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幼鲛却让他寻回了久违的平静,他当即决定不食用这幼鲛。
    相较于长生不老,这份平静更为珍贵。
    温祈见丛霁神态温和,讨好地以额头蹭了蹭丛霁的掌心。
    丛霁扫了两名内侍一眼,示意他们离开,其后又问幼鲛:你姓甚名何?
    话本中并未提及原身之名,是以,温祈答道:我姓温,单名一个祈字。
    丛霁不解其意:你可识字?
    见温祈颔首,他即刻摊开了掌心。
    温祈用右手食指于丛霁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丛霁真心实意地道:温祈,是个好名字。
    为何这暴君与话本所述截然不同,难道与他一般并非原身?
    但他无从考证,若是旁敲侧击唯恐惊动了这暴君,且这暴君若是并非原身,定然会掩饰身份,被这暴君知晓他有所怀疑,显是徒增危险。
    他不再想,又于丛霁掌心写道:这名字是我母亲为我取的。
    丛霁笑道:你母亲何在?接进宫来,与你团圆如何?
    这丛霁虽然语调温柔,但温祈并不认为丛霁的提议当真是为了让他与母亲团圆。
    这丛霁想必认为只他一尾鲛人或许不足以令其长生不老,想用他引出更多的鲛人罢?
    他并不知晓原身的母亲身在何处,原身幼时被困于笼中,做那产珠的器具,不是与母亲失散了,便是母亲早已身故。
    而他自己的母亲必然已入了地府,诛九族的皇令之下,母亲根本不可能活命。
    他陡然想起母亲被官兵押走前,同他所说的最后一席话:祈儿,阿娘这一世最大之幸事便是成为了你的娘亲,你且走好,阿娘会在残余的辰光中为你祈福,望你来世能有一副强健的体魄,能建功立业,子孙满堂。
    他显然辜负了母亲的祈福,成为这幼鲛后,他既无强健的体魄,亦不能建功立业,更不会子孙满堂。
    阿娘,对不住。
    丛霁迟迟得不到温祈的答复,并不动怒,反是耐心地等待着。
    温祈定了定神:我母亲早已过世了。
    节哀。丛霁双目一黯,朕的母后亦早已过世了,她自从产下朕的皇妹后,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皇妹未及周岁,她便撒手人寰了,那一年,朕不过一十二岁,这之后,朕没了母亲的庇佑,与皇妹相依为命,日渐艰难
    母亲故去四年后,他这个太子毫不意外地被废了,废太子的日子并不好过,连小小的内侍都能欺凌于他。
    他不想被活活饿死,且他尚有年幼的皇妹要养活,故而不得不四处寻找吃食,甚至还同一宠妃所饲养的猫儿抢过吃食。
    他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右颊,这右颊曾被那猫儿抓破过。
    他素来不爱诉苦,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温祈诉苦,遂抿了抿薄唇,不再言语。
    丛霁的话音戛然而止,温祈因此疑惑地凝视着丛霁。
    紧接着,温祈倏然低下了首去,丛霁本不该对他讲这些,丛霁不想再往下讲更是理所当然。
    丛霁时常思念母亲,其实更多的是在思念那个看似少年老成,忧国忧民,实则天真烂漫的自己。
    一人一鲛相对无言,半晌后,由丛霁打破了沉默:现下已是晚膳时分,你可要用晚膳?
    温祈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其中空空如也。
    生前,他从不挑食,但被丛霁一问,他脑中浮现出来的却是鱼、虾以及海草,应是这具身体的缘故罢?
    他抬指写道:鱼、虾、海草皆可。
    丛霁歉然地道:这宫中恐怕并无海草,朕命人去取海草来,要费些时日,委屈你先吃鱼、虾罢。
    温祈受宠若惊:多谢陛下。
    丛霁扬声唤来内侍,细细吩咐。
    半个时辰后,内侍搬了花梨木所制的圆桌来,随后满满当当地摆上了御膳。
    温祈闻着香气,愈加觉得饥肠辘辘。
    有一内侍端着一张食案行至池畔,放下了。
    温祈游至食案边,正要大快朵颐,但因为丛霁并未发话,而不敢动竹箸,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丛霁。
    丛霁的心脏更为柔软了些,他注视着温祈道:吃罢。
    第5章
    温祈这才执起竹箸,竹箸尖嵌入清蒸鲈鱼,夹起一块鱼腹,洁白肥嫩的鱼腹堪堪滑入口腔,几乎要融化了。
    这鲈鱼乃是七星鲈,于寻常百姓而言,算是稀罕物。
    他出生于将门,乃是遗腹子,母亲得到父亲死讯当日,遭受惊吓,早早地产下了他,他当时在母亲腹中待了不过半载。
    母亲早产导致他先天体弱,汤药不断,能长至及冠已是他的造化了。
    孤儿寡母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汤药要价不菲,父亲的治丧费、抚恤银以及母亲的嫁妆不足以负担,母亲要强,不愿向娘家求救,是以,身为大家闺秀的母亲不得不做缝补、刺绣之类的营生以补贴家用。
    幸而,母亲绣工难得,渐渐有了名气,他们的日子才好起来。
    即便日子好起来了,他都只吃过数回七星鲈。
    他将七星鲈吃下大半,方才去吃醉河虾。
    醉河虾之鲜美与七星鲈旗鼓相当,但因他未曾饮过酒,以黄酒腌制的醉河虾仅仅入腹了三尾,他便微醺了。
    他吃过清蒸鲈鱼与醉河虾,接着从豆腐蟹煲中夹起了一条肥美的蟹腿。
    这三道菜用尽,他才嫌弃地吞下了一口清炒芥菜。
    而后,他由于不胜酒力,满面通红,冲着丛霁笑。
    丛霁觉察到温祈的视线,向着温祈望去,见得温祈傻乎乎地笑着,他不由放下竹箸,行至池畔,抚着温祈的额发道:你可还好?
