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叫陈见夏。
    这个名字小学时候给她惹过麻烦,小学生致力于给所有人起外号,龅牙的叫龅牙苏,胖的叫猪,戴弱视矫正镜的叫四眼田鸡虽然没人想过青蛙跟眼镜究竟有什么关系,而什么都不沾、白白瘦瘦的陈见夏得到的名字却最糟糕:下贱陈。
    仅仅因为一个人发现她名字倒过来可以这样念,男生们就哄堂大笑。陈见夏气得趴在桌上哭了一堂课,后来就没人这样叫了。男班长还过来安慰她,说你看过刘青云演的《阿呆拜寿》吗?里面的男主角男主角你知道吧,电影里男女主角肯定都是好人男主角的口头禅就是下贱,他看谁都喊下贱,没别的意思的,大家就是觉得好玩,你平时那么正经,他们就更蹬鼻子上脸。
    其实陈见夏生气的不是别人说她下贱。小学生没什么女性意识,还没发育的小孩只知道这个词不好,喊的人无所指,听的人也没受侮辱。陈见夏不过是觉得自己最宝贵的、最独特的存在被否定了:她的名字。
    她的出生是有故事的。即便弟弟的出生更令所有人欣喜,弟弟的名字至伟更饱含长辈的期望与看重,陈见夏仍然在幼年和少年时代每一个落寞的瞬间想起自己的故事她的名字是有故事的。
    即便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哪个长辈告诉她的,即便很可能是编造的。
    但她愿意相信,自己的出生结束了北方反复无常的寒流,带来了确定无疑的夏天。
    地理书上说新加坡永远是夏天。漫长的、永不结束的夏天。
    陈见夏没能保证每个词的发音都足够纯正,却仍然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或许是面试官神情中的温和与鼓励让她松弛,她渐渐不再纠结于语法,磕磕绊绊却万分真诚地,向三个完全陌生的人介绍了我是谁。
    她说完之后才觉得尴尬,不太敢直视面试官,后面几个常规问题都是半垂着头,间或望一下,其中一位颈间戴着蓝色丝巾、华人面孔却一看气质就很海外的女老师朝她温柔一笑。
    陈见夏不知怎么觉得,自己一定会长长久久记得这一抬眼间,世界向她伸来的手。
    陈见夏平静地离开学校会议室,轻柔地带上门,很慢很慢地经过行政区宽敞明亮、大片大片的窗。
    她看见外面湛蓝的天幕之上大团大团的积云,像心情明朗的小朋友用蜡笔认真涂得满满的最好的天气。今天是周日,每一个小学生的作文里的星期天都是晴空万里,晴空之下会发生《记一件难忘的事》。
    马上要过十九岁生日了。夏天要来了。
    就在这时候,她摸到口袋里的手机。今天她决定开机开机画面刚过,李燃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李燃
    我爷爷去世了。他说。
    第五十五章
    海桐
    李燃从岩石步道走下来的时候,陈见夏正呆呆望着她从没见过的修剪得圆乎乎的几丛灌木或者算是乔木?细长水滴状的叶子表面有一层蜡质,泛着油润的光。白色花团小小的,比单瓣丁香还小,藏在叶子里,她是闻到了一股像茉莉一样的香气,循着找了过去,不仔细看就差点错过了。
    她问,这是茉莉吗?
    其实应该问你好吗,难过吧,想哭就哭吧。
    但她不敢看李燃,第一句就结结巴巴问这是什么花,李燃说,好像叫海桐。
    他说,火葬场净瞎搞,咱们这儿太冷了,种点松树得了,不应该种这种花,会死的。
    南方才有这种花。
    南方。陈见夏低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爷爷爱养花,家里有植物百科图鉴,李燃说,你去的时候没看见吗?
    我记得。好多,茉莉、君子兰、文竹、一品红阳台都堆满了。爷爷挨个给我介绍过。陈见夏点头。高一时候去餐厅,我就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哪里都去过,你说是因为
    因为我爷爷。
    在李燃颤抖的尾音终止前,陈见夏高高地踮起脚搂住了李燃,让他像个小孩一样伏在她的颈窝,温温热热的,是呼吸也是泪水。
    她的心皱巴成一团,被浇得潮湿垮塌。陈见夏越是庆幸自己不必去直视那双红通通的眼睛,越是将他抱得更紧,好像这样就可以突破重重衣物的阻隔,让两颗跳动的心赤裸相见,他沉重的悲伤的无暇顾及的心,和她愧疚惊惶窃喜卑劣的心,是不是可以跳出相同的频率?
    周五爷爷突然清醒了,说不想待在加护病房了,旁边只有护士,自己家里人一个都见不到,我爸就真的把他转移出来了,我还以为他这次又能挺过去了,特别高兴。后来才知道,大人都说,这叫回光返照爷爷把我一个人留下了,说要跟我单独说说话。
    爷爷找了半天,递给我一个东西,都藏得皱皱巴巴起毛茬了是个存折。
    我爷爷身体最弱的时候我还在跟他抱怨,说我自己没本事,是个废物,只能靠爸妈,把你扔在了县一中,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要靠假装答应家里去留学中介那边学语言,他们才答应让我出门。当时爷爷跟我说,知道自己弱小是好事,你还是个小孩,知道了就比不知道强,知道了以后,才是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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