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何大在时砚面前一副老实憨厚傻大个的样子,人之前可是正儿八经让整个百安县百姓深恶痛绝的地痞流氓,加之在外面跑镖历练了大半年。
    只有他骗别人的,很少有人能骗到他眼前,没想到被眼前这小子给摆了一道。
    他倒是没怀疑时砚的说法,只是好奇的坐在时砚旁边位置盯着眼前的小子瞧,倒是想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眼前小子盯着时砚打量,不知在想什么,时砚也没阻止,并未觉得被冒犯,只简单指给何大瞧:你看他身上脏乎乎的,露在外面的手虽然干裂开了,可指甲缝干净整洁,说明他其实有良好的生活习惯,脏只不过是一种伪装手段。
    之前进门虽然表现的硬气,但是行礼的时候一板一眼很有章法,必定下苦功夫练过,一般这种人的都有个不错的出身。
    再有听你讲你们的相遇的过程,若他的目的真是偷东西吃,大可以得手之后一走了之,神不知鬼不觉。
    结果呢?生怕你们发现不了,特意将鸡烤的香喷喷吸引你们的注意。
    时砚将茶杯握在手里把玩,声音十分温和:说不是有意等你们上钩,很没有说服力啊!
    被时砚这般指出,何大才发现自己因为对面是个孩子,轻敌了!
    感觉自己脸皮都烧起来了,可惜本人是个糙汉子,天生一副黑皮,外人很难辨别出其中的区别。
    羞恼之下,朝站在对面倔强不开口的小孩儿怒喝:你到底是何人,接近我等有何目的?
    谁知他话音落,人孩子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对着时砚砰砰就是磕头,额头和硬邦邦的地面碰撞发出的声音,让何大这等糙汉子都觉得脑门儿凉嗖嗖的疼。
    等人再次抬头的时候,时砚便看见对方已经泪流满面,将黑乎乎的脸蛋冲刷出一道道印子。
    一开口,声音沙哑,完全不像是八九岁的孩子,膝行两步,拽着时砚的衣摆道:老爷,求求您,救救我娘吧!救救我娘!
    时砚心里一叹,这孩子果然是有备而来,说不得还真是自己惹来的麻烦。
    将人扶起来坐在一边,时砚已经有了猜测,试探的问:你此来的目的,和姚石,或者说上屋县苗家人有关,对吗?
    果然这孩子的双眼一下就亮了,再次跪在时砚面前,郑重的磕了个头,缓缓起身,语气里充满了歉意,看着时砚对何大道:我在苗家村外观察了好些天,大约知道你们的目的。
    后来,又无意间听到你们中有人说,百安县的老大考上了童生,还是案首,往后就是有能耐的读书人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还能找谁帮忙,甚至只要我说出来,人家便因为不想得罪对方而对我敬而远之,于是只能出此下策。
    我叫杨禾高,或许你们查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们,只求许老爷能允我这件事。
    这话叫何大脸色又是一变,他们自诩行事缜密,谁知所有行踪都被眼前的孩子看在眼里,人家连他们的目的都摸清楚了。
    这幸好是没什么恶意的孩子,要是对手,是敌人,这会儿怕是早就脑袋搬家了吧?
    何大早年间在街上混,见惯了各种人间惨剧,对杨禾高的故事不怎么感兴趣,只在心里默想这次事情所折射出的漏洞。
    心里寻思往后要如何弥补才好。
    倒是时砚,看着杨禾高好一会儿没说话。
    见此情景,杨禾高到底是个孩子,面上表现的如何狠厉,心里都是忐忑的,他只不过在赌,赌时砚会不会真的如自己所想一般帮自己一把。
    可他对面的是时砚,在耐心方面就没输过,最终没抗住,先将他的底牌给翻出来了。
    我知道你们在打听苗家的事,还在打听姚石的事,你们和姚石以及苗家有仇,我能帮你们拿到他们作奸犯科的证据。
    我的要求很简单,我要你们将他们作奸犯科的证据呈给县令老爷,让他们的罪行得到应有的报应。
    还要你们帮忙保护一个人,不能让她牵连其中。
    说着扬起下巴,摆出一副底气十足的架势:怎么样,很划算对不对?
    当然是不对的。
    时砚轻笑一声,声音堪称温和的对杨禾高道:看样子你是知道苗家在衙门是有人的对吧?只要你的状纸递上去,根本就到不了县令的手里,就被苗家人给拦截了。
    你想求一个公道,却被拦在衙门外,一双脚压根儿就迈不进衙门大堂,所以不得不学会了借住旁人的力量,比如我。
    是不是?
