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稳等了十几分钟,只有只大黄狗耷拉着耳朵慢吞吞跑过。
    柯屿在手机上阅览目不暇接的信息,都是关心他的,这种得回。千篇一律的没事了,谢谢关心,极亲厚的才会多说两句。
    盛果儿自责得要死,在朋友圈激情辱骂黄牛。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这时节的宁市还热着,恍惚中感到明叔开了窗,夜风从那一线中涌入,带来莫可名状的花香。
    又不知过了多久,隐约的交谈声随风递入:睡着了,别吵醒
    门被怦然大力拉开,柯屿原本依着睡得安稳,骤然重心一偏往外摔去撞入一片宽厚坚硬的胸膛。
    撞懵了。
    他迷糊地睁开眼,感到自己蓦然被人紧紧拥住。两条手臂那么用力地箍着他,大手扣着他的后脑,将的脸深深按进自己炽热的怀里,不住亲吻他的发顶
    鼻尖敏锐,这次嗅觉又比视觉更早地告诉了他一个道理
    他来了。
    是商陆。
    柯屿条件反射地在他怀里蹭了蹭,是他睡醒后的习惯性动作。商陆的身体明显一僵,唇贴着柯屿的黑发:我来晚了。
    不是说人多眼杂吗,柯屿困倦地说,明叔接我就够了,怎么又来了?
    商陆瞥向明叔。
    明叔笑着,两手半举做出求饶投降的动作。
    别听他胡说。
    他工作起来没日没夜与世隔绝,商明宝又远在大洋彼岸,再没人敢擅闯他的领地。柯屿一出这样的事网上铺天盖地删帖也删不过来,明叔看了片段都心疼,便擅自主张把人先往回家接。
    谁知道商陆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或许是有人打电话给他。
    这之后小情侣之间怎么冷战怎么冰释前嫌,可就不关他这个老头的事了。
    至于少爷生气总算还有服侍陪伴之恩和一张老脸能卖卖嘛。
    柯屿从他怀里抬起头,一眼愣了。
    这人谁啊,胡子也不知道刮,黑眼圈这样重,一星期没睡觉的样子,连一向利落精致的头发也长了,从前额垂下,挡住了他的双眼。
    只有眼睛还是如有星芒的模样。
    柯屿目光直白,商陆欲盖弥彰,又像是无所适从,手抵唇低咳了一声:没来得及收拾。
    再看时,更多细节暴露。他穿着T恤和运动长裤就出来了,一副居家打扮,倒显得不羁。
    柯屿手指摸向他的下巴,确实有点扎人。
    商陆啧一声拍开他,老实点。
    明叔走远了,点一根烟,透过红星闪烁的烟头来彰示自己走得够远。
    有没有受伤?我看视频里有颠簸,有没有撞到哪里?商陆的大手顺着骨骼肌理摸索游移,确认他的安康。
    又问:为什么不让果儿跟着一起?
    再问:那个私生怎么处理?
    问了这么多,柯屿回他一句依法处置。
    明叔偶尔也忍不住要回头看。影影绰绰的,只觉得两具身影交融得紧密。
    人接回了云归,却安排到了客卧。
    之前已经登堂入室了,向来是在主卧大床同床共枕,
    刚刚隐约雀跃起的心又渐渐回落,柯屿神色如常地说晚安,目送商陆的背影离开灯光所笼罩的地方。
    商陆。他叫住他。
    商陆回首,看到柯屿嘴唇动了动,却最终说:没事。
    回书房,屏幕点亮,根据场记打好的记录,未梳理的片段还剩五分之一,距离二次动工时间也只剩下四天。
    明叔送咖啡进来:今天准备几点睡?
    争取四点。
    四点,还争取。
    明叔严厉地说:你继续这样,等明天夫人打电话来,我可就实话实说了。
    商陆戴上眼镜,手指在触摸屏上点击,这几天陪好柯老师。
    明叔面露意外,怎么,你不陪他?
    不要以为他这个老头子没发现他一次比一次更频繁、更久地进画室。
    那里有已经完工的柯屿肖像油画。
    商陆没回,只说:下次不要再擅自做主。
    我不接,你不也去了?我好歹帮你安然无恙地接回来了,好过你扑个空。明叔不无调侃,想起什么,又转为忧重之色:快半个月没睡过整觉,高速路上开一百八,你是不是嫌自己命长?
