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最初,就是道路的意思啊。道之大,无所不包无所不含,道不是什么高渺虚无的东西,世间万物皆在道中,求道者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莫不是在行道。
    飞英认为自己需要去寻求道,可他在决定抛家弃业时就已经走在道上了。他的道路,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他的结果,是他自己选择的。
    漓池的声音悠悠响起:在飞英入那邪修教派前,共有三次机会踏上修行正道,在飞英加入之后,也有七次机会从中脱出,重修正法。
    可飞英却都错过了。
    飞英向道心坚吗?他的确为了求道,吃过许多苦,抛弃过许多他人渴望的权利与财富。可他连道是什么都不清楚,所谓的向道之心,又是在向着什么呢?
    不过是对长生的贪求、对超凡手段的渴望,与为了达成自己的欲望不择手段的自私罢了。
    他与凡人中那些为了追求财富权势而行恶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吗?
    修行的确是要心坚意定勇猛精进,可勇猛精进不是为了求道而不择手段。
    丁芹额上忽然渗出汗来,她忍不住开始回顾检查自己的内心与所行,她曾经也将大道看做一个目标,她是不是也在修行的过程中有所行差踏错?
    莫怕。神明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丁芹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是的,她本不必害怕。她还没有犯过不可悔改又或是来不及弥补的错误,她踏上了修行路,也寻找到了最好的指引。
    她是神明的神使,她将代行神明的意志,她的背后永远有一道目光看顾。
    丁芹忽然感觉到温暖,心中的些许不平与不安一下就散了。
    她看向那片萎靡不动的神魂碎片,猜测问道:上神,您要引他走向正途吗?
    漓池笑了一声:我可没那个闲情。我留他,不过是不想帮飞英的忙罢了,顺便也做个试验。
    前半句丁芹明白。这神魂碎片留着才是飞英的麻烦,灭了他反而顺了飞英的意。但是后半句,做个试验?
    在丁芹好奇的目光下,漓池神力一转,便将神魂中的记忆统统封了个干净,只留下些许对这个世界的朦胧认知。接着,他指尖一弹,神魂碎片便落到了宅院外被老松破成两半的巨岩之上,被封入其中。
    丁芹心中好奇,漓池却不再解释。他摆一摆手,双目半阖,丁芹便明白了,悄然退出了院落。
    院中又恢复了安静,漓池心中却并不像表面那般祥和平静。
    他在此方世界苏醒之后,就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记忆,只凭借着一点偶然触发的认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摸索生活。
    曾经他认为,原身记忆全无,或许是因为原身已经消亡的缘故,自己记忆全无,则可能是穿越的副作用。可是现在,漓池却越来越怀疑自己失忆的原因了。
    他在接手这具重伤失忆的神躯之后,恢复与修行一直十分顺利。开始时他对世界几乎没有任何了解,又忧心此身性命,便也一直没有思考这其中的诡异之处。
    修道亦是修心,凡人心性几乎不可能达到他现在的地步,他的心性在这过程中却从来未出现过问题。难道他在穿越前就是一个心性打磨圆融的修行人?
    这世界上是有不重身躯的修行之法的,可他的神力却是凝聚在神躯之中的,发挥力量需要身与魂相契合,凭什么他与这具神躯就能够如此契合?
    漓池还记得自己在食梦貘之事中那古怪的记忆,他的记忆是清晰的,但行事风格却分明不是他自己的。
    就像朔月在感知到他的气息后,因为莫名的恐惧而疯狂地试图逃离山林一样。那逃跑的是她,却是在飞英神魂碎片掌控之下的她。
    那么在梦中行事的自己呢?
    第59章
    他需要知晓这具神躯原本的神明,究竟是谁、是否还存在。
    暮色昏黄、残阳如血,浩大的日将要沉落,可第二天它就会重新升起。
    漓池静静抚着桌面上的琴。
    他在接手这具神躯之后,便只以为原本的神明已经彻底消亡。可现在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他与此身相契,大约有两种可能。
    要么,他与此身有着某种极深的渊源与联系;要么他已经如朔月一般,受人影响而不自知,成为了神明复生的手段凭依。
    可他记得自己是穿越而来的,却偏偏没有原本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为何会从这具神躯上苏醒,也无法定位原本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无法确定,他究竟有没有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另外一个人。
    旁人将他认作高深莫测的神明,可他自己呢?
    漓池确信自己已经与最初穿越到这里时的心态有所不同,但这些改变究竟是因为他逐渐适应了这个世界后自然发生的?还是他正在被原本的神明吞噬改变的征兆?
