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稍侧开身子,好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它。
    那颗眼球呈半透明质地,泛着玉色光泽。玉眼球通体精细无比,绝非人为雕刻之物。仔细看去,眼球表面密密麻麻刻了不少复杂纹路,怎么看都和钥匙一词毫无干系。
    这就是视肉的钥匙?
    陵教内没有这样的东西。阎争双眉紧锁,主动开口道。本座没见过这类术法,也没听说谁用过。
    别说阎争,尹辞自己也没见过这种东西。横竖精气的汲取已经停止了,他径直走到棋盘前,将那颗玉眼握入手中。
    玉眼球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掌心,周遭没有任何异动发生,尹辞也未感觉到半分不适。他看了会儿玉眼上的纹路,分辨出两个法阵来。
    其中一个用以吸取精气。那法阵实在太过复杂,他一眼竟看不出其中奥妙。无论怎么看,它都不是阎不渡这个法术新手能做出来的。
    另一个法阵复杂程度更甚,尹辞连用途都辨别不出。
    不少妖物本身带有天生法阵,这类法阵往往精妙如蝶翅花纹,凡人难以设计。如此想来,这法阵更像原本就存在于眼球中,被人具现出来,直接使用。
    尹辞将那眼球攥了好一会儿,确定它没有危险,才将它丢给时敬之。
    刚才那一下,精气全是这东西吸的。上面有两个挺有意思的法阵,你拿着看看吧。
    时敬之拈起那颗玉眼,对着太阳把玩了会儿:这东西绝对不止是钥匙要命,看得人眼晕,我先分一丝真气进去理理。
    时掌门的想法很简单。尹辞没有内力,用不了术法。自己倒可以分出一丁点儿精气,按照阵法纹路游走一番,探探阵法性质汲取精气的阵尚有几分杀机,这个未知阵法颇为平和,应当不会有事。
    探明钥匙功用,说不定对找视肉一事也有启发。此地荒无人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正适合实验。
    时敬之特地压了一缕极微小的真气,试着触动那未知的阵法。他本想浅尝辄止,见好就收。然而在阵法被激活的那一刻,四下空气震了震,一股细密的酸麻顺时敬之的手臂瞬间扩散。
    未知阵法自行利用储存的精气,正式运转起来。
    阵法乍起,时敬之嘶地抽了口冷气,狠狠打了个哆嗦。这阵不带半分凶气,没带来任何疼痛,不过是给他添了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就像他这一生一直泡在温热舒适的水中,于此刻第一次探头出水。沉重与冰冷迎头而下,他险些无法呼吸。
    但这不是重点。
    他知道这阵法的真正功用了。
    时敬之看见阎争与喻自宽担忧地看着自己,看见闫清拄着慈悲剑发呆。而在他们身边,无数秃枝直冲天际,随风摇曳,如同一座不怎么茂密的森林。
    这景象就像佛心阵,又不像佛心阵。
    若说佛心阵中的秃枝算是浑水看鱼影,眼下他相当于将鱼拎在脸前,最细的鳞片也看得清晰无比那灰红秃枝上生有无数暗红细根,凭空飘舞浮动,犹如水中藻荇。秃枝表皮上带着让人不适的水光与褶皱,瘢痕处的增生像极了病变肉瘤,让人胃里一阵反酸。
    怎么了?
    是阿辞的声音。自己整个人突然凝固,尹辞肯定察觉到了什么。
    我没时敬之转向尹辞,报平安的话一下子卡进喉咙,险些把他的嗓子划出血来。
    面前的景象瞬间冻住了遍身血液。所有阴谋阳谋都被时敬之抛诸脑后,惊骇与担忧同时涌上,他如坠冰窟。
    那阵法复杂至极,方才从慈悲剑那里吸来的精气,不消片刻便被用得一干二净。玉眼球从启动到终止,不过是惊鸿一瞥、几个心跳的工夫。
    可是时敬之看得足够清楚。
    尹辞正站在他面前,却不是他所熟悉的谪仙模样。
    一条秃枝拉得极细长,混上那些暗红色细根,共同虬结成一个人的形状。在那细根的间隙之中,仍能看到鲜活的血肉那些血肉支离破碎,依附在秃枝与细根之上,如同卡在藤网之间的碎泥。粗略看去,面前的尹辞宛如一座未上金漆的古怪神像。
    自己分明见过类似的景象,时敬之心想。
    他见过的,在源仙村禁地。他面前的尹辞,与那树根虬集而成的巨大神像,完完全全同出一辙。
    对面人脸上没有往日白皙的皮肤,漂亮的眉眼,只有血肉与根状物的混合。它们精巧地构成五官,未见任何刻意干预的痕迹。
