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对飞英道人恨得咬牙切齿,她正满心后怕时,忽然感觉自己被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朔月、朔月望月紧紧拥着她,用发抖的声音不停地叫她。
    朔月感觉到自己背上落下几点温暖的湿痕,被山风一吹,升起柔软的凉意。
    没事了。朔月蹭了蹭她,低声重复道,已经没事了
    血光离去后,朔月对这片山林莫名而生的惶恐也消失了。
    山林是清静祥和的,树冠里藏着鸟雀啾鸣,灌木丛中有小兽警惕而好奇地张望,古老残破的青石板路间生着青润的野草,一路延伸向清幽的白墙黑瓦。
    一张古老的匾额挂在门楣之上。
    李府。
    朔月在心中默念。
    她虽然不再惶恐不安,但随着与那位神明见面越近,她反而越开始紧张,进而又生出烦躁来。她几乎已经六百余年没有与其他人正经交流过了,大部分时间里唯一的交谈对象就是飞英,而飞英
    朔月咬紧了牙。
    她在飞英身边足足待了六百年,就算除了那道血影,她也受飞英影响太深。这些极端浮躁的情绪早晚会影响到她的修行,但朔月眼下只能先强行将这些情绪按捺下去,留待日后再慢慢调整。
    古老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的小松在风里摇了两摇,她们从那裂成两半的巨岩旁穿过,一路走进神明隐居的古宅。
    神明指尖捻着一道暗红色的血光,那血光在他掌中震颤盘绕不休,却无论如何都脱不出神明的五指范围。
    感到她们走到门口后,神明抬眸看来,黑白分明的目通透而深邃。
    就在神明目光离开掌中血光的一瞬间,那血光忽然一缩一涨,眼看就要爆裂开!
    朔月双目大睁,来不及提醒,可不见神明指尖有什么动作,那血光在涨到半掌大时,忽然就像泄了气一般又骤然缩了回去。
    朔月还来不及放松,就见那血光又越缩越小,眨眼就想消散。可在缩小到半指长时,那血光突然定住了,再也无法动弹。
    朔月下意识舒了一口气。
    放心了?漓池淡笑道。
    朔月心中的紧张与躁动一下就散了,她反而生出些不好意思来。
    麻烦您了,谢谢您救我。她谢道。
    朔月的声音和望月很像,只是相比之下要更沙哑低沉一些。
    望月同样感念道谢,又担忧问道:上神慈悯,请问朔月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不妥之处?
    漓池摇头:回去后,你将她的神位与香火归还于她便可。
    在剥离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神位后,望月也就能够迈出修成妖神这一步了。原本这才是她最初前来寻找漓池的目的,但在得知朔月的消息后,修成妖神已经被望月抛之脑后了,现在漓池一提,她才恍然重新想起。
    将朔月的神位归还给她,对朔月也是好的。她荒废了六百余年的修行,心性在这段时间里也产生了偏颇,虽然她的梦境神位还未能凝聚,但神道是修行正途,这尊神位也能够助她调整心识。
    漓池令丁芹提前截住望月与朔月,便是为了飞英道人留在朔月身上的后手,现在这一道血光已经被他捉出,便再无他事。
    望月与朔月一路从台吴县附近穿越了大半个卢国跑回这里,眼下正是身心俱疲。此间事了,便先回到水固镇中休养生息。
    在下山前,朔月动了动,似是想要做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安静地趴在望月怀里随她回去了。
    在半路上,朔月心中暗叹。她原本想将食梦貘托给她的梦境告诉那位神明的,然而此事重大,漓池上神虽然助她良多,但她也只是才见过他一面,漓池所有的其他事迹都是从望月那里听说的。
    或许也有她自己现在太过多疑的缘故,在那道血影离开后,虽然她那种看谁都像不怀好意的感觉散去了大半,但总归还是存在一部分的。
    朔月心知,如果心中疑虑太盛,便会觉得世上无一个好人,认为处处可恨。若长此以往,她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堕入邪路。
    可若要她强行拧着性子,将食梦貘那般艰难才隐匿藏下来的梦境,告诉给一位才见过一面的神明,她也做不到。
    再等等吧。
    等她对这位神明的了解再多一些,也等她将自己的心态再调整一些。
    朔月从胸中长长出了一口气。
    李府之中。
    丁芹好奇地看着漓池掌中的那道血光,问道:上神,这是什么呀?
