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秋渡身形微滞,终究没有再走上前,只是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顶帽子。此刻,他明知自己并非身在梦中,却仍感觉深陷一场美梦,一场从来不敢贪妄成真的美梦。他的小神仙,藏身在幽昧神龛之后的神秘,真的在他面前返了魂,显了灵。
    那你小心一点,有事打电话给我,我明天再来找你。贺秋渡声音沙哑得厉害,顿了顿,他很认真地说,晚安,林杳然。
    林杳然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拖曳着慢吞的脚步,消失了黑漆漆的楼道里。回到家,他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潘崽软软的肚子里,小声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他擦掉眼泪,拨通华桦的电话。
    我要去邻市那套房子住一阵,方便的话现在送我过去。
    邻市那栋房子是林鸿给他买来静养的,坐落在一片风景优美的疗养区,私密僻静。
    没问题是没问题啦华桦迟疑了一下,老板,你是要躲什么人吗?怎么跟逃难似的
    挂断电话后,林杳然很快就收拾完了行李。除了妈妈的照片、潘崽玩偶和一些替换衣服,他也没什么可带的。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驰的高速公路景色,林杳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见不到,接触不到,很多潜滋暗长的东西就会丧失养分来源,慢慢枯萎腐烂,最后消失。
    他不是摇摇,当然没有让贺秋渡惦念十几年的能力,贺秋渡见识过他的真实模样,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彻底放弃他。
    那栋房子定期有人清洁,设施用品也一应俱全,随时可以住人。林杳然到了之后,行李也懒得理,随便冲了个澡,就抱着潘崽上床睡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大概是睡太久了,头脑反而更加昏沉,望着窗外湖光山色,颇有种山中日月长的虚幻感。
    看了眼手机,满屏都是贺秋渡的未接来电,还有几十条微信语音。他动了动指尖,一条条听完,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
    林杳然也不知道自己与世隔绝地闷了多久,反正每天就是睡,睡得累了去外面透口气,然后回来躺床上看动画片。饿了的话,冰箱里家政阿姨买的水果点心,反正他蚂蚁样的胃口,随便对付两口就过去了。
    贺秋渡的消息一直没断过,直到今天,林杳然醒来后,发现贺秋渡的消息没再出现。他松了口气,这口气松得又缓又长,松完这口气,他觉得自己变得瘪瘪的,只剩一个壳。
    虽然采取了最怯弱的逃避方式,但看起来比自己想象中更有效。林杳然捏着手机,按亮按灭,重复了好多遍这种无意义的动作,然后,他拍了拍脸颊,告诉自己一切很快就能恢复到原点。
    毕竟那是贺秋渡。被无数灼热的爱慕与仰望的视线重重包围的贺秋渡。就连圈内那些喜欢拉踩和阴阳的大号都夸,说谁能拥有贺秋渡,就胜过拥有全世界。
    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太久。
    AZURE老师的恋爱歌曲闪闪发光,舞台上演唱那些歌曲的人亦是亮如星辰。然而,真实的林杳然却是一颗黯淡的灰黑陨石,如果滚落路边,没有人会为他驻足,没有人会发现,他也曾像任何一颗普通的星星那样,渴望散发温暖的光芒。
    室内冷气调得高了点,他刚刚睡醒,身上捂出一层薄汗,头发里也带了微热的潮气。他发了会儿呆,拖着脚步去浴室洗澡。慢慢把自己浸到热水里,满头长发便如海藻一般,浮荡在水面上。
    泡了一会儿,他忽然起了想唱歌的心情,是一首很经典的老歌,他妈妈唱过,小学班级合唱的时候也唱过。唱的时候妈妈就在下面看着他,台上有很多小朋友,但妈妈的眼睛里只有他,他是妈妈的小星星,绝无仅有最明亮的那一颗。
    他认真给自己打起了拍子,结果没唱几句,调纠缠了,音也破了,泡沫迷了眼睛,他伸手去揉,眼睛越揉越红,满手都是湿漉的温热,分不清是热水还是眼泪。
    林杳然不知道自己泡了多久,反正泡到浑身红彤彤的像煮熟的虾子,才从蒸汽弥漫的浴室出来。回到卧室吹了会儿空调,他还是觉得热意挥之不去,索性顶着头潮漉漉的乱发,坐到阳台上让夜风自然阴干。
    夜色阑珊,景观灯围绕的湖泊像一面清光粼粼的镜子,瞧着极为赏心悦目。林杳然晾着头发,感觉心情和缓了些,便想着把前面没唱好的歌重新唱一遍。
    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三年级二班的同学带来的合唱曲目《同一首歌》。
    他很认真地给自己鼓了鼓掌,启唇轻轻哼唱起来。
    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正唱在兴头上,门铃响了两下。
    林杳然看了眼时间,这个点应该是阿姨来打扫房间了,就扭头喊了声,门没锁,您直接进就行。然后重新酝酿情绪,继续轻哼:在阳光灿烂欢乐的日子里,我们手拉手啊想说的太多
    他唱得认真,全然没意识到阿姨虽然素来手脚麻利、动作轻快,但今天好像安静得过了头。最后,他还不忘啪唧啪唧给自己鼓掌,鼓着鼓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鼓掌还鼓出二重奏了呢?