    精气用尽,阵法停止。只是短短一瞬,时敬之却觉得自己在其中挣扎了一年。秃枝溶解似的消失,他一心惦念的人仿佛凭空生出仙人皮囊。肤如雪,发如墨,无瑕一如往昔。
    你怎么了?尹辞又问了一遍,眉眼里透出明显的担忧。
    这一回,时敬之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104章 情意
    一瞬过去,玉眼珠变回先前的黯淡模样,好在它没有继续汲取精气。时敬之将它紧紧捏在手中,攥得咯吱作响。
    尹辞刚打算说些什么,时敬之就将玉眼揣进怀中,无事发生似的笑起来:钥匙到手,辛苦各位。我们在此歇息片刻,今晚就下山与其余人汇合陵教二位,记得小心太衡。这些天过去,他们准在附近调查了。
    说罢,他弯起眉眼,顺势攥起尹辞的手腕:找到视肉钥匙,这可是大喜事。阿辞单独陪陪我,可好?你我顺路在四处转转,也能寻些新鲜野菜来吃。
    一路上,其余三人看惯了师徒俩腻歪来腻歪去,并未因为时敬之的发言吃惊。何况闫清也被留在这里,喻自宽与阎争不疑有他,迅速寻了块干净地方扎营。午后的日光带着些微暖意,此处又风清草盛、杏花飘香,十分适合休息。
    尹辞没吭声,那玉眼十成十有鬼时敬之用的口吻并非打商量,他鲜少这样强硬地对人,八成发现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事。
    时敬之带着他一路向前,精准地找到了阎不渡记忆中的岩洞。初春时节,岩洞外没有心境中的纷飞大雪。百年时光碾过,磨灭一切爱恨情仇,洞内半点人迹也无。周围宁静非常,只有洞口苔藓绿得惊心动魄。
    那玉眼怎么回事?尹辞开门见山道。
    时敬之没有回答。他慢悠悠伸出手,掌心缓缓顺尹辞的面侧向下,在他的脖颈摩挲,像是在细细感受那份生命的搏动。时敬之长久练剑,手掌覆了粗糙的茧。它轻巧地滑过皮肤,尹辞恍惚间有种被野兽舔舐脖颈的错觉。
    毛骨悚然与温热亲昵交杂,感觉很是怪异。
    尹辞箍住那只手,估算起时敬之被术法影响的可能性:别闹。陵教的助力难得到手,趁早回去为好,莫教人生疑。
    时敬之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应声,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那双眼睛里有好奇,有疑惑,还有些尹辞看不太懂的情感。得了告诫,时敬之不仅没有抽回手,反而朝前一靠,顺势抱住尹辞。
    嘘。他没头没脑道,先安静一会儿。
    看来刚才这小子受了什么刺激,那刺激看起来还不小尹辞能在颈项处感受到时敬之温暖的鼻息,时敬之在仔细地嗅他。轻柔的温热之后,一阵刺痛紧随而至。
    时敬之在咬他。
    那力道不轻不重,颈侧疼痛细密,但没有血液破皮而出。时敬之咬完这一口,若有所思地收回嘴,在尹辞颈边意味深长地蹭了蹭。
    他的声音不大:阿辞,我大概知道你那不死身的来历了。
    说完这句,时敬之松开怀抱,倚上岩壁。玉眼功用、目之所见,他将一切掰开揉碎说与尹辞,并未隐瞒任何细节。
    描述完在尹辞身上看到的,时敬之面不改色地转了话题,又开始分析阎不渡此举的动机。仿佛尹辞身上骇人至极的异象,只是众多线索中最为普通的一个。
    尹辞却听不进去了。
    时敬之的平静描述还在耳边回荡。尹辞没有亲眼看到,可他好歹直面过肉神像、树根巨像,知道此人所见之物能邪异到什么地步。
    只听那描述,他无非是一座格外像人的肉神像,只不过是秃枝为骨,血根为肌。原本尹辞还抱了一线希望,尽管只有那么一线希望或许他真的只是个承了仙术的凡人,还能变回凡人的身躯。
    尹辞张开掌心。他的掌心与其他凡人一样,横有细细的纹路。要让算命的瞧了,说不定还能为他算出一生的跌宕起伏来。
    多像人。
    可惜到头来,自己果然不再是人,或从未是过。他是模仿人的妖物,还是仙人取乐用的造物?他的情感是真是假?执念又是否人为?
    念头一起,尹辞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几百年前的记忆在脑海底部翻滚,激荡出粘稠的痛苦。是啊,他起初接近时敬之的目的,就是寻找杀死自己的办法。一路走来的时光太过鲜艳,他险些忘记这一点。
    【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神仙么?】时敬之曾这样问过他。
    世上哪有这般无知又邪异的神仙?