    他在这个世界建立因果,在他还确定自己仍然是真正的自己时,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
    漓池垂眸看向琴上的三根弦,指尖一拨。
    琴音在院子里悠悠回荡。
    这些七情,是他在来到这个世界后,重新建立的记忆。
    这些因果,是他定位自己的凭依。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关注,赤真子送来的消息除了玄清教,还有天地间将生大不祥的消息。
    这意味着天地间很快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无论这不祥究竟是什么,对正需要隐居避世的漓池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漓池按了按眉心,今日他的心已经乱了,心识上的消耗加上此身尚未痊愈之伤令他感到疲倦。
    长庚星已亮起,漓池收起琴,回到房间内陷入沉睡。
    日落月升,天地转暗。
    闭目入眠的神明重新睁开了眼睛,双目幽深晦暗,左眼下方一枚紫金隐鳞光华流转。
    大玄起身步入庭院,一尾银色的鱼影在池中吞吐月华,对近在咫尺的神明一无所觉。
    皎洁的月辉洒满了庭院,投下屋舍石桌、草木鱼虫的影,却照不出大玄的身影。
    大玄抬头看向天空中高悬的明月,目光幽邃漠然,片刻后,他冷淡地收回目光,一步踏出李宅,停在被老松破开的巨岩旁边。
    飞英的神魂碎片正被囚禁在里面,他现在太过微小,又失去了邪术的支撑,已经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状态。
    大玄勾了勾嘴角,天地因果历历于目。
    飞英已经入了玄清教,这片神魂碎片对他才有用。神魂碎片失忆正好,但却不能像现在这般无知无觉下去。
    大玄伸手一点。
    被禁锢在半片巨岩中神魂碎片忽然惊醒,他被点开了五感,意识重新清醒,但却记忆全无,也无法言语移动,只迷茫地感知着周围。但在他的感知落在神明所在的地方时,却什么都没有觉察到。
    大玄已从巨岩上收回目光。
    天地间将生变,他现在所展现的力量虽然足以应对接下来的变动,但还是有勉强之处,若是不巧,反而会暴露出更多。
    大玄按上左目下方的隐鳞,隐匿的纹路流转着紫金色的光芒,纹路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仿佛一把精妙复杂的锁打开了一处微小的环扣,将封印其中的浩瀚力量释放出些许。
    大玄收回手指,现在这些就足够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能够暴露太多。他遥遥看向远方某处因果扭曲之处,幽深的双目中一片森寒。
    他现在的状态的确很糟糕,很多事情都无法去做,但这世间茫茫因果,便是他可以布局的网,因果运转在他目中纤毫毕现,只需指尖轻拨,便可达成所愿。
    当初他为青拂延因果,如今玄清教中,便落下了他的子。
    天地为盘,众生作棋。
    浑沌、太阴,我们且下一下,此方世界的终局!
    夜尽天明,日轮从东方的天际重新升起,如过去的千万年中,每一日在天空上运行,照耀众生。
    榻上的神明似醒非醒,呼吸间有阳和之气生发,化作暖雾氤氤弥漫,甘霖灵雾从院中漫过池塘,涌上石栏高树,从院墙流泻而下,浸过草地绕流石岩,渐渐笼了整座山林。
    山林之下的灵脉缓缓增长着,竟如活物一般吞吐呼吸滋养自身的甘霖,渐渐形成奇妙的韵律。
    漓池缓缓睁开眼。
    他目中最先看到的并不是常人眼中天地,而是笼罩如茫茫大雾的因果。他突然能够从这些混杂纠缠如雾的因果中看到更清晰可辨规律,于是他可以更深的理解并从中看出某些之前他未能感受到的东西。
    那茫茫运转的大雾中,有某种古怪不祥的东西正在积累,并马上就要到达一个可以显化降临的临界点。
    怪异。
    这古怪不祥的事物突然触发了他的认知。这是他梦境中的神明对太阴所说的话:众生久处迷茫,心田干旱,以无形之旱为引,将生非时非理之怪异。
    然后他才想起赤真子所说的大不祥。
    他的每次梦境与认知,都是因为某些相关的信息而触发。若第二个有关玄清教建立的梦境是被玄清教这个名字所触发的,第一个与太阴对话的梦境莫非是被大不祥所触发的?
    梦境中神明所说的怪异与赤真子所说的大不祥莫非指得是同一件事物?
