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嗯一声,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这有点难。
    柯屿扫过笔记本上的logo,怎么不找她当主角?她漂亮,也有钱,你把她拍出名了,两个人可以一直搭档。他善解人意地为他想出路。
    商明宝的脸从脑中一闪而过,他脸色一变:不了吧。
    她只有你一个男朋友?还是有很多?
    商陆只好编:很多。
    不夸张,全娱乐圈她最起码能数出十个老公,
    柯屿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你不嫉妒?
    不嫉妒。
    只要别带着她本命墙头哥哥老公弟弟儿子的鸡毛蒜皮集资打榜来烦他,一切好说。
    所以你其实不爱她。
    商陆真心实意诚恳地说:确实。
    第二天,拍摄就开始了。
    很多次的上床究竟会不会产生爱?这个问题我说不好。我在菲姐那里玩了半年多,夏天的下午无所事事,我就干她。她会抱着我的头,用一种既痛苦又欢愉的语气哭叫,嘴里不停重复说,我好舒服。我还年轻,有用不完的精力让她快乐。
    他支着墙托着腮,嘴边咬一根烟,讲话的时候烟头就跟着上上下下,因为嘴巴张不开,台词听着便有种含糊。讲完了,柯屿取下烟,掸烟灰笑着问:这是可以录进去的话吗?
    商陆给他设计的都是直面镜头的机位,很考验功力,镜头的手摇感让画面如同纪录片。
    黄昏暮色的时候,商陆让他从弥漫的烟火白气中穿过。这是一条热闹的小吃街,空气呛人而飘香,露天的餐桌连绵接起,背后往来穿梭的都是工人,穿工地背心戴安全帽,手里拎一盒烧鸡,寒风中也趿拉着夹脚拖。柯屿自在穿行:
    菲姐跟别的男人滚的时候,有几次我就在隔壁厨房。她接客的声音和跟我在一起时不一样,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我听了硬不起来,反而蹲着忍不住笑,一边算时间。我知道菲姐的能耐,她可以五分钟就结束一单。这种时候我的内心是没有嫉妒的,站在楼道边看她送客人出门,像看两条老狗。
    老话说有一就有二。后来菲姐去了丽江,她把我介绍给了另一个好姐妹,我去了。好姐妹还有更有钱的姐妹,我也去了。她们带我喝酒按摩,参加聚会。有一天半夜起床撒尿,我扶着马桶抵着墙,半天没有尿出来。吃药这种事情么,也是有一就有二,开始了就放不下了。
    我又想起了菲姐,她在丽江买了院子,听说日子过得不错。我坐火车去找她。
    丽江的片段,是唐琢电影里唯一明亮、温暖的画面。他要让观众像飞仔那样,想起午后,脑中就只有菲姐摇晃咯吱的弹簧床、凝在皮肤上的汗珠和嗡嗡的电风扇,好像这样的沉闷永远到不了头。
    商陆白天从不找他,他的所有独白都发生在日暮之后。地方都是商陆找的,江滩、巷子、小酒馆、夜市、地铁站。
    橙红色的马赛克墙被顶灯一照有些泛黄这是宁市最早的几个站之一,空气里有陈旧的霉味,也没有玻璃防护门,柯屿站在警戒线旁,地铁启动经过的风带起额发,谈到丽江时,他半转过脸,对镜头孩子气地一笑。
    故事断断续续讲了九天,商陆每天都在下班时准时出现在士多店门口。
    两听可乐,谢谢。
    一罐自己喝,一罐扔给柯屿。
    今天去哪里?
    两个人便握着可乐罐,慢悠悠地晃荡过去。
    到第十天,故事讲完,柯屿以为商陆不会再来,但拉下卷帘门准备走的时候,还是在街角看到了他正在打电话。
    他走过去,等我?还是恰巧。
    商陆手指抵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见柯屿像要走,便拉住了他。
    他的力气很大,拉着人有股理所当然不容分说的强势。柯屿的小臂被他握在掌心,好笑地歪头看他。
    商陆不得已拿远手机,做唇型轻声:等我。
    柯屿便真的站着等他,顺便看他。
    对于宁市来说,现在就是冬天了,路上行人都穿外套,只有商陆只穿了一件黑色半袖T恤,领口还是挂着那条克罗心银链。大概是有钱女友送的。他长得不单纯是帅,眉眼里还有股桀骜,柯屿无聊地想,他这样的进去娱乐圈,恐怕拍不了两部片就会被拐去当流量。
    风吹过,他穿着卫衣都觉得冷,再看商陆,好像甚至都没感受到那股风。
    商陆打完电话后一垂眼,发现柯屿脸色有点红。
    你脸红什么?
