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走近些,他才知晓丛霰是在讲算学,而温祈则在认真地听讲。
    他与丛霰的关系因丛霰为丛露挡箭而亲近了不少,但他却觉得丛霰碍眼至极,温祈目中的敬佩之色更是扎眼万分。
    温祈满目合该只能容得下他才是。
    他欲要将温祈带走,却告诫自己勿要打搅温祈用功,忍了又忍,终是拂袖而去。
    由于心中气闷,将近子时,他才踏入丹泉殿。
    他放眼望去,温祈应当是倦了,躺于床榻之上,已睡着了。
    陡然间,他发现自己过于幼稚了,分明不是甚么大事,何故要生闷气?
    然而,这闷气却是愈演愈烈,迟迟不消。
    下一息,他看见温祈睁开双目,下了床榻,赤足奔向他。
    温祈尚且无法疾走,更何况是疾奔了,一步之后,他眼睁睁地瞧着温祈跌倒于地。
    其后,温祈居然并未起身,而是爬向他。
    他慌忙一点足尖,飞至温祈跟前,低下身去,一把将温祈拥入了怀中。
    温祈恶狠狠地瞪着丛霁,一言不发,须臾,目色柔和了下来,宛若一汪春水,一双手亦圈住了丛霁的后颈,楚楚可怜地道:陛下今日为何来得这般晚?温祈有何处惹陛下不快了么?亦或是陛下去临幸妃嫔了?
    丛霁确有不快,可这不快的缘由小得不可思议,以免温祈认为他小鸡肚肠,遂扯谎道:朕今日政务繁忙,而非刻意为之,你并未惹朕不快,朕亦不曾去临幸妃嫔。
    温祈顿感安心,当即将丛霁抱得更紧了些。
    今日乃是他第一日去崇文馆念书,他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与丛霁听,甚至还打了一遍又一遍的腹稿,免得自己出于兴奋而颠三倒四,然而,他左等右等却不见丛霁。
    他的身体辗转反侧,他的脑子翻来覆去俱是丛霁临幸妃嫔的画面。
    不久前,他认定丛霁今夜不会来这丹泉殿了,才强迫自己阖上了双目。
    凑巧的是他一阖上双目,便闻得了丛霁的足音。
    他急欲扑入丛霁怀中,感知丛霁的温度,饱嗅丛霁身上的龙涎香,全然不记得自己眼下疾奔不得。
    摔倒之后,他亦忘了自己该当先行起身,而是循着本能向丛霁爬去。
    陛下他被抱上床榻后,用双手双足缠住了丛霁,使得丛霁动弹不得才罢休。
    今夜的温祈格外黏人,丛霁登时神清气爽。
    他垂下眼去,与温祈四目相接,继而下意识地亲了亲温祈的额头,又叮嘱道:天气渐凉,下回勿要再赤足。
    温祈有理有据地道:天气虽是渐凉,但尚未结霜,且这丹泉殿内铺满了织皮,纵然是赤足踩于织皮之上,亦无凉意。
    丛霁竟是毫不讲理:朕要你不许赤足,你便不许赤足。
    温祈抱怨道:陛下好生蛮横。
    对不住。丛霁正色道,但朕仍是认为你不该赤足下床榻。
    温祈自然明白丛霁是出于关心,他往丛霁面上吹了口气:陛下莫不是忘了我乃是鲛人罢?我吃不得热食,饮不得热茶,却不惧寒冷。
    丛霁当真忘记此事了,他早已将温祈当作凡人对待了。
    他又亲了亲温祈的额头,才道:对不住,你勿要怪朕。
    我宽宏大量自是不会怪陛下。温祈回亲了丛霁的额头,陛下,我倦了,寐善。
    身处于丛霁怀中,话音堪堪落地,他已酣然睡去。
    次日,他又央丛霰教他算学。
    当夜,丛霁又来得极晚。
    一连七日瞧见丛霰教温祈算学,丛霁实在忍不得了,遂于用过晚膳后,毛遂自荐地道:朕的算学不输于阿霰。
    温祈怔了怔,才问道:陛下怎会知晓我央六殿下教我算学?
    他不曾向丛霁提起过此事,丛霁亦不曾于散学后接他回丹泉殿。
    他注视着丛霁,恍然大悟:陛下难不成偷偷地在暗处守着我,害怕我被同窗欺负了去?