    这勉强算是一种分身术。漓池道。
    勉强?丁芹问道。
    正统的分身术法需要修行者的心境修为达到可以神魂二分的地步,再辅以材料炼制化身,以分出来的神魂融入其中掌控。化身与原身可以各自行动,神魂虽分,却仍为一体。漓池说到这里,目光移到掌中血光上,慢慢道,至于这个
    不过是个不伦不类的邪术罢了。修炼此术的人心境修为不够,强行将自身的神魂剥离下一小部分,寄托在其他生灵身上隐匿潜藏。若是原本的神魂无碍,这道神魂碎片受其压制,便不会有什么问题。可若原本的神魂消亡了,这道神魂便会逐渐影响并同化宿主,从宿主身上复生。
    丁芹闻言不由打了个寒战。被这种邪术寄宿太可怕了,不知不觉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又问道:那这道邪术现在产生异动,是因为飞英道人死了吗?
    漓池摇头:他还活着。
    那?
    这便是这等邪术的弊端了。漓池笑意颇深,原本的神魂重伤虚弱,分出来的神魂同样会苏醒。可会修行这等邪术的人,本来就是因为自身心境修为达不到神魂二分的地步,这才取巧强行割裂神魂,并使剥离下来的神魂碎片平日里沉眠不动。
    可现在两道神魂同时存在丁芹明悟过来,渐渐瞪大了眼睛。
    所以啊这两道神魂都认为自己才是飞英,都想要活下去,却又不是一心漓池勾着嘴角,看向掌中安静不动的血光。
    这道神魂碎片已经苏醒了,才会在感受到他的力量后想要逃跑。虽然只是一道碎片,但他想要活下去。
    刚刚意欲自爆与主动消亡的那两下,这碎片上传来的意识波动可是够绝望的。那并非他自主的选择,而是飞英之前设下的手段,用来防止神魂碎片落到别人手中,又或者在自己还活着的情况下,多了个不受控的另一个自己。
    漓池在神魂碎片即将消亡时,便施展手段隐匿了连在这道神魂上的因果,也暂时断开了他与原本飞英的联系。
    现在,他成了一道完全独立出来的神魂。而原本的飞英,估计已经认为这道碎片消亡了。
    阁下虽然强大,但我是不会助你对付我自己的。化作血光的神魂碎片幽幽道。
    漓池轻笑了一声,声音漠然而轻蔑:
    谁说我留你,是为了对付飞英?
    第58章
    不是为了对付我,那你为何要留我?神魂碎片问道。
    漓池轻嗤一声:你很想消亡吗?
    神魂碎片不说话了。他自然是想活的,可原本的飞英若是知道他已经苏醒,一定会比任何人都更想要弄死他。
    他在没有意识的时候,是一个飞英用来保命的后手,可若是有了意识,那就必然会成为他的阻碍。且不说他知晓许多飞英的秘密,他与飞英神魂同源这件事就是个大麻烦。
    神魂不是陶泥,割裂开后就几乎不可能再原样粘回去。若是没有他,飞英顶多算神魂受伤,重新休养好就可以了。可他若是一直存在,那便有可能成长为另一个飞英,飞英原本的神魂也将一直无法归复完整。
    这世上,还从未听闻过哪一个人能够以不完整的神魂而得道呢!
    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他只要活着,就成了飞英最大的麻烦
    可另一个飞英是飞英,他自己也是飞英呀!他也想要活着
    神魂碎片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漓池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道神魂碎片,也许是因为神魂缺损太多的缘故,他的情绪似乎不太稳定,看起来也不太聪明的样子。如果在这里的是另一个飞英,估计不会是现在这种反应。
    可是我也想修行神魂碎片忽然喃喃了一句。
    你也想求道?漓池问道。
    我当然想!神魂碎片突然激动起来,我在还是个凡人的时候就一心慕长生!我变卖了万贯家财抛弃了兴盛家业,只为寻找修行大道,可是上苍呢?上苍是怎么对我的?!