    漓池按了按额头,赤真子既然已经知晓这消息,台吴地神与神庭必然也会知晓,之后必然会有动作,这是最好的观察时机。
    天空还晴朗着,剔透碧蓝天光明媚。许多山野中的妖精灵怪都聚集在附近修行,直到神明修行时反哺天地的甘霖灵雾散去,才一一散去,在院墙外留下了一地的鲜花瓜果、药材玉石。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山野中的灵性野兽与大小精怪就习惯于聚集到这附近修行,哪怕与天敌在一起也不会互相斗争,没有哪个会在这附近捕食猎杀。
    在他们离开后,几只猴儿捡起留在地上的瓜果等物,翻进院墙连同自酿的猴儿酒一起放到桌上,俨然已经成为了这里的知客。
    丁芹也帮着收拾规整了一番。现在每日在日出之前晨起修行、收拾这些山野客人们所留下的供奉,已经成为了每日早晨的惯例。今日只略有一点不同,往日漓池上神大多坐在池旁的大青石上,今日却不在。不过那滋养天地的甘霖灵雾仍在,上神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换了个地方修行而已。
    古老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漓池从中走出。
    上神。
    丁芹刚行了礼,就见漓池目光在山林中一扫,道:我离开一趟,今日有客来,你且接待一番。未时后将有大雨。话音刚落,就不见了身影。
    谨言茫然地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今儿个会有大雨吗?
    丁芹同样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在对天地灵机愈加了解之后,她对天象变化的感受也愈加准确。她并未感觉到今日会有雨,但若是她能够感受到的话,上神也就不必开口提醒了。
    这雨恐怕非同寻常。
    她心中生出些许不安来。
    水固镇,云家祠堂。
    望月已经将朔月的神位与积攒在她这的香火归还了回去。这些香火信仰虽然是以朔月的名义积攒的,但实际回应祈祷的却是望月。因为这个缘故,朔月在接手这些香火的时候,多少有些隔阂,只能在望月的帮助下先行吸纳,日后再慢慢消化。
    这六百年间积累的力量不但令朔月旧伤痊愈,还将她推到了只差一步便可化形的地步,等到她将那些香火全部消化后,想必就可以踏出这一步了。
    在将朔月的神位归还之后,望月终于可以将自己的神位彻底凝聚了。
    凝聚神位的过程很顺利,望月所想要凝聚的只是一尊护持几户的药神小神位,而不是如移山大王那般想要成为庇护一方的山神地神。
    她凝聚的这尊神位要求并不高,之前只是因为朔月神位的缘故才迟迟未能凝成,现在一朝解决阻碍,反倒使她厚积薄发。
    在望月神位凝聚的瞬间,一枚奥妙非常的印记自虚空而生,悄然落入望月的神位之中。
    望月霎时生出明悟来,这便是神庭印记,其中蕴含着她梦寐以求的神道修行正法。她可以拒绝,将之从神位中剥除,也可以接受,将之凝入自己的神位之中。
    望月毫不犹豫地将神庭印记凝入神位之中。她怎么会拒绝呢?她之所以选择神道修行,就是为了能够得到修行正法。
    那枚奥妙非常的神庭印记似乎是与神位极为契合,望月只是意念一转,它便与神位融合到了一起。
    与此同时,一缕疑惑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会有选择拒绝神庭印记的神道修行者吗?这些拒绝的修行者,是怎样修行的呢?
    但这疑惑转瞬间就被成就妖神的喜意盖了过去。
    望月睁开眼,为她护法的朔月正在对她微笑。
    苦难已经过去,现在正应该是欢喜的时候。
    我望月话未说完,忽然一停,转头看向祠堂门口。
    地神的护法神突然出现在门口,满面肃穆地看着她:
    神庭有令,地神急召,水固镇及其辖域中所有凝聚神位的神明,请立即前往地神庙中。
    第60章
    地神庙中。
    望月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生忐忑。
    这里的神明实在太多了些,除了水固镇中她已经脸熟了的那些神明,还有好些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神明。因为神职不同的缘故,身上的气息也各有差异。
    其中最令望月感到不适的,是一位身穿盔甲的鬼神。其他神明大多与相熟的神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唯有这位鬼神独自一人,身周空出一圈空地,一身悍烈的血煞之气毫无遮掩。
    那位是主掌刀兵的监察使。
    望月闻声转头,只见姜氏医馆的鬼神站在旁边,见她看过来,微笑贺她终于成就妖神:恭喜。
    见是熟悉的神明,望月不由放松了些许:谢谢。
    姜氏鬼神继续道:这位监察使前身是卢国大将仲祁,死于七百年前殷天子一统诸国的战乱时期,后来受人祭祀成就鬼神,成为了卢国境内的监察使。在镇外七十里处有一座将军庙,供奉的便是他。
    望月还从未听闻过监察使这一神位,不由疑问道:监察使?
    姜氏鬼神解释道:监察使负责巡视一地的神明是否有失职之处,主要便是监察各个神明职责范围内的命气是否生乱。虽有地神总管一地,但各个小神亦需负责与自己有牵连的生灵命气。便如你我,云家与姜氏人的命理若是生乱,你我便少不了被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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