    丛霁的确害怕温祈被同窗欺负了去,是以,特意在温祈去崇文馆念书的第一日亲自将温祈送去崇文馆,不过他并不认为他这么做了之后,还有人胆敢欺负温祈。
    他近七日是为了瞧瞧丛霰是否还在教温祈算学,才会在暗处偷窥温祈。
    他并不坦白,顺水推舟地道:便如你所言。
    温祈粲然笑道:温祈盛情难却,便劳陛下教我算学罢。
    丛霁难掩欣悦,问了温祈学习算学的进度,又起身取了《张丘建算经》来。
    除《张丘建算经》之外,算学著作甚多,譬如:《算学启蒙》、《四元玉鉴》、《周髀算经》、《数书九章》。
    而《张丘建算经》乃是最早的算学,提出了百鸡术。
    百鸡术即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丛霁初学算学,所学的便是《张丘建算经》。
    他细细地讲解着,温祈认真地听着。
    讲着讲着,他的目光竟是被温祈的耳垂所吸引了,这耳垂瞧来柔软,直如透明。
    他定了定神才继续讲解。
    由于温祈并未领会丛霁的心思,次日,他仍是央丛霰教他算学。
    他求知若渴,望自己能每日多学些。
    丛霁又忍了四日,终是对温祈道:你勿要再央阿霰教你算学了。
    温祈疑惑地道:为何?
    丛霁答道:有朕与付先生教你便足够了。
    温祈反驳道:陛下与付先生事忙,央六殿下教我,我便能多学些,有何不可?
    不可便是不可。丛霁肃然道,你该当遵从朕。
    温祈不得不道:好罢,温祈遵命。
    丛霁已良久未曾用这般的语调命令他了,何以今日如此?
    他百思不得其解,观察着丛霁的神态,猜测道:陛下不喜六殿下么?
    丛霁并非不喜丛霰,仅是不喜丛霰教温祈算学。
    故而,他摇了摇首:阿霰乃是朕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惟二与朕血脉相连之人。
    温祈发问道:所以陛下是不喜六殿下教我算学?
    丛霁颔首道:朕之算学胜过他。
    温祈莞尔道:原来陛下这般喜欢与人一争长短。
    丛霁素来谦逊,甚少如此言语,顿时觉得自己很是幼稚,一如初出茅庐,锋芒毕露的少年。
    就算学方面而言,丛霁讲得更为生动些,温祈当然更喜欢听丛霁讲解,加之他已答应了丛霁,遂于次日对丛霰道:多谢六殿下近日费心地教导温祈算学,从今日起,温祈便不劳烦六殿下了。
    丛霰猝不及防:为何?是孤教得不好么?
    温祈寻了个由子:并非六殿下教得不好,而是温祈过于愚钝。
    丛霰正色道:你并不愚钝。
    温祁坚持道:温祁甚为愚钝,便不耽误六殿下的辰光了,温祁谢过六殿下的好意。
    第48章
    丛霁再一次隐身于暗处,窥探着温祈。
    堪堪散学,温祈居然站起身来,主动向丛霰走去了。
    丛霁霎时怒火中烧,却闻得温祈道:多谢六殿下近日费心地教导温祈算学,从今日起,温祈便不劳烦六殿下了。
    温祈所言甚是悦耳,他心花怒放,以致于原本该回思政殿的双足情不自禁地向温祈走去了。
    他越过诸多学子,到了温祈身畔后,伸出了手去,柔声道:朕送你回丹泉殿罢。
    众目睽睽之下,即便不自在,温祈仍是牵了丛霁的手:多谢陛下。
    丛霁牵着温祈往外行了数步,又回过首去,对丛霰道:阿霰,你的面色瞧来好了许多。
    丛霰客气地道:多亏皇兄关心,我已彻底痊愈了。
    朕这便将温祈带回去了。丛霁顿时觉得自己犹如在向丛霰示威一般,浑身尽是遮掩不住的洋洋得意。
    为了配合温祈,他走得甚慢。
    温祈的身量较丛霁低一些,仰起首来,瞧着丛霁道:陛下为何要来接我?是为了早些告诉我渺渺的下落么?
    关于渺渺,丛霁认为那已自缢身亡的渺渺十之八/九便是温祈的妹妹渺渺。
    他尚且不知该当如何向温祈交代,遂摇首道:并无渺渺的下落。
    他素来杀伐决断,一旦涉及温祈,却变得优柔寡断了。
    温祈遥望着雁州方向的万里晴空,祈愿道:望渺渺平安无事。
    出于心虚,丛霁沉默无言。
    一人一鲛抵达丹泉殿后不久,岑奉御便抱了为温祈做的衣衫来,分别是三身秋衣以及一身冬衣。
    丛霁自岑奉御手中接过衣衫,才问岑奉御:余下的七身秋衣、九身冬衣、十身春衣、以及十身夏衣如何了?