    温祈醉了,不再惧怕丛霁,遂认认真真地道:我不愿命丧于你之口腹,你可否饶我一命?
    丛霁不通温祈所言,但大抵能猜测到温祈之意,亦认认真真地道:朕改变主意了,决定将你养于宫中,与朕作伴,你无需担忧自己的安危。
    温祈双目晶亮:当真?
    丛霁笑道:君无戏言。
    多谢。温祈浑身失力,说罢,软软地沉至池底。
    丛霁见状,心下一惊:这温祈醉酒,不会将自己溺死罢?
    温祈并非凡人,应当不会溺水。
    他到底不放心,伸手一扯铁链,温祈当即从池底腾起,扑入了他怀中。
    温祈的身体泛着寒意,柔若无骨,且滑腻至极,旋即磨蹭着他的胸膛,滑落了下去。
    他掐着温祈的腰身,将温祈提起,继而扬声令内侍搬一浴桶来。
    以免温祈溺水,他只令内侍将浴桶注满了三成。
    其后,他将温祈抱入浴桶当中,自己则继续用膳。
    他身上的便服已被池水浸湿了大半,他却奇异地并未恼怒。
    须臾,他正饮着竹荪老鸭汤,陡然听得一阵水声。
    他循声望去,却是那温祈正在戏水,浴桶周遭水珠错落。
    他不禁失笑,用罢晚膳后,欲要亲自为浴桶注水,反是被温祈泼了一身。
    温祈一脸无辜,教他不忍苛责。
    他大度地注过水后,正欲饮茶,那温祈竟是猝然放声大哭。
    温祈的眼泪于半空中变作鲛珠,跌落于地,后又滚落开去。
    恰巧有一颗鲛珠滚至丛霁足边,丛霁伸手拣了,细细端详。
    这宫中珍宝无数,鲛珠自然也是有的,温祈所产的鲛珠的成色显然不逊于宫中所藏。
    倘若他尚是废太子之时,有如此鲛珠,应当能换取温饱。
    思及此,一股子暴虐猛地冲上了脑髓,当年欺凌过他与皇妹之人他已清算干净了,但他仍是觉得不解气。
    他吐出了一口浊气,方才到了温祈面前,无奈地道:你哭甚么?
    温祈双目生红,耳鳍颤动,瞧来分外可怜,咿咿呀呀着,使得他忍不住想自己是否该当寻一精通鲛语的先生来?
    他尚未下定论,倏而被温祈揽住了脖颈。
    他厉声喝道:松开!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心有余悸,变得疑神疑鬼,不喜被人亲近。
    上一个如此亲近他之人乃是他的皇妹,而再上一个如此亲近他之人则是他的乳娘,他当时年十二,堪堪丧母,乳娘前来安慰于他,伸手将他拥入怀中,轻拍背脊,好似他尚且年幼。
    然而,乳娘竟是趁他卸下心防之际,将一支珠钗刺入了他的后心。
    他侥幸未死,命侍卫抓捕乳娘,费了三月,待他好透了,乳娘才被抓捕归案。
    乳娘连声求饶,直言是受了淑妃的蛊惑,那淑妃乃是父皇的宠妃,素来骄纵,淑妃育有一子,较他年幼一岁。
    他若死了,淑妃虽是得益者,但同时亦有其他得益者。
    他顺着乳娘所提供的线索,彻查此事,以免打草惊蛇,耗时良久。
    乳娘所言不假,指使者确是淑妃,然而,他明白父皇色令智昏,定不会为他做主。
    他念在乳娘喂养之恩,与乳娘一般,将珠钗刺入乳娘的后心,便令侍卫将乳娘送回了家,至于乳娘究竟是生是死,他并不知晓。
    他收起思绪,望向温祈,温祈正委屈巴巴地抱着鲛尾缩于浴桶一角。
    他希望被天下人所惧怕,这样便无人敢伤他。
    这醉了酒的温祈却并未惧怕于他,反是满目委屈,仿若他合该被温祈揽着脖颈一般。
    小醉鱼。他点了点温祈的额头,命内侍撤下膳食,去取兵书来。
    相邻的周楚近日蠢蠢欲动,这一两年内必有一战。
    内侍点了灯,灯火摇曳,为温祈苍白的面孔染上了一层昏黄。
    丛霁坐于温祈身畔,一面研读着兵书,一面忧心着战事。
    他自认是个暴君,并非昏君,做不得割地赔款求饶之事,祖上基业断不能毁于他手。
    但周楚兵强马壮,不好对付。
    他早已命手下大将招兵买马,好生操练,更是亲手杀了三个受不得苦练,抱怨连天的刺头。
    三个刺头分别是一四品武将及其两个副手,那武将仗着自己颇得军心,怂恿士兵罢练。
    他不再想,专心致志地研读兵书,直至子时,他方才放下兵书,站起身来。
    那温祈早已睡熟了,瞧起来可怜可爱。