    虽然很讽刺,但现实如此,要不然民间也不会流传着一句话:衙门大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这年头,普通百姓真和当官的对上,只有死路一条。
    但时砚还是决定听一听杨禾高的故事。
    你给的理由说服不了我,但你的所作所为,你为了达成目标付出的努力,以及你没打算私下报复,而是想光明正大通过衙门的手段,让仇人得到应有的罪责的行为,让我知道你是个有原则,有底线的孩子。
    即使经历了很多并不美好的过往,依然坚持底线,这点在我看来难能可贵,这是很多成年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时砚温润的大手摸摸杨禾高的脑袋:说说吧。
    杨禾高先是被时砚的一番话说得心里酸涩不已,后又因为这双带着力量的大手,眼泪彻底忍不住,夺眶而出。
    时砚静静地看着,没出声,没安慰,没询问,只适当的时候递过去一杯温热的茶水,手底下翻开一本杂书。
    一人哭的眼皮红肿,一人津津有味的看书,两人之间气氛诡异的和谐,何大要不是想知道这小兔崽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早就受不了离开了。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件叫人目瞪口呆的事,这件事说来简单,三言两语便能概括,却造就了杨禾高一家分崩离析的悲惨命运。
    其实杨禾高今年已经十二岁了,看着瘦小,完全是因为这两年在外流浪,躲避敌人,日子过得艰难所致。
    他父亲是个秀才,性情温和,母亲长相秀美,温婉贤淑,一家三口是周围人人艳羡的家庭。
    本该幸福的一家人,却因为母亲柳氏的容貌不幸被偶然路过的姚石看中,姚石为了接近母亲,不惜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和父亲走动起来,乃至得到父亲的信任。
    一年后,父亲和姚石外出时出了意外,姚石便假借父亲临终遗言,帮忙照看母子二人的理由,频频出现在家中,暗中对母亲动手动脚。
    母亲碍于名声,敢怒不敢言,暗中盘算着带儿子杨禾高搬家,岂料母亲的心思被姚石提前察觉,那人竟然伙同苗家族老,将母亲强行抢了去。
    杨禾高说到此处,拳头紧握,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恨不得将姚石直接咬死的样子:姚石带人去我家抢人的那日,我刚好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上摘槐花。
    因为父亲生前最喜欢那颗树上开的花,说是每到了花季,叫人梦里都是浓郁的花香,因此在搬家前,母亲叫我采摘一些,回头晒成干花,好留个念想。
    我便是因此躲过一劫。
    可姚石和苗家并未就此放过我,这几年一直暗中寻找我的下落,而我不放心将我母亲留在姚家那样的狼窝,一直想办法暗中接近那里。
    可我到底人微言轻,能力有限,在躲避对方追寻的同时,没能力带我娘离开。要不是因为这次姚石离开上屋县,不知是何原因,久久未归,我才寻到机会和我娘私下里见了一面。
    怕是不知道她的日子已经艰难到了何种地步。
    时砚听出杨禾高话语里的许多未尽之意,关于他母亲的事更是能省则省,想来应该是作为儿子,不好将母亲的难堪暴露在外人眼中。
    他已经尽量维持母亲的体面了。
    但有些事他不说,时砚不能不知道。
    让刘二婶在家里收拾出一间屋子,使杨禾高住进去,一切打理妥当,才对满是怒容的何大道:让人再去上屋县一趟,查查这个柳氏的下落。
    雁过留声,柳氏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
    说不得这次真是直接将对付苗家和姚石的把柄送到自己手上了,单是想想当初六叔公家父子同时找同一个暗娼寻欢作乐的事情,时砚便觉得恶心。
    一家子道貌岸然,趁火打劫的东西,全族男儿都没有几个挺直腰板儿做人的,当初呼啦啦几十号人往苗家院子里一站,以多欺少,让苗老太带着两个孩子净身出户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没找他们麻烦是时机不合适,不代表时砚就真的忘记了那回事,现成的把柄送到手上,时砚可没打算高高抬起,轻轻放过。
    等何大消息的间隙,杨禾高便留在家里养身体,那孩子身上的伤是时砚给看的,摔摔打打的伤口,还有各种冻伤,擦伤,有些没得到及时医治早就开始化脓。
    身上青一道紫一道,就没一处好皮,当场就将刘婶儿给看哭了。
    这点其实时砚是能理解的,当年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骤然失去父亲,又亲眼见到母亲被欺凌,直至被抢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夜间家破人亡,成为乞儿。
    最后以乞儿的身份躲避姚石和苗家的搜寻,暗地里想办法接近母亲柳氏,其间艰辛,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这孩子能有今日不容易。
    家里两个孩子虽不知道杨禾高的经历,但自从无意间见到杨禾高胳膊上的伤口后,便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家中的大哥哥十分疼惜。
    小宝愿意将他藏在大树底下陶罐里的饴糖分享给禾高哥哥,阿云愿意将她亲手画的风筝借给禾高哥哥玩儿。
    从早到晚跟在禾高哥哥身后,一口一个哥哥叫着,家里瞬间多了几分热闹气儿。有禾高带孩子,全家人都轻松了许多。
    时砚就发现杨禾高在经历了那些事情后,人有些沉默寡言,在不必要的时候,他能一整天都不开口说一句话。
    但他又确实是个眼里有活儿,非常勤快的孩子,刘婶儿不止一次在时砚跟前说:家里自从有了禾高,我这轻松了何止一成两成。
    这孩子别看小,简直能顶的上一个大人使唤。我家那几个懒驴子,要是能有禾高一半儿勤快,我都要谢天谢地烧高香感谢祖宗保佑啦!