    因时近白露,又恐天气骤凉,岑奉御便先做了三身秋衣以及一身冬衣。
    她恭声回禀道:主子的衣衫做工复杂,恐怕得多费些功夫,奴婢定当尽力而为。
    你且先退下罢。岑奉御离开后,丛霁将手中的衣衫递予温祈,你快些去试试,尺寸若不合身,知会岑奉御一声便可。
    温祈去了屏风后头,将自己身上的衣衫褪尽,又忍不住朝着丛霁望去。
    透过屏风,丛霁成了一个隐约的轮廓,但他却忽觉面红耳赤,好似被丛霁瞧见了自己现下的模样一般。
    新做的衣衫绣工精美,用料考究,全然不逊于丛霁的常服,分明是逾矩了,显是在丛霁的示意下才这样做的。
    他将所有的衣衫一一试了,又换回了原先的那一身。
    新做的衣衫料子亲肤,尺寸合身,全无可挑剔之处,他却觉得丛霁的旧衣更为合他的心意。
    他出了屏风,行至丛霁面前,继而凝视着丛霁,认真地道:多谢陛下为我做新衣,陛下若不介意,将陛下的常服赏赐于我罢,余下的新衣便不必做了。
    丛霁不解地道:这新衣有何处不妥?
    并无不妥。温祈有些不好意思,相较而言,我更喜欢陛下的常服,因为其上沾了陛下的气息,虽然稍稍大了些。
    丛霁顿生悸动,望住了温祈道:你为何喜欢朕的气息?
    温祈思忖着答道:我想不清是何缘故,大抵是因为陛下的气息能教我安下心来。
    丛霁发问道:朕乃是暴君,朕的气息为何能教你安下心来?
    纵然陛下乃是暴君,陛下的气息亦能教我安下心来,陛下待我温柔体贴,从未伤过我分毫。温祈怯生生地道,陛下若是介意,大可直言相告。
    丛霁摇首,指着顶箱柜道:朕并不介意,这顶箱柜中的常服全数赏赐予你了,如若不足够,你定要让朕知晓,切勿委屈自己。
    温祈谢过陛下。温祈凑近了丛霁的脖颈,轻嗅着,忽而闻得丛霁道:温祈,你可要出宫去?朕向你保证,无论你出宫与否,你皆可在崇文馆念书。
    闻言,他登时红了眼眶,洁白圆润的鲛珠纷纷跌坠于织皮之上,滚落开去。
    陛下他哽咽着道,我有何处惹陛下不悦了么?陛下,告诉我,我定然知错能改,陛下陛下别赶我走,别不要我
    丛霁以指腹揩着温祈眼尾尚未结成鲛珠的泪水,心疼地道:勿要哭了,你可记得朕先前曾承诺过不将你禁锢于宫中,你可来去自如?朕并非要赶你走,而是到了朕理当兑现承诺的时刻了,是以,朕才问你可要出宫。
    我不愿出宫,我要与陛下待在一处。温祈并不爱哭,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
    他吸了吸鼻子,而后紧紧地抱住了丛霁,宛若抱住了稀世珍宝。
    丛霁回抱了温祈:朕亦舍不得让你出宫。
    自温祈化出双足起,他便惴惴不安,生怕上一刻言笑晏晏的温祈,下一刻会提出要出宫去。
    他见温祈的双足一日较一日灵便自然替温祈欢喜,与此同时,却愈发得惴惴不安。
    每夜,他与温祈同榻而眠,他都会醒好几回,亲眼见到温祈安然地躺于他怀中,他才能再度阖上双目。
    他目不转睛地擒住了温祈,一字一顿地道:温祈,你可知自己放弃了惟一的出宫机会?你现下反悔尚且来得及。
    温祈坚定地道:我绝不会反悔。
    丛霁的语调被激动逼得失序了:朕再给予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并不需要最后一次机会。温祈复又道,我不愿出宫,我要与陛下在一处。
    丛霁故作镇定地道:你可知你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纵然你将来反悔了,朕亦不会放你出宫,定会将你一生一世禁锢于这宫中,与朕作伴。
    温祈破涕为笑:乐意之至。
    温祈的眼尾依然通红,丛霁不由自主地垂下首去,吻上了温祁潮湿的眼尾。
    陛下温祈下意识地阖上双目,一双手揪住了丛霁腰侧的锦缎,指节由于过度用力而泛白了。
    他的足尖微微踮起,身体向着丛霁倾倒。
    他很是喜欢被丛霁亲吻眼尾,他甚至想要被丛霁亲吻唇瓣。
    思及此,嫣红的唇瓣自是蠢蠢欲动。
    丛霁见温祈并未拒绝,将温祈的两侧眼尾亲吻了一番,才松开温祈。
    温祈阖着双目,唇瓣发红,明明有着最为纯净的眉眼,浑身上下却无端地透出了一股子春色。
    丛霁定了定神,后退一步。
    温祈掀开眼帘,见丛霁与自己间相距一步,心脏发寒。
    我陛下仗着丛霁不会处置他,他胆大包天地逾越了一步之遥,并勾住了丛霁的后颈,迫使丛霁低下首来,紧接着,他遵循本心,不管不顾地覆上了唇去。
    丛霁有着一双薄唇,该当是薄情寡义之徒,可丛霁这双薄唇却烫得厉害,似乎能将他的唇瓣烫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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