    我求道求了三十多年,才寻到了修行法
    道法难寻,除了神道因其特殊性而得以广开修行路,其他道法修行皆难得真传。
    飞英的运道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他的确寻到了修行法,然而那却是一门邪门歪道的传承。
    法不可轻传,不止是因为道法珍贵,更是因为心性不堪者若得术法,很容易便会成为大害。邪道却没有这个顾虑。
    飞英最开始的时候,也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他在入了那邪修的门派前,也从未害过人、杀过妖,更不会使用那些阴邪狠辣的手段。
    他向往的是长生仙路,却误入了歪门邪道。一身天资根骨,尽数付了错处。
    飞英的确是天资卓绝的,他成为了所有同门中天资最好的那个。这本是一件好事,可飞英所处的环境,却不是能够容得下他这般成长的。
    邪道不修心性,修炼那等血腥邪法的修士也自然不会是好人。他的天资越好、修行得越快,在门中的处境就危险。
    可飞英还是活下来了,他的修为逐渐超过了先入门的师兄师姐、超过了师父与师叔师伯,最后,又超过了上一辈的师祖。
    待到最后,飞英费了些手段,从门中得到了全部的传承。他自然是没有什么同门情谊的,在费完这番手段后,他的门派差不多也就从世上除名了。
    飞英慢慢将他所有的传承都消化了个干净,他甚至凭借着天资突破了原本传承的天花板,达到了他所有前辈都未能达到的高度。
    可在走到这一步时,他却也见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飞英做了最后的尝试,他炼化那条蛇妖,一身修为却再无寸进。
    他的前方再也没有路了,前方不是他可以筚路蓝缕所能重新开辟的艰险土地,而是无法跨越的深渊。
    他早已走错了路,走得越靠前,距离他所想要追寻的道就越远。
    我为了求道,放弃了一切。可苍天却在最开始就把我引到了错误的道路上!我不甘心,于是又四处求道求了六百年,没有谁比我的向道之心更加坚定了,没有谁比我在修行上更刻苦坚韧了!可结果呢?!神魂碎片越说越怨恨激愤,声音高昂,惹得院墙外的鸟雀走兽纷纷好奇地向内张望。
    漓池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脆响。
    神魂碎片恍然惊醒,方才想起自己还是个阶下囚,连忙闭上了嘴。他感觉到漓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双目幽寒深邃,似乎把自己看了个通透,若非他现在只是一道血光,恐怕就要激灵灵地打一个寒颤了。
    漓池讥诮地勾了勾嘴角:苍天把你引到错误的道路上?
    他看进飞英身上的因果里:你说你向道之心坚定,为了求道变卖家财抛弃家业。你的父母亲眷呢?
    他们是阻我道途的牵绊,自然是要舍下的。神魂碎片理所当然道。
    漓池一嗤:你怨苍天将你引向邪路,可这条路难道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你什么意思?!神魂碎片骤然暴怒起来,血色光芒暴涨。
    安静。漓池声音一冷。
    一股可怖地威压突然降临,神魂碎片霎时清醒过来,立刻非常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他来源于飞英,心性思维完全与飞英相同,只是因为神魂不全得厉害,才难以控制情绪波动。飞英能够活到现在,十分明白什么时候该低头,什么人是他不能招惹的。
    他安静了半晌,直到那股威严消失,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留我干什么用?我还知晓不少隐秘
    你想活,我便让你活。你想修行,我也重新给你一个机会。
    漓池的声音清淡平和,神魂碎片却不由得一抖,心中生出不妙之感。
    还未来得及反应,漓池已经一指点落到血光上,神魂碎片骤然发出一声惨叫。
    只见血光上不断有暗红色的血气溢出消散,不过片刻,这道血光就变得无形无色,其上附着的血煞法力阴晦神识统统被剥离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缕纯粹的神魂碎片。
    在失去邪术的支撑后,被强行割裂的这一小片神魂根本无法支撑他独立思维沟通,神魂碎片一动不动地萎靡着。
    丁芹看着神魂碎片,目光若有所思。
    想到什么了?漓池问道。
    上神曾说过道是行在脚下的。那时我不太明白,现在却好像懂了一些。
    说说看。漓池道。
    丁芹理了片刻思路,道:飞英认为他是被迫引导到邪路上的,可这其实是他自己所选择的结果。他为了求道变卖家产抛弃家人,虽然向道心坚,却没考虑自己的家人亲眷该怎么办。他以这样的心来求道,自然也求不来正道。
    漓池没有点评丁芹所言的对错,而是说道:这世间所有的修行者都在寻求大道,可大道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无法被命名。可是为了能够与其他人沟通这个东西,还是需要勉强将它命名。世间语言繁多字词丰足,为何偏偏选取了道来称呼它?大来命名它?
    丁芹怔住了。
    她踏入修行有一段时间了,也无数次听闻过、思考过大道,看过许多种阐述大道的解释或故事,可却从未思考过大道这两个字本身的意义。
    她把大道想得太高、太远、太难以明悟,于是反而下意识就避开了去思考它本身,于是也错过了那位将大道命名的大贤德在命名中所蕴含的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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