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苏肆还是当场往后跳了数步,发根都要竖起来。
    一股接近空虚的冰寒感自脚底漫上,苏肆熟悉这样的感觉重病之中或失血过多,他也曾感受到类似的寒冷,犹如生命本身在流逝。周遭的空气仿佛浸了尸油,变得腥臭粘稠,呛得人胸口发痛。尽管周围一片空旷,恍惚之间,苏肆只觉得自己置身拥挤不堪的死人堆,又像是被树脂裹住的飞虫。
    短短一瞬,死亡的恐惧漫过心肺,而他挤不出半点反抗之意。
    面具人近阵法中心,他一个没站稳,直接单膝跪在了地上。闫清与苏肆逃出了一段距离,只是原地晃了晃。
    趁现在,跑!沈朱大喝。
    苏肆却吊起一双眼,他握紧剔肉刀,目光里多了几分狠戾:夜长梦多,形势正好,我们不如将此人捉
    啪的一声鞭响。
    比起寻常人,苏肆对杀意灵敏得多。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躲过,一双柳叶眼瞟向攻击来处。那鞭梢带着倒刺,一击不成,在地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坑。
    一个年轻男子收了鞭子,落在阵边,血红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烁微光。他背对那面具人,视线紧紧锁着苏肆,摆出明显的护卫之势。
    看清那人的脸,苏肆头皮麻了一下陵教与赤勾的恩怨,他好像到哪都逃不过。
    那分明是陵教教主阎争,不久前他们还在大堂打过照面。不过阎争身上的教主红衣歪歪斜斜,长发也有些松散,看着刚经过一场恶战。
    阎争也皱起眉头:你是刚才大堂里的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一个笑吟吟的声音打断两人,两个身影紧随阎争而来。我的手下个个厉害,要是教主不把我们带过来,你那友人一准凶多吉少。
    枯山派几人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的掌门和大师兄到了。尽管时敬之这个掌门当得四六不着调,尹辞又是个无情的撒手掌柜,两人实力总归是有的。这师徒俩光是往不远处一站,就足以使人安心。
    尹魔头懒得安慰下人们,他径直越过阎争,停在面具人跟前。吊影剑剑气扫过,那脆弱的面具发出啪的一声,裂成数块,露出了藏于其后的脸孔。
    平心而论,面具人长相不错。
    看面相,他的年纪果真不到五十。此人面容英挺,一张脸略显瘦削,不笑时有些忧郁的味道。可惜这人显然不怎么打理外表,下巴上胡茬乱立,好好的英气歪成了颓废。
    尹辞咦了一声,这人功力深厚异常,果然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就算是最不喜欢江湖情仇的苏肆,八成也认得此人。不过
    我说怎么戴面具呢。沈朱舔舔掌心的伤口,眉毛挑得老高,这不是太衡的喻自宽喻大侠嘛,都说你死了五六年了,什么时候诈的尸?
    第95章 请神
    眼下场景荒唐,沈朱恨不得拿出小册子好好记上一记。
    太衡喻自宽与陵教教主厮混?要是传出去,估计要让江湖中人笑掉大牙。
    太衡与陵教不对付,喻自宽当属其中尤其嫉恶如仇的那一批。倒不是喻大侠多么正气凛然,他大部分恨意来自纯粹的血仇喻大侠有一独子,小小年纪便被陵教陆逢喜抽去天灵盖,做了杵棒材料。他的发妻绝望护子,也被一同杀害。
    妻与子死状凄惨,喻自宽自此发誓根除陵教。
    只是他满心复仇,手段实在残暴,坏了太衡规矩。久而久之,太衡只得夺了他的长老之位,打发他去做不那么敞亮的活。
    喻自宽甘之如饴。
    他最后的任务是前往纵雾山,暗杀新上任不久的教主阎争。然而几个月过去,阎争安然无事,连陆逢喜都毫发无伤,只有喻自宽讯息全无。太衡曾拜托阅水阁帮忙寻人,找了喻自宽几年,此人仍杳无音讯。
    太衡只得判断一代高手身死,就此将其除名。
    谁知这人不仅还活着,活法称得上匪夷所思。不过既然立起针对陵教的大阵,喻自宽的脑袋至少没出毛病。
    沈朱习惯性地想着,好容易忍住摸笔的冲动。等她平静下来,一股极强的不对劲感冲进她的脑海喻自宽还活着,还行。喻自宽想以战阵灭陵教,没问题。喻自宽和阎争为什么阎争会在这?!
