    他看了郁知年很久,好像在判断郁知年有没有说实话,而后对郁知年说:你先去睡吧。
    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他说着,顿了顿,人却还是没让开,过了片刻,突然说,我哪发脾气了。
    我是问问,他又说,你住这里我无所谓。
    最终郁知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他回到房间,没心情再看书,在房间里有些神经质地走了几圈,走到行李箱边,把电脑拿出来开机,仔细地整理起他在宁市的还没理完的速记资料。
    第13章 十三(2019)
    郁知年想调时差,但没成功,凌晨五点多睡着,九点又醒了,睁眼时头痛欲裂,发觉自己的作息已毫无规律可言。
    他拿起手机,看见清晨六点半时,邵西霖落地后发来的慰问信息,问他要不要来帮忙整理房子,声称自己十分擅长收纳,可以在郁知年家大展身手。
    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邵西霖还说,精神好极了!
    看到这句话,郁知年原本便因缺觉而敏感的内心受到很大的伤害。
    他回复邵西霖,自己的房子水管出问题,昨晚睡在罗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住进去。
    想到地下室的门锁、搬家公司、房子的水管以及其余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郁知年又倍感压力。
    他换好衣服,先将行李箱重新理好,而后给房产代理人打电话,询问房子的情况。
    林凯告诉他,工人已经去修了,但房子被水弄得一塌糊涂,清理和翻修都需要时间。
    可是我本来就只租三个月。郁知年沉重地指出。
    我知道。林凯的声音满是歉意。他说已经在帮郁知年找新的房源,承诺把之前退还的金额当作补偿,新租房子的差价也由他来承担。
    挂下电话,郁知年又询问搬家公司。
    对方的语气也很为难,说最近搬家的人很多,临时实在派不出人手。不过三天后,有一户临时取消,并且他们的仓库是空的,问郁知年愿不愿意等一等。
    郁知年又找了几间搬家公司,都接不了这么急的生意,只好重新找回原来那家,预约三天后再搬。
    两件事都没有得到好的结果,郁知年感到这一天开始得很压抑。
    他把箱子拖到门边,先放着,走下楼,想去看看地下室门的情况,经过客厅,看见花艺师带着助理,正给房子换新的鲜花。
    花艺师也仍然是以前那一位蒂凡尼,不过助理换了。看到郁知年,她笑眯眯地问候:郁先生,好久不见,你的课题项目做完了?
    郁知年怔了怔,说是,走过去,看她带来的新花,和她聊了几句。
    蒂凡尼说自己开了新的工作室,就在罗瑟区,夸赞杨先生很大方。你们在一起一定很幸福吧。她这么说。
    郁知年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发自内心地对她笑了笑,然后说了谢谢。
    花的色调照例是白色,蒂凡尼和助理回收旧花,摆上新的,整个家散发着新鲜的香气。
    杨恪和杨忠贇的审美截然不同,爷爷喜欢中式,喜欢红木、繁复的花纹,更重视室外的园艺;杨恪的偏好则很简洁。
    这真的很像一个家的普通上午,郁知年看着花艺师新插的百合,还算平静地想,不知道以后怎么样的人会住进来,获得蒂凡尼所说的真正的幸福。
    看了一会儿,管家恰好走过来,郁知年问他有关地下室门锁的事。
    管家的语气立刻让郁知年想到林凯和搬家公司的负责人。
    早上就找一个锁匠来看过了,但他的开锁工具没带全,锁还是没打开,管家的眉头微微皱着,更不巧的是,下午他还有别的事,我再联系联系别人。
    一整个上午,没有一件事顺利,郁知年心口郁结,他想了想,还是告诉了管家,自己也是实在找不到搬家公司,可能得三天后才能来搬,说:我是这样想,我今天先搬出去住酒店,等三天以后,门锁一定也修好了,我再把东西搬走。
    就是不知道杨恪介不介意,他对管家说,他好像很急,我在国内的时候,就一直在催我。
    管家脸色无端变了变,思考少时,对郁知年说:这可能要问问杨先生。
    住在家里不是更方便吗?他忽然像劝说似的,对郁知年道,何必还要搬去住酒店。
    自搬进房子以来,管家对郁知年一直很好,郁知年也不便多说什么,笑了笑,问他:杨恪在楼上工作吗?