    唱完了?
    身后传来寒意森冷的声音。
    林杳然下意识地哼哼:唱完了。
    然后,他就彻底僵住了。
    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回头。回头绝对是恐怖片里的回头杀。林杳然瑟缩地蜷缩在圈椅里,活像只明知有狐狸窥伺在侧,却一动也不敢动的小鹌鹑。
    林杳然。
    那声音愈发冷沉得吓人,林杳然抖了一下,像寒冬腊月衣领里被人丢进一团雪,从后背一路寒到头顶心。
    从椅子上颤颤滑溜下来,他硬着头皮转过身,也没勇气抬眼,瘦瘦的肩膀耷拉着,仿佛等待挨批的小学生。
    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来做什么?一开口,语气倒是够硬。
    贺秋渡本来一直克制着,努力抑制住自己,听了这话顿时怒意上涌,额角青筋凸起,攥紧的手指也用了力。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林杳然,你在想什么?
    其实这些天,他一点儿都没生气,仿佛所有的情绪都消失殆尽,心中唯有深深的恐惧。过去一次次寻找摇摇,那种满怀希望又反复落空的绝望感排山倒海般重回心脏,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哪怕华桦反复跟自己强调,说林杳然就是去散散心,他也根本没法儿忍耐。林杳然身体病弱,眼睛也不好,还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万一真出了点什么事,他想都不敢想。
    今天,他终于查到可能的去处,赶来的路上,他竟然逐渐生出一些黑暗的情绪。那是他的小神仙,就算现在跌落凡尘,显出苍白脆弱、令人心疼的本貌,也依然是他的小神仙。当初,是他第一个在祠堂深处发现了他,十几年来,他也一直虔诚地将他敬奉在心尖。所以,将他圈锢起来,变成独属自己的神明,不过分吧?
    林杳然觑了贺秋渡一眼,发现对方是前所未有的生气,不由往后缩了缩。幸好他不知道贺秋渡心底那些不可言说的念头,不然的话,恐怕真要被吓得够呛。
    华桦没跟你说么?我就想一个人呆着。林杳然抿了抿唇,不想见你。
    刚洗完澡的青年还冒着些微的热气,材质柔软的棉质睡衣包裹着清瘦的身体,露出来的小部分皮肤透着粉,在夜色映衬下白得晃眼。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正是一副香甜可口的样子,还自以为冷言冷语地亮出利爪,就足够把虎视眈眈的食肉动物唬跑。
    贺秋渡一直强压着火气,可鬼使神差地,这把火被林杳然这么一挑,非但没窜起来,反倒隐隐有点变了味儿,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幽火,在不该燃烧的地方熊熊燃烧起来。
    啊啾。
    夜风丝缕,寒意浸染湿发,林杳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爪子捂着脸,整个人小小一颤,令贺秋渡联想起软乎乎的小动物,紧绷的下颚线不由松弛些许。
    进来。他略一扬头,示意林杳然快回房。
    林杳然头上盖着条毛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很像一只贪玩被雨淋湿后,垂着尾巴尖儿滴溜溜跟主人回家的笨蛋小猫。
    坐好。贺秋渡沉着脸下达指示。
    林杳然很不服气,这个人真的特别会反客为主,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的情绪貌似一直没有缓和,现在看起来还是凶巴巴的吓人。
    我凭什么听你的?林杳然轻嗤,然后特没骨气地哧溜就在沙发上坐下了,双手放在膝盖上,还直了直腰背,整个人看上去又倔又乖,看得某人愈发生气,却又忍不住心痒。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吗?林杳然没好气道。贺秋渡这么高个人杵在那儿,想忽视都不行,就算把眼睛闭起来,还是没法儿隔绝他的气息。
    话音刚落,眼前骤降阴影,只见贺秋渡屈膝半蹲下来,朝自己伸过一双长臂,紧接着头上传来轻软的力度,发丝蹭过脸颊,痒酥酥的。林杳然愣了好一会儿神,才意识到贺秋渡竟然在帮自己擦头发。
    他的头发浓长而厚密,沾足了水汽后,在灯光下几乎泛着秾艳的黛青光泽,乱糟糟地堆在异常白皙的修长颈脖间,透出一种对比强烈的美感。贺秋渡看着他,觉得他像个大号的洋娃娃,却又是那么别扭那么倔,也不肯正眼瞧自己,还梗着脖子憋着力气跟自己较劲。
    就这么不想见我,嗯?