    阎教主孤身一人护在喻自宽身前,而且看起来被人揍过。
    沈朱僵硬地转过头去,时掌门一脸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活像真的无辜似的。
    偷避雾丹这一层她能理解。枯山派那对畜生师徒实力足够,搞阎争身上的也无可厚非。但连阎争本人都一起偷来,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也就是绑的是陵教的票,这种行为要放在名门正派,都够正式报官了。
    空气仿佛结了冰,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两位的计划,阎教主在路上告诉了我。时敬之打破了沉默。他一派高人风范地背过手,语气云淡风轻。
    沈朱看了眼呼吸不稳的阎争,怀疑阎教主是见法阵没按时发动,忧心不已。又碰上枯山派这伙拳打见尘寺脚踢宓山宗的,打不过跑不掉,只得吐露真言。
    她几乎要开始同情他了。
    阎教主将陵教的大人物们聚于一处,你以大型战阵袭击朱楼。要不是我的人刚好撞见喻大侠你,法阵应当已经发动了吧。
    时敬之继续道。
    大门派能以法器驱雾,小门派只能想办法搞避雾丹。你忧心无辜者混入朱楼,这才以箭赶人?
    喻自宽脖子上贴着吊影剑,却不慌不忙道:是啊,我记得你小子你既不是陵教中人,不如放了我们,叫我继续做我的事。没有陵教干扰,你们找东西也好找不是?
    比起自己与阎争暴露,他似乎更在意法阵没发动的事。
    刚才那妮子扯得头头是道,我给她绕进去了。现在一想,法阵又不是无中生有的东西。区区百斤妖尸,发动的术法怎么可能覆盖半座纵雾山喂,这战阵波及面到底如何?现在你可以给我个准话了。
    听到覆盖半座纵雾山,新来的三人齐齐愣了下,不约而同地看向沈朱。
    战阵覆盖半个纵雾山?
    尹辞垂下头,看向地上的法阵。在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法阵一角。这阵法是不怎么寻常,比普通战阵复杂数倍,他一时半会解不明其中构造。可光看阵法大小,作用于半个纵雾山纯属无稽之谈
    多大锅配多大盖。正如喻自宽所说,阵法做不到无中生有。时敬之能快速结阵对付秘典,也是因为附近妖尸成山,而秘典本身个头不大,说到底还是天时地利。
    沈朱不是内敛的性子,先前恐怕是为了虚张声势,特地夸张了些。
    然而沈朱并未像以往那样轻松一笑,跳出来圆场。她收起脸上的轻松,走到喻自宽面前,缓缓蹲下身。
    喻大侠,世上确实存在无中生有的异常阵法。
    她一双眼睛对着喻自宽的双眼,语气让人有些不舒服的僵硬。方才那点放松的神情如同细露,夜风一吹就干了。说这话时,沈朱特地提高了声音,明显不是说给喻自宽一人听的。
    阵法在众人脚下安静地闪烁微光,如若呼吸。夜色浓重非常,扣上四处弥漫的妖雾,一行人似是被一只巨大的蚕茧裹住,八方不见出路。
    需要画在地上的阵法,但求精密不出错,发动时万万伤不得笔划。就算不是宓山宗的人,也应该知道这事。她活动了下受伤的肩膀,目光特地扫过枯山派众人。看着,要是我的判断没错
    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戳向地上的阵法线路。那线条由掺了血的胶状物浇成,半凝不凝地伏在土地上。沈朱下手利落,狠狠翻开僵硬的土层,把土块碎得七零八落。泥渣与黏胶混在一起,法阵线条断了个一塌糊涂。
    这要是寻常阵法,这一片的法阵肯定会出问题。更严重点,整个阵法都会废掉。
    本应如此才对。
    可那黏胶仿佛拥有生命,它们自碎土中钻出,缓缓聚出原来的线条,继而轻轻贴上凹凸不平的坑洞。不过一呼一吸,法阵自己恢复了原样,又开始微微闪烁。
    就像一个刻入大地的烙印。
    喻自宽那份稳如磐石的气势终于散了一下,他冲法阵拧起眉毛,面色有些难看。
    一边的尹辞动了动手里的剑,目光也移了开来。
    几百年来,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诡异阵法。尹辞突然觉得自己一路寻死,搞不好完全找错了方向要是反过来学时敬之求求活路,找出的东西说不定早就能杀死自己。
    这阵法不是普通战阵,是引仙会的请神阵。时至今日,我也不清楚它的力量来源,但关于它的作用范围,半个纵雾山甚至是个保守估计。
    沈朱阴着脸,擦擦指尖的湿泥。
    请神阵非宓山宗所创,只在引仙会高层间流传,不该落到无关人士手里。这东西一朝阵成,毁阵比设阵还要麻烦。喻大侠,你到底从哪里得来的?