    他端详了温祈片刻,径直往寝宫去了。
    眼下堪堪入秋,秋老虎威力正盛,白日闷热,夜间才有秋意。
    他踽踽独行,途径白露殿之时,一声尖锐的叫声钻入了他耳中。
    居于白露殿者乃是他同父同母的皇妹,因其喜爱露从今夜白这句诗,又因其名中含有露字,他才将这宫殿改名为白露殿。
    他放心不下,他抬足踏入白露殿,白露殿的奴仆纷纷跪了一地:拜见陛下。
    他又往里走了些,直抵卧房。
    他那皇妹丛露蜷缩于床尾,发丝凌乱。
    丛露自然识得皇兄的足音,仰起首来,与幼时一样道:皇兄,抱抱。
    他拂开丛露面上的乱发,进而伸手将其揽入了怀中。
    乱发既去,丛露的容貌暴露无遗,原本以京城第一美人而闻名于天下的丛露而今却是可怖得紧。
    丛露的面孔无一块好肉,满是伤痕。
    丛露十三岁那年,被那淑妃做主嫁予章家长子,章家祖上曾显赫过,章家长子亦继承了爵位,享用朝廷俸禄,但其人却是十足的泼皮无赖,其原配更是因为床笫之事不合其意,而被其一刀捅死了。
    丛露自是不愿,却硬生生地被押上了花轿。
    为免受辱又丧命,丛露用自己发间的金步摇生生地划破了自己的面孔。
    一下得花轿,她便掀开了自己的红盖头,满面鲜血的新嫁娘吓得在场的宾客四散,新郎官还以为是恶鬼索命,居然失禁了。
    丛露如愿被送回了宫中,淑妃示意太医署不得为丛露医治。
    当时的丛霁无能为力,于太医署前哭求,无人理会。
    丛露烧了整整五日,虽然捡回了性命,容貌却与罗刹无异,连一双眼睛都无法全然睁开。
    这之后,丛露的精神便不太稳定。
    丛霁登上皇位后,请太医为丛露医治,未料想,一众太医束手无策,更有太医直指丛露当年所用的金步摇淬了毒。
    由于时日久远,金步摇又不知所踪,无人知晓这毒药到底为何。
    丛霁震怒,欲要将太医全数杀了出气,但于行刑前,寻回了理智,命近侍快马加鞭赶至法场,收回了皇命。
    此后,他又广招天下名医为丛露医治,可惜无果。
    他深觉是自己无能,才令丛露受罪,将淑妃及其子鞭尸了一番,与此同时,他不由后悔自己不该一登基便杀了淑妃,不然,兴许能从淑妃口中问出毒名。
    丛露的婚事乃是淑妃一手操办的,金步摇淬毒一事即便并非淑妃所为,亦与淑妃脱不了干系。
    作为惩罚,他在自己左臂上划了一刀且任凭血液流淌,不作医治。
    再之后,他令心腹遍寻名医,丛露的伤痕却只较最初好了些许。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将丛露哄睡后,又怕丛露惊醒,索性在丛露床榻前坐了一夜。
    上朝前一炷香,他才回了寝宫沐浴,洗漱,换上朝服。
    当他坐于庙堂之上,俯视着众臣,他不出意外地起了嗜杀之心。
    为了不错杀贤良,他向来不会当朝杀人,而是将想杀之人下狱,留予自己反悔的机会。
    他抿了抿薄唇,将说话不中听的中书令下了狱,才觉得舒坦些。
    因他暴虐成性,无人敢为这中书令求情,他令众臣继续上奏,亦无人敢出列。
    他唇角噙着冷笑,拂袖而去。
    第6章
    出了金銮殿后,他径自往丹泉殿去了,那丹泉殿原本乃是端妃之住所,因那端妃不曾害过他,又有出了嫁的女儿,他便让端妃搬出宫去,与其女同住了。
    端妃离开后,丹泉殿随即被废弃了,为了饲养鲛人,他才重新启用了丹泉殿,造了水池,注了海水,并将其取名为丹泉。
    丹泉乃是传说中的仙泉,只消饮上一口,便能长生不死。
    他唯恐温祈逃跑,丹泉殿内外设了不少侍卫,行至丹泉殿前,他朝着那些侍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噤声。
    他又行至浴桶旁,见温祈正于浴桶中好眠,方才松了一口气。
    温祈不过一尾幼鲛,化不出双足,要逃出这深宫显然难于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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