    你瞎了。柯屿淡定地说,把脑子里菲姐那句要命的年轻的快乐给硬生生压下。
    商陆锁屏手机:这几天拍摄辛苦了,请你看电影。
    柯屿心里有不好的直觉,现在是淡季,因为都压着要去春节档厮杀,上映的片子寥寥无几,而其中票房最好的就是栗山的片子。
    看哪部?他不抱希望地问。
    商陆没给他选择的机会,栗山的。
    柯屿:干。
    他果然不是一个运气好的人。
    第9章
    不巧,我今晚上有事。柯屿拉下口罩,公式化地微笑一下。
    商陆有点意外,这样。他无奈地一耸肩,倒也没有勉强柯屿的意思,只略微遗憾地说:那我只好自己去了。
    人走出两米远,柯屿反应过来了,既然对方无论如何都会去看,他在旁边似乎还能更坦然一点。
    等一下!他叫住商陆。
    怎么?
    我跟你去。
    商陆挑眉:你不是有事吗?
    怎么,又不欢迎了?口罩被手指勾下,柯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我走了。
    商陆一把拉住他,无奈叹口气:柯老师,你真的很会欲擒故纵。
    柯屿一歪脑袋:过奖了。
    城中村附近都是小电影院,看栗山这部纯胶片拍摄的大片很浪费,商陆选了市区的GC中心,要打车过去。两人一同坐上出租车后排,三十分钟的车程,商陆全程都在聊微信,偶尔想起来瞥一眼,发现柯屿头歪在车窗上,已经睡了过去。大概是呼吸窒闷的缘故,他并没有完全戴上口罩,而把口鼻留在了外面。
    睡着后也是一副淡漠的样子,长而直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洼暗影,从驾驶座车窗灌入的夜风带着凉意,随着转弯直行红灯绿灯的节奏,反复将他的额发吹起,又落下。
    师傅,麻烦把窗户关上。商陆的声音低而磁性,伴随着车窗升上的摩擦声,一起温柔地渗透到了柯屿浅睡的梦里。
    车子在商场正门停下,商陆扫码付款,等下车时发现柯屿不仅把口罩戴得严严实实,还顺便拢上了黑色卫衣兜帽,鼻梁上也架上了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一副银色眼镜。他还没问什么,柯屿先说:
    冷。指为什么戴帽子。
    近视。指为什么要戴眼镜。
    商陆:
    行吧。
    《山》是基于架空背景的一部纯现实主义手法拍摄的片子,却同时也有很强烈的象征性,以至于上映至今,影评人一直对这部片究竟是现实主义还是□□而争论不休。故事讲述的是现代文明下最后一个高山部落的故事,一蓝一红两个山寨从内讧敌对到联手抗敌,最后一起战死至最后一人,整部片子充满着暴力美学与古典悲剧之美。正因为故事如此血腥沉重,出品方才放弃了春节档大盘。
    事实证明,这一策略是正确的,上映近一个月,票房走势还在持续上升,虽然不是周末,但夜间场次依然爆满,需要排队进场。
    商陆从巨大的喷绘海报前经过,五个主演都在,柯屿就在左二的位置,脸上浓彩涂抹,手里握着匕首做出格斗的姿势,面无表情而眼神锋利。
    商陆一眼扫过,无动于衷。一错眼,瞥见柯屿偷偷勾起了唇。
    你笑什么?
    柯屿压下上翘的唇角,小小地吹了声口哨:没什么。
    电影很长,两个半小时,柯屿的角色在二十分钟左右登场。他饰演的是部落里最年轻、身手最好的猎手。出场的时候,一声呼哨、一阵密集的鼓点,他仿佛一头鹿,敏捷轻盈地跨过倒地腐朽的巨木,跨过山涧,跨过密林间的光线光点,跨过敌人破风而来的箭矢。
    黑暗的放映厅里一阵骚动。
    是柯屿!