    家里从劈柴挑水到扫院子扛酸菜缸,只要他能做的事儿,都抢在所有人前头默默地干了,压根儿不用人吩咐。
    短短几日功夫,就连刘二伯都私下跟时砚说:这孩子对厨房那一套有天赋呢,东家你往常跟我说,腌制五日的酸菜和六日的口味上有细微的差距,我总是尝不出来,只觉得都好吃。
    可那孩子只用鼻子一闻就能知道其中区别,再一上嘴,就能说个孰优孰劣。
    这些东西啊,是学不会的,属于老天爷赏饭吃。
    时砚知道这两人是在自己跟前给杨禾高说好话呢,究其根本,还是觉得那是个可怜孩子,希望自己能收留他。
    话里话外的意思,那是个好孩子,能干,肯吃苦,有天赋,收留他,不亏。
    时砚不置可否,他们不知道杨禾高的出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都以为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想着自家收留了便是功德一件。
    事实上呢?人家有血海深仇未报,有分离数年的母亲等着他团聚,凭啥上苗家来当仆人啊?
    这会儿人家努力表现,只不过是争取自己的好感,让自己在他母亲的事上能更加尽心尽力罢了,这小子可不傻!
    不傻?那就是个傻子!要是我遇上这事儿,必定要跟姓姚的和姓苗的老家伙拼命!豁出去一条命不要,也不能让那种畜生好过,自己痛快了先。否则我得将自个儿憋屈死!
    何大从上屋县回来,特意绕过杨禾高来见时砚,将桌子拍的啪啪作响,看样子气的不轻。
    老大您不知道,那家的事儿在苗家村根本就不是秘密,只不过他们村子有人下了禁令,不让外说。我暗中花了几个钱儿,几乎将什么都打听清楚了!
    姚石的家就安在苗家村边儿上,几年前他将柳氏带回家,说是买回来的妾侍,为姚家开枝散叶的,平日里将人锁在院子不见外人,对外的说法是怕人跑了人财两失。
    最开始大家伙儿还真以为那是姚石的妾侍,时日一长便发现不对,苗家族里的六叔公频繁出入姚家,后来,族里不少娶不到媳妇儿的无赖懒汉也频繁光顾那里。
    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年村里大部分人都认为柳氏是姚石买回去专门做那事笼络族人的,并不清楚她的来历,村里女人们更是恨柳氏勾的她们家男人神思不属。
    以至于柳氏在村里的日子举步维艰,想找个帮忙传话的人都没有。
    现在想来,若不是杨禾高那小子机灵,扮作乞丐不引人怀疑的接近,怕是到底也就那样了。
    何大是真的唏嘘,以往在街上收保护费混日子的时候,最多和人抡起拳头直接干,大不了流点儿血,受点儿伤,头掉了碗大个疤。
    自认为逞凶斗狠的他,和姚石此人一比,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以前没注意,这回有意识的打听后,何大对杨禾高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聪明,有情有义,好小子!
    这话说的含糊,时砚明白他什么意思,无非是说柳氏那样的女人,且不说之前如何,可在苗家村的情况,显然成了人尽可夫的女子,名节尽失。
    杨禾高明知这一点,之前和时砚谈条件的时候,还特意强调,一定不能把她牵扯进来。
    要尽力保护柳氏的名声。
    这就殊为难得了。
    对于这点,时砚不置可否,不说现在,便是思想更为开放包容的后世,也有很多人认为柳氏这样的母亲给自己丢脸,不愿意相认,不愿意为其养老,这种行为还能得到不少人的认同,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所以在何大看来,杨禾高这般行为,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尤其是何大这人吧,单方面认可了杨禾高后,站在他的角度思考,便认为:说到底这一切的祸端都是柳氏引起的。
    若非她不安于室,在外面不庄重,被姚石看中,怎会引的杨秀才丢了性命?怎会让禾高小小年纪便遭遇这些折磨?
    怪不得旁人说长的好看的女人就是祸水,自个儿在外面不注意,给一家子招来祸端!要是她还有一丁点羞耻心,当初姚石欺辱的时候,便该一根绳子吊死了事!
    既全了自己的名声,又成全了禾高,杨秀才也不至于在死后都不得安宁!
    时砚闭闭眼,这就是当下的主流思想,名节大于天,很多时候人们宁可要一个烈女节妇牌坊,守着冷冰冰的牌坊心里踏实的过日子,也不愿意要一个名声不好的活生生鲜亮的人陪着自己。
    不仅男人这般想,女人自己也这般想。
    所以时砚要是真的接手这件事,之后要面对的麻烦多着呢!一个不好,真的牵扯出柳氏,那流言蜚语就能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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