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李燃上气不接下气,陈见夏第一次听到他带着奶音和哭腔的颤抖,下意识顺着他后脑勺的毛。
    她从没觉得自己如此像一个大人。
    李燃的爷爷恐怕是刚住院那会儿就把小金库带在身上了,病得糊涂时到处藏,清醒了却找不到了,病床底下左摸摸右摸摸,这件衣服那件衣服口袋全翻空,翻不到,急了。李燃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几乎把病房里所有东西都在老人眼前晃了一遍,最后才在爷爷住院时穿的羽绒服内袋里发现了已经打卷的存折。
    找到的时候,老头儿终于笑了,因为肺部扩散,笑声像风箱。他眼睛已经看不清,摸索着拉过李燃的胳膊,用最大的力气包着他的手,让他一定要攥紧。爷爷躺的时间太久,已经肌肉萎缩了,手指骨节都凸出来,硌得他疼。
    陈见夏想起自己家。妈妈曾经因为她爷爷去世前单独找二叔和大辉哥说话,坚信老人临终前一定会有体己交给偏心的孩子,可能是存折,可能是以前打的金戒指金镯子;本来是无从证实的事,因为二婶有意跟亲戚们透口风说郑玉清拼了个儿子还是没被爷爷认可,愈发显得真实,口水仗打了不知道多少轮,都是陈见夏成长的背景音。
    李燃家里不同。爷爷做了一辈子邮差,体己钱总共能有多少,事业成功的儿子儿媳定然看不上,传给唯一的、最爱的孙子,不会有谁计较老人最后的一点任性。
    他疼你,给你零花钱。见夏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捋顺他后脑勺翘起来的发丝。
    不是零花钱。
    李燃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陈见夏感觉到他的目光,忽然心跳如鼓,她被某种预感压住了视线,压得死死的,粘在海桐花上、鞋子上、步道石上,怎么都抬不起来。
    他是为了让我自己选,李燃抹了一把脸,清了清鼻音,坚定地说,他说我爸断我粮逼我出去读书是耍流氓,存折里的钱不多,八万块,三本大学学费可能贵一点,但学费生活费往返交通加一起怎么都贵不过八万块吧?爷爷说,只有当两条路我都能走,都有人支持,那我的选择才是自己真正想选的见夏,爷爷都知道,爷爷知道我想和你一起去南京。
    陈见夏宛如被施了咒,小小白白的海桐花里似乎藏了世间万象,香得让人失去神志。
    见夏?
    无边的沉默让李燃有些慌神,他伸出手想拉她。
    我不会再拖累你了。之前吵架的时候你骂我,说我反正还能去英国读书,有家里人兜底,不能理解你考不好的心情其实我明白的,虽然只有一点点明白,但我可以做决定了,不光是靠爷爷给的钱,我上大学以后自由了,也能想方设法赚一些的,还有你别因为我说这些有压力,好像我因为你跟家里闹翻了你承担多大责任似的,没有的,不会的,我爸也不是不变通的人,从小到大我跟他逆反惯了,就这次闹得大一点而已,没事的,到时候我都登记入校了,他还能怎样,说不定以后还会去南京投资一些小产业,不是不能缓和关系的
    李燃语无伦次,乱刀剖出一颗心,只要陈见夏抬起头就能看见,血淋淋地冒着热气。
    就在这时,李燃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来,嗯了几声挂断。
    中午要请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吃宴,我得回去找我家里人了。他们包了两辆大巴车回市中心,反正来参加葬礼的好多互相不认识,你跟我们一起
    陈见夏按下他指着远处的手臂:我坐公交,倒一趟直接到校门口,换乘就在同一站,都不用走路。你别管我了。
    可是
    电话又响起来。葬礼上的家属往往没有时间悲伤,最要紧的是张罗好来宾,李燃虽然还是个高中生,忽然跑不见了也不像话。陈见夏把他往前推,李燃没办法,一边举着电话一边往告别厅的方向跑。
    跑了几步,他停下来,转过身:见夏,谢谢你过来。
    不是应该的吗?陈见夏沉下语气嗔怪,快去忙吧,家里人找你呢!
    你回学校了告诉我!
    知道了!
    爷爷也会高兴的,你能来送他。
    陈见夏咬着嘴唇,是我应该的。
    李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见夏依稀记得自己爷爷和外公的葬礼流程,家属从清晨迎接前来祭奠的亲友、家门口举行繁简不一的仪式、集体出发、等待遗体告别、挑选骨灰盒、等待火化、装殓骨灰一切都要在正午十二点前结束,看似短短一上午,也能将人耗得心力交瘁,孝子贤孙们跪了起,起了跪,整个殡仪馆许多个告别厅时间表排得满满,哀乐不停,上演一场又一场紧锣密鼓的伤心。
    停灵三日,出殡是周三,她理应去上学的,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有机会进入告别厅瞻仰李燃爷爷的仪容,还是特意请了病假,早上五点半天将将亮就已经站在公交站等首班车,站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江北城郊的市立火葬场。
    李燃终于抽身来见她,她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暮春北方的早晨还是很冷,花坛台阶湿漉漉的,有露水,坐久了裤子也浸湿了,彻骨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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