    林杳然闷闷地说:我不知道。
    想逃避的心情是真的,想见他的心情也是真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同时膨胀,一点耍赖皮的余地都没有。
    林杳然推了推眼镜,抬眸睨他,于是一瞬间,后一种心情立刻占了上风。想着不能这样,他又硬邦.邦地开了口:你一定也觉得很奇怪吧。
    贺秋渡微怔,什么?
    头发林杳然声音轻细发颤,像这样把头发藏起来,我藏了十几年。
    贺秋渡动作略顿,低声道:真傻。
    是很傻。林杳然被他擦得摇头晃脑,过了会儿,忽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我很怕去理发店,头发都是妈妈在家里帮我剪,剪得只剩短短一层,又刺又硬。妈妈说,摸我的后脑勺就像摸小老虎的脑袋,正好我又属虎。
    贺秋渡帮他擦去脸颊上的水珠,很傻指的是,从一开始,你就没必要在我面前藏着。
    可能吗?林杳然脱口而出,我最不想被看见的人,就是你。
    贺秋渡看着他,为什么?
    没为什么。林杳然垂下眼帘,把情绪都藏在厚重的镜片后面。
    小老虎的毛费毛巾,一条毛巾不够,贺秋渡又重新拿了条干毛巾,才把多余水分都擦干。然后,他才打开吹风机,替小老虎吹毛。
    坐在后面,除了能看清林杳然乱蓬蓬的后脑勺,还能看见他微微侧过来的线条柔润的侧脸,玉壳般精致的耳朵被漆黑发丝遮住,只露出一小点耳尖,像粉白的小花瓣儿。
    热风源源不断地送出,发丝里的水汽慢慢蒸腾出来,仿佛盛夏时节熏暖的空气,每一个水分子里都透着花香。
    水份逐渐蒸发,本来粘连成一绺一绺的发丝重新变得蓬松柔软。因着林杳然头发太厚太长,贺秋渡需要不停地通散梳顺,才能保持不打结。
    猫科动物被呼噜毛的时候,总会特别乖顺。小老虎也是猫科动物的一员,虽然别别扭扭的不理他,但还是由着他动作。
    不过,不理他也没关系,小老虎的后脑勺很可爱,观察起来非常有趣。贺秋渡发现,林杳然头顶有两个发旋,小小的,像藏在漆黑宇宙里的雪白星云。
    现在,我的生命正握在你的手里。贺秋渡听见林杳然说话了,瓮声瓮气的。
    我小时候身体特别不好,爷爷怕我早夭,就找了一位大师想办法。大师说,头发是生命的延伸,不能随便乱动,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我真的不是愿意才变成这样的。
    贺秋渡嗯了一声,把吹风机风力调小一档。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把头发剪掉。林杳然顿了顿,以前,我求过一位理发师叔叔,帮我把头发剪成原来的样子。那个叔叔就帮我多剪掉了一点,当天晚上,我的心脏就又不好了,差点没救回来。
    爷爷说,这是任性的惩罚,看到我这样,妈妈的在天之灵永远不会安息。
    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林杳然的语调急促起来,哪怕只是稍微动一下剪头发的念头,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我不敢剪头发,也没勇气让别人看见,只能藏起来,以为藏起来就不存在,自己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但其实,都不过是掩耳盗铃的笑话。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吹风机的呼呼声。透过热风吹出的声音,林杳然好像听见贺秋渡的呼吸有点粗重,像是为努力忍下什么似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毫无防备地,自己后脑勺被用力薅了一把。你干嘛?他捂住头,却又被不客气地大力薅乱。
    贺秋渡一边薅毛一边颔首,是有点像小老虎的脑袋。
    你别学我妈。林杳然躲来躲去躲不掉,顶着满头乱发气呼呼道,你比我小一岁吧,那你还是小兔子呢。
    说完,他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兔子那么可爱,小小一只,软绵绵毛茸茸的,怎么想都跟贺秋渡毫无半分相似之处。
    贺秋渡被他笑得微有赧意,但是,那人总算是笑起来了,能笑起来便好。是,我是小兔子,您是大老虎。
    见林杳然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他便关掉吹风机,先替他把发丝通通散,好让热气都散出去。
    他上次是在较暗的环境见到林杳然长发披散的模样,现在总算近距离瞧了个分明。吹干后的头发显出应有的长度和分量,蓬松柔滑地倾泻了满背。
    林杳然正略垂着头,缘了这个动作,浓云似的乌发从两侧肩膀滑落下去,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向后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流畅的线条一路没入睡衣衣领之中,余下的部分都藏在衣料下面,唯有一片欺霜赛雪的后颈肌肤袒露出来,明晃晃地烫灼着某人的眼。
    太过纯白无暇的事物,难免激起人想要留下痕迹的欲望。
    鲜艳的,蛮不讲理的,独属标记。
    林杳然浑然不察身后那人的视线中逐渐翻涌起的东西,大概是那句小老虎使他短暂地将贺秋渡与妈妈的温柔联系起来,甚至还平复了一点不安定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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