    想来好笑。自己一心寻死,却在此人身边找到一条隐秘的线索,寻回一点属于人的温暖。百年过去,他漫长的人生好不容易回归正轨,一个妖邪怪物的真相却劈头而下。
    发现他真身的人还偏偏是时敬之。天意弄人,连他仅存的一点牵挂都要染指。
    就像怀抱一尊纤巧脆弱的琉璃暖炉,唯恐不慎摔碎,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一声脆响。眼下它在他面前四分五裂,只留下冰冷的解脱与虚无。自始至终,他的所有努力,只不过一个荒唐至极的玩笑。
    尹辞缓缓收起五指,攥紧拳头。那股绝望的空虚感再次涌上,多日不见的戾气蠢蠢欲动。压抑之中,熟悉的麻木自四肢蔓延,缓缓流进心脏。
    人有人的相处之道,妖物有妖物的用法,时敬之必定明白。哪怕为了寻找视肉,他们还需要表面上的融洽,那些暧昧也是时候结束了。
    他以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攀上崖边,天命轻描淡写的一脚,又要他坠下深渊去。最后总是要失去,不如起初便不抱期望。
    阎不渡将玉眼作为视肉钥匙,正如你先前所说,视肉未必是单纯的延寿之物。
    尹辞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淡淡道。
    最好做出两手准备,趁早调查引仙会。时间有限,你我分开行动吧。
    时敬之没有答话。他靠着岩壁,神色专注,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在尹辞身上:那可不行,阿辞不在身边,我睡不着的。
    够了,尹辞当他缓和气氛,语调不怎么柔和。先说正事。
    这就是正事。阿辞,为师前几天才教你珍重,你这就又忘了。
    你既看到了我的真身,这类话不必再
    我是看到了,我开心得紧。时敬之笑眯眯地打断尹辞,阿辞确实不是话本中的仙人,岂不是更好?
    他立在岩洞另一边,动作十足放松,不见半点妖异跟前的防备。
    这世上知晓你的真身,还会如此喜爱你的,只会有我这样的疯子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喜爱你的人是我,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这人在说什么?
    我们刚进洞,我就好好确定过。温度、气味、味道,你就是我一直熟悉的尹辞,并未被任何东西替换,这便足够了。阿辞,过来。
    尹辞没动弹。他望着面前毫无顾忌散发气势的人,脑中一片罕见的空白。
    那我过去。时敬之哼哼道,我好歹是师父,唉。
    时敬之踱着步子走到尹辞面前。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此人笑得一脸春风:这些时日下来,我也厌倦了轻飘飘的你来我往。阿辞不想要自己的人心,不如给我吧。
    虽说我许不了你太久无论你是何物,我都会好好地注视到最后。
    他的声音和缓温柔。
    你可愿与我一起?师徒尚不足,不如共连理。
    这小子疯了,尹辞心想。不过话说回来,此人似乎一开始就疯得别具一格。尹辞少见地陷入混乱,头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可知道你在讲什么?
    时敬之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当然。我也不想如此仓促,可我若是不表明真意,阿辞又要把自己当做世外之物了吧?只是因为区区皮囊,实在不值得。
    这是皮囊的问题吗?
    尹辞按住额角,有点恍惚。他刚觉得自己不正常,这人就能更不正常给他看。时敬之分不清轻重的毛病,他怕是改不过来了。
    只是花灯下的心悸,于此刻卷土重来。
    如果说二十四年前,此人是一颗洞穿魂灵、将他强行钉在尘世的长钉。二十四年后,冷硬长钉化为柔软细丝,织就一张巨网。
    方才还在虚无中坠落,这会儿骤然摔上柔软的网。这一回,他被牢牢兜在世间。只是这网结实归结实,就是角度过于猝不及防,让人着实不知所措。
    尹辞半天才稳回气息,时敬之趁机向前几步,停在尹辞面前。
    他笑意盈盈,笑容里的那一点儿紧张藏得相当严实。时敬之身子微微前倾,少许光线由洞口洒下,淌过他的发丝,将几缕鬓发映为金棕色。
    岩洞昏暗,这道光芒有些晃眼。
    尹辞屏住呼吸,定了定神,半晌才道:先前是我戏弄你戏弄得太过,关系亲厚并不等于恋慕之情。连理之事,切勿随意出口
    心中满是情绪,没了余裕。尹辞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游刃有余。而时敬之却不知从那儿得了底气,镇静到判若两人,只是耳尖还泛着浅淡的红色。
    阿辞怎么一直在说我的事?时敬之轻声咕哝,神色间的仅剩的紧张也消失了。你若不愿,直接拒绝就好。
    尹辞化身石雕,只是望向他,目光复杂到难以言说。
    时敬之没有干等,他轻轻托起尹辞的一束长发,如同那是世上最易碎的物事。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过头
    春风扫过岩洞,阳光清浅如薄蜜。时敬之缓缓靠近,坚定地吻上尹辞的双唇。他特地将动作放得很慢,慢到以尹辞的武功,随随便便就能躲开。
    尹辞没有躲避。
    刹那之间,光阴停滞。诡谲的真相、百年的阴谋统统远去,化作一丝微苦的轻烟。他活像被陷阱束缚住的疲惫野兽,只是那陷阱温柔,疼痛也教人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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