    杨先生去公司了,管家摇了摇头,不过他会回来吃午餐。
    厨师已经在备菜了,他又说,备了两人的份,还是等杨先生回来再做决定吧。
    郁知年本想给杨恪打电话,但觉得杨恪很可能会直接挂掉,便没有打。考虑再三,郁知年决定等杨恪回来,当面和他商量一下,希望他能可怜在自己这几天厄运傍身,同意缓几天搬东西。
    由于时间还早,郁知年不想留在楼下,打算回房间。他对女佣说如果杨恪回来,再来叫他,而后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一杯水喝。
    没想到倒了一半,郁知年随意地一瞥,竟然看见在台边的架子上,放着一本他很眼熟的笔记本。
    他抽出来看,是他从前学民族志方法课的笔记。他不知道自己的笔记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翻阅了一下,里面只有一些无聊的课堂速记,还有小组作业和讨论记录。
    他猜测是自己以前拿下来忘记放好,管家给他收在架子上的,便带回了房间。
    回房后,郁知年坐在床上看了看自己的笔记。
    笔记是大二时做的,过去好几年,纸页都泛黄了,看起来很旧。小组讨论的记录内容让他想起自己的大学时期。现在回想,郁知年已经无法辨别当时的情绪到底是不是开心。可能因为他总是一个乐观的人,擅于忘记尴尬和伤痛。
    那些模仿式的速记做得很青涩,但郁知年看出了自己当时的努力,也觉得很有意思,看着看着,他又睡着了。
    这一次,郁知年做了回赫市后的第一个梦。
    他梦到昨天的情景,不过在梦里的他曾经学习过开锁这项技能,自告奋勇去撬地下室大门。奈何学艺不精,怎么都撬不开,杨恪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可能是新的恋人,冷冷地看着,问他:你到底会不会。
    他换了无数器具,伸进门锁内,想要把卡扣打开,然而屡战屡败,与杨恪说了很多次再让我试试和我一定行的。
    最后杨恪实在等得不耐烦了,轻推了郁知年几下,说你别弄了,换别人吧,郁知年惊醒过来,却发现杨恪正站在他床边,俯身看着他。
    杨恪大约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醒来,站直了身,后退了一步。
    郁知年吓了一大跳,愣愣地看着杨恪,坐起来,没有说话。
    杨恪今天换了灰色的西装,好像刚刚回家,外套也没有脱。
    对视许久,杨恪说:吃饭了。
    郁知年哦了一声,杨恪又问:你的行李箱为什么放在那里?
    他指了指郁知年门口的箱子。
    那个,郁知年回过神,解释,我吃了饭直接去酒店。
    杨恪,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我上午联系了搬家公司,他们说三天以后才有空,而且他们有合作的仓库,可以放我的东西,他观察杨恪的脸色,一条一条地说理由,我又问了好几家搬家公司,都没空帮我搬,所以我在地下室的东西,能不能再给我三天再搬走?
    杨恪没说话。
    郁知年感受到杨恪的拒绝,看了杨恪一会儿,想起了自己的梦,忍不住问杨恪:你这么急,有人要住进来吗?
    杨恪愣了一下,语气不大好地问他:郁知年,你在想什么?
    郁知年安静了,杨恪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可以住这里,到找到房子。
    不太好吧。郁知年犹豫。
    杨恪又说:住一晚就走,当我这酒店?
    他态度不大好,虽然个中逻辑有些怪,郁知年也不敢反驳。两人对视了几秒,郁知年想挽救房内气氛,对杨恪说好吧,谢谢,又问:能吃饭了吗?
    杨恪嗯了一声。
    郁知年下了床,说那走吧。
    一起下楼时,杨恪手机又响了,他接起来,对那头说:不是说了在休假吗?
    对面好像是翟迪在说话,杨恪走得慢了一些,两人谈工作上的事。
    郁知年先去了餐厅,等了几分钟,杨恪来了。
    这天的午餐清淡开胃,郁知年吃得比昨晚多。吃了一会儿,他问杨恪:你休假了吗?
    嗯,杨恪像怕他误会,又加了一句,很久没休息过了。
    郁知年点点头,低头吃了几口,杨恪突然叫他名字,问他:你刚才梦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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