    时敬之也前进两步:喻前辈,如今我等情况占优,我这朋友不会危言耸听。此事牵连甚广,还请您为我等解个惑。
    看着表情逐渐严肃的时敬之,尹辞心下叹息。
    陵教内乱因何而起,朱楼会不会被战阵炸平,本与枯山派的目的无关。从阎争那得到避雾丹,他们就能安心寻空石之墓,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时敬之掳走阎争是想探听信息,还是给陵教乱象火上浇油,尹辞都不怎么在意。
    阎争老实点就留着,不老实便杀了。无论怎样,陵教接下来都安生不了。喻自宽的法阵更是无所谓,他们本该与这个乱子擦肩而过。
    现在看来,纵雾山的阴谋旋涡,比他们料想的还要麻烦许多。
    这一夜,并非只有枯山派不得安眠。
    虽说入了春,夜里还是嫌凉。夜深人静,国师府内只有神祠还燃着灯。赤勾教探子偷偷摸摸挨到神祠边上,又往嘴里塞了颗止息丹。
    得了乌血婆的命令,探子从容王府调到国师府,已然有了一段时日。单看白日行程,江友岳称得上一位当之无愧的大善人就算国师一脉被圣上所恶,他仍诚恳谏言。无事则修习水利农耕之事,从不赴宴玩乐,看着也没有结党营私的嫌疑。江友岳待下人也不错,谈不上多么平易近人,却也没为难过任何人。
    要不是上面的指令措辞严肃,探子几乎要以为这是赤勾教给他安排的养老之地。
    可惜乌血婆看人确实没出过错。
    江大人什么都好,他唯一不怎么寻常的,便是动辄三更半夜往神祠跑。历代国师都会时不时去神祠冥想,严格说来,此事算不得可疑。可是时间一长,还真给探子找到点端倪
    那小小的神祠后面,竟藏了个密道。那密道入口极隐秘,紧挨神祠。要不是赤勾教深谙地道机关之事,探子险些被瞒过去。
    如此得了消息,他也该撤了。想到要离开国师府,探子还有点舍不得。
    他一边无声叹息,一边拿法器隐了身形,静悄悄地跟在江友岳身后。国师大人似乎毫无察觉,他小心翼翼地拧动机关,踏下长长的石阶,朝地下深处走去。
    空气里多了股奇怪的草木汁水味,探子皱皱鼻子,好容易忍下一个喷嚏。
    石阶尽头有个空旷大堂,地面上雕刻着极复杂的法阵。法阵正中堆着血肉淋漓的妖尸,周围整整齐齐跪了十二个头戴祭天面具的黑衣人。法阵闪着晦暗的光,而黑衣人个个额头触地,一声不吭。
    怎么回事?江友岳语气平静。
    大人,纵雾山的请神阵有些异样。为首的黑衣人抬起头,那喻自宽完成法阵后,我等本该吟诵祝词,正式请神。可我们这边还未准备完毕,那边有人提前念了祝词。
    江友岳扫了眼大堂正中的法阵,语调依旧毫无波澜:所以呢?
    黑衣人一怔:引仙会内恐有叛徒,大人您
    哪怕对面想要破坏阵法,你们十二个人,还敌不过一个可能的叛徒么?
    江友岳叹了口气,口吻如同教导幼童。
    请神阵既已顺利完成,必然会发动。对面无论使出何种手段,都不过是螳臂当车至于可疑之人,等请神完毕,查查纵雾山幸存者便知。
    属下明白。
    江友岳再次看了看地面上的法阵:谅你们远程操控,损耗甚大,我再宽限六个时辰。明日日落前,纵雾山上不得留半个活口。
    探子险些走岔气,赤勾教还有一大队人马留在纵雾山。他得快些出去报
    念头还没完,探子的脖颈便被什么扼住。下一瞬,他发现自己摔在阵中,与腥臭难闻的妖尸混成一堆。
    说到底,变数随处可见,你们不必如此紧张。师父常说,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计划。
    江友岳俯视着惊恐的探子,露出个温文的笑容。阵法轰鸣,妖尸缓缓融化,周遭的空气骤然冰寒起来。
    毕竟凡人触不得神境,及时补偏救弊、扶正祛邪便好。江友岳摇摇头,收回视线,语气更温和了几分。
    那是探子在人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96章 猜测
    眼看着探子被妖尸淹没,江友岳不为所动。此人是容王府送来的下仆,江友岳使人暗中顺藤摸瓜,到底摸到了赤勾教的边沿乌血婆手段很不错,就连江友岳都没能抓到确切的证据。
    不过他杀人从来不需要证据。
    他之所以将那探子留到现在,只是不介意这群苍蝇探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江友岳深知,国师府里的探子不止这一个。除了不安分的江湖大门派,年轻的皇帝也从未放松对他的警惕。要是下人们消失得太快太频繁,说不准哪天就被皇帝抓住把柄,耽误正事。
    更别说那些眼线里,有几个很可能属于皇帝本人。
    三百年过去,人们似是忘记了开国时国师府的地位。
    第一位国师随开国皇帝四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传言中,他从未犯过错,判断准如神仙附身,甚至能在战场上呼风唤雨,被民间誉为星宿下凡。当年皇帝何等依赖国师,凡事不分大小,一定要一一问过。在国师以身祭天后,国师府在众人眼中如同真正的神祠,凛然不可侵犯。
    从那时开始,国师这个本应该是个称号的职位有了实权。众人皆心服口服毕竟国师一定是圣人衣钵,而圣人是上天赐予大允的神,怎么会有二心?
    恋耽美

章节目录

送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np只为原作者年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年终并收藏送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