    唔我好激动身材太好了吧
    柯屿吸一口可乐,俯身点点前面一个压抑不住心花怒放的粉丝,很温柔地嘘了一声。
    粉丝果然不负所望,并没有认出他来。
    栗山给他的镜头充满了偏心,他杀人手起刀落,淬了毒的匕首寒光一线,血溅满他的脸,而他倏然隐没,等待着下一次的猎杀。他沉默不语但无所不能,救少女、暗杀敌方首领、从兵荒马乱中轻巧地捞起一只孱弱的山羊崽只要他出场,必定能化险为夷。
    大战前夜,他自己一个人坐在巨大的树桠上,在月光下用叶子轻轻吹了一首歌。这是整部戏唯一一段有旋律的配乐,像那晚的月光一样,浸透了透明的哀愁。
    影片的最后,他最后一个被杀。
    栗山给了一个美到极致的镜头,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的溪水中,他游得简直轻盈。血染红了溪水,又很快稀释,观众知道他是要顺着流水游向山外,提心吊胆之中便松一口气,只是尚未完全松出,破风声响一道巨大的鱼钩破风而下!只是眨眼之间,戟般的倒钩打断脊柱剜住血肉,他仿佛一条鱼般硬生生凌空吊起。镜头从极端的角度俯视而下,他垂着头和手,仿佛一只被钉死在幕布上的标本。
    没有人知道这个风一般的猎手的死亡,就好像他死了之后,也不会有人为这个部落吊唁。
    一切都来得悲壮而猝不及防,但栗山处理得那么轻巧,一切声音消失,宁静中,只有自然收录的风声、鸟鸣,和很好的阳光。
    直到片尾曲唱完,观众才开始陆续离场。除了首映,这是柯屿第一次在电影院看这部片,离开了影评人、同行和自媒体的客套或挑剔,他认真把所有反应收入眼底。
    这是他拍得最苦的一部片,大量的动作戏,奔跑、格斗、射箭、厮杀,为了最后一幕在溪里游泳的镜头,他请教练反复纠正自己的姿势和力度,才勉强达到了栗山要求的像落花流水,优雅而残败的意境。
    怎么样?他看向商陆,目光坦然。
    还不错,节奏有点问题,我相信他应该不得已删了很多镜头。
    柯屿承认道:是这样,听说原本成片是四个小时,分上下两部。
    这是向审核和商业化妥协的结果,事实上,所谓四个小时的导演剪辑版蓝光已经制作完毕,只等下映后上线各大平台网站。
    这是个巨幕厅,一散场通道里挤满了人,乌泱泱的都在讨论剧情。有人撞了柯屿一下,商陆眼疾手快护了他一把,手揽着他的肩,耳边听到人说:我去柯屿这戏份真够可以的,栗山简直当儿子一样在拍他。
    严谨点,什么儿子,是真爱!
    几个女生一起挤眉弄眼哈哈大笑。
    商陆觉得柯屿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商明宝老公的对家,柯屿演的是哪个角色?
    柯屿:
    虽然被问得怪怪的但还是回道:那个杀手,最后死的。
    没等商陆说什么,他低咳一声,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觉得他演得怎么样?
    商陆轻描淡写:全片的戏眼,不过被他浪费了。
    走得好好的脚步倏然停顿了一瞬,柯屿用力捏着已经空了的可乐纸杯,笑了笑:是吗。
    导演对他很偏爱,虽然加起来出场戏份不超过二十分钟,但几乎都是最好的镜头,包括最后的结尾,他的死有很强烈的象征意味,观众可能会忘记这部片子,但一定会记得这个角色。
    柯屿嗯一声。
    其实他有很多可以发挥的空间,不过商陆停顿,认真思索了一下:他流于表面,给我的感觉是
    是什么?
    欠缺想象。
    他的四个字居高临下漫不经心,回头看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柯屿已经微微低下了头。垂敛的眉眼藏住了里面所有的情绪,商陆只能问:怎么了?
    柯屿的呼吸放得很轻,跟上他的脚步,声音也很轻:还有呢。
    也有优点。商陆客观地评价,他在镜头里很漂亮,我可以理解栗山为什么这么偏爱他。
    你有没有看过栗山其他的片子?
    没有。
    为什么?他是中国最好的导演。
    他很商业,我之前在国外
    国外?
    商陆差点咬到舌头,咳了一声淡定地说:国外的网站,看老片比较多。
    栗山的确很喜欢拍他。柯屿没有情绪地说。
    嗯,也许栗山不适合他,好苗子是要调教的。
    栗山?不会调教?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全国影迷都知道,栗山是全中国最会调教演员的导演,任何一个人经他点拨都能有拨云见日般的进步柯屿自嘲地想,嗯,任何一个人,除了这个叫柯屿的。
    商陆漫不经心地说:他没有找到这个演员是不是叫柯屿?没有找到他的根本问题。
    柯屿把纸杯扔进垃圾桶:你想多了,可能只是他特别无可救药。
    不过柯老师你跟他长得挺像的。商陆就站在扶梯入口等他,两手插在裤兜里,人群川流般上上下下,衬得他鹤立鸡群般惹眼。柯屿靠近时冷不丁听到他在耳边沉声一说,心跳不自觉便漏了一拍。再抬头时,只见到他嘴角一抹笑玩味地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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