    看到兰博基尼刺破夜色,他那一瞬间心跳都停了。
    柯屿不知道,只有他清楚商陆精神有多疲惫,一天要喝几杯咖啡浓茶提神。他是疲劳驾驶,而且是疲劳超速驾驶。
    商陆点开整理了数百页的电子笔记,以后不会了。
    明天
    不要让他进书房。
    或许是这几天觉睡得太多,柯屿醒得很早。拉开窗帘,以为会看到商陆在坡道上晨跑的身影,却没有。明叔似乎无事,陪他去沙滩上转悠,带他去喝咖啡吃葡菜。从别墅区到白沙滩有业主独享的缆车,全程差不多十分钟,海岸线呈弧形在脚下延展。
    海看到了两看相厌的地步,明叔让他自便,只有书房禁入。
    柯屿明白了,商陆来找他,是事发突然的本能,本能过去理智归位,他又退回到了冷静期的状态。
    私生的视频屡删不止,起了恶劣的示范,有人匿名威胁给他私信,发了详细的住址,称要半夜来找他谈谈。警是报了,但家一时之间回不去,纵然知道在云归别扭,柯屿却也没别的地方可以逗留。
    好在商陆也不是完全不见他。
    莫名其妙出来喝水的次数就挺多的。
    饭也好好在餐桌上吃。
    下午在泳池边喝茶看书,商陆握着水杯出来,胡子刮干净了头发也打理好了,在他眼前晃一圈,话不多说,没事找事地叮嘱他好好琢磨剧本,又似乎淡漠地走开。
    柯屿被他数落得懵,明叔倒是躲在玻璃门后快笑背过气。
    商陆的画室他没进去过,明叔既然请他自便,他便有点兴趣。那里面每幅画都贵得够他三部电影片酬,近乎无尘环境,冷气也低。他不好冒然进,在明叔的陪伴上换了双鞋才进去。
    他对商陆的艺术便好有多种想象,左思右想猜测他该是偏古典的,但墙上挂着的画却让他症愣。
    有两幅画,他驻足其前久久出神。
    一副,是蓝色的幕布上画着玻璃花瓶和白色的花朵。
    一副,是沙漠里奔跑着的一头小象。
    常玉。明叔交叠双手站着,陪他一起仰面观摩,这个画家叫常玉,是少爷最喜欢的画家。
    柯屿对美术没有什么造诣也无见闻,是中国人?
    是中国人,出身晚清富贵家庭,第一批赴法留学的艺术家之一。
    明叔观察他的神色,见他默不作声,淡笑问:喜欢?
    简洁。
    还有呢?
    天真,轻盈。
    有人这么评价他,精准、纯粹,充满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你很有直觉。明叔目光中流露赞赏,说明你和他有缘。
    柯屿静静站着,把这个名字默记进心里。
    这两幅画以前挂在商家住宅,有宾客来访参观,都雷打不动地要问上一句:佳士得?苏富比?很贵吧?这可是收藏界炙手可热的!
    明叔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去了。
    纯白的空间寂静无声,墙与水磨石似乎连成一体,尖锐的转角锋芒都被设计得圆滑。
    柯屿不知道在那头小象前站了多久。
    这是常玉生前绝笔,他一生没有画过自己,没有自画像,完成这幅画时,他指着这头小象,微笑说,这就是我。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着动了动,但柯屿没有回头。
    他刚到巴黎时挥金如土,不屑钻营,有人问他要名片,他把自己号码写在公交车票上,画宁愿送人也不出售,喜欢画花、马和裸女,读《红楼梦》,拉小提琴,晚年钱都花在了请裸体模特身上。
    柯屿勾了勾唇角。
    常玉这一生都没有钻营什么,不巴结画商,不讨好经纪人,对独立艺术沙龙也兴致缺缺。跟他约画不能提修改意见。他到后面穷困潦倒,一年只能卖两三张画,在巴黎煤气中毒,死后几天才被发现。一个艺术家的一生终归会经过几个艺术阶段,是他人生、思想和技法的集中体现,常玉没有,他的第一张画和最后一张都始终纯稚、纯粹、内敛。看在外行人眼里也是很笨拙的,像幼儿园小孩。
    商陆语气平和,不像在说一个很欣赏的艺术家,像在阐述一个老友的生平。
    柯屿久久凝视着那头小象。
    柯老师,我喜欢他的作品,是因为他的笔触和他的人格高度统一,平静柔和,忧愁和孤独在他笔下都很轻盈。这是一个不跟自我对峙、不妄陷焦虑的人格,我第一次看见你出现在镜头里时,也看到了这样的你。
    那是一头很小、很小的象,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似乎是奔跑,又似乎是在跋涉。
    看着好快乐的。
    又孤独。
    商陆终于垂眸看他,看到他默然无声,泪流满面。
    第108章
    柯屿抬手,稀松平常地一抹眼底,手指被濡湿,但新的眼泪又下来。他的神色是那么平淡,眉也未蹙嘴角也未有什么用力憋哭的痕迹,可见这一场落泪并不能命名为哭。
    商陆递给他纸巾:每次静不下心的时候,我就会在这里坐一会儿。你要是喜欢的话,就也多坐一坐。我还有工作要处理,先失陪。
    柯屿接过,低声一句谢谢,觉得商陆的措辞又回到了彬彬有礼但疏离的阶段。
    到晚饭时商陆才有短暂地出现了一会儿,胃口不佳的模样,海鲜粥喝了小半碗就放下了。后来柯屿在泳池边看到了他抽烟的侧影。尼古丁和咖啡因一样,都是能强行提神的。柯屿没有找过去,在隔得很远的地方安静看着,身后响起明叔的声音:有机会的话,还是劝他少抽一点。
    他最近在忙什么?
    明叔沉默片刻,为难地说:恐怕不方便透露。
    让他早点休息。
    话语里表露离去之意,明叔心里一沉,挽留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终究忍下,只试探地问:你去哪里?
    约了人。柯屿也并不多言,转过身抬起脚步,这两天叨扰了,承蒙照顾。
    少爷他
    我明白。柯屿点点头,走出些距离了,明叔才后知后觉跟上,那副画画得很好,他画了多久?
    明叔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他的肖像画。虽然在画室里,但用白布蒙着。柯屿看过了,又原原本本地蒙好,彷佛他始终未曾光临过这些优美沉郁的笔触。
    三个月。
    柯屿站住脚步,身影隐没在暗影里,头微微垂着,唇角的弧度勾了会儿。他就是这样安静微笑了片刻,如同咀嚼一种默不作声的温柔,而后才再度离去。
    明叔想让他不要走,当一个泄题的不合格的助考官。但他最终还是忍下了。
    这里打车非常不方便的,柯屿谢绝了明叔要送他的好意,自己开了辆车走。商陆不像那些二代,对跑车有虚荣的痴迷,他的车库里只是各种功能性、场合性的车各备了一辆,柯屿开走了他的保时捷电动轿跑,银灰色车身滑下黑沉树影间的山道,明叔在山顶的窗边目送他而去。
    他再去送茶时,商陆问:柯老师在干什么?
    明叔在刹那间做好了打算,生平头一次对他撒了谎,在看书。
    商陆点点头,嗯了一声,眉宇间有隐约的笑意。
    大晚上的能约谁?柯屿撒了一个拙劣的谎,开着车在宁市漫无目的地逛,到西江边停下了,打开车窗望着江堤抽烟。西江很长,从CBD到乡下,从乡下到民国老街,各有各的风貌。对面的灯影红蓝相间,在江面留下长长的光柱,在风中随波逐流。
    人回来时,明叔的惊讶溢于言表,几乎就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柯屿把钥匙抛还给他:幸好开了车走,否则过不了门卫这一关。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柯屿一边走一边解衬衫扣子:是这么打算的,又反悔了,让您见笑。
    他如常沐浴,睡到半夜三点多时自动便醒了,摸黑找出去,从书房黑着的灯确认了商陆已经休息。主卧门没反锁,他赤脚推开进去,脚步悄寂无声,暗影只看到大床上薄毯隆起,商陆侧卧而眠,空调打得很低。
    睡得好好的,怀里忽然挤进来一个什么温热的东西。
    那架势又乖巧又强势,似乎非要他抱。
    商陆醒了,眼睛未睁,沙哑的嗓音低沉说:谁让你进来的。听着是不太乐意的样子,但两条手臂违背意愿,将人紧紧地抱住了。不仅抱住,还用力更深地往把人自己滚烫的怀里胸膛上贴。
    柯屿揽着他的腰:门没上锁。
    他脑袋稍抬,商陆习惯性地把手臂伸进去,让他枕住了自己。
    你最近刷微博了吗。柯屿问,声音在夜里很轻。
    没有。
    为什么?
    没时间。
    忙话没讲完被商陆按进怀里,闭嘴。
    安静了能有好几分钟。
    柯屿小心翼翼地抬头:睡着了吗?
    头顶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和认命的一声:没有。
    那你这几天在忙什么?
    柯屿,商陆声音淡漠语气冷峻,要么老实睡觉,要么回自己床上去。
    柯屿小小声自言自语:从前看星星看月亮时,叫人家宝贝,现在新欢胜旧爱,叫人家柯屿。
    商陆:
    他语气学的铁扇公主十成十的像,阴阳怪气嘀嘀咕咕怪可爱的。商陆忍不住哼笑了一下,又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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