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清、苏肆:
    时掌门睁眼说瞎话的技能可谓炉火纯青,要不是他们知道事实,简直要以为真有那么回事儿。
    可惜两个年轻人脸皮薄,实在做不到掌门那般风淡云轻地黏人。再者,为了让马匹拖动,闫清要全程抱着慈悲剑。苏肆要真跟他贴一块儿,怕是一日半走完,苏肆也被慈悲剑揍个命在旦夕了。
    不行,绝对不行。
    两人呲溜钻进各自的护身梭,生怕时掌门效率优先,再省一个梭子的重量。
    尹辞做完甜汤回来,见四个梭子变成了三个,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把甜汤分发出去,随即安安静静地进了护身梭。
    梭子关好,微弱的破空声自外部传来。启程后,果然与尹辞预想的相同,浓稠的黑暗自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时敬之与他背靠背躺着,脊背随呼吸微微起伏。两人长发散作一处,缠绵不分,被背部的体温浸得温热。
    另一个人的存在如此明显,面前的黑暗仿佛淡薄了几分。
    时敬之没有解释自己减少护身梭的缘由。他只是松散着身体,发出均匀放松的呼吸声。
    说实话,时敬之若没有主动减少护身梭,尹辞不会特地吭声。他早已忘了示弱的滋味,眼下又精神稳定,咬牙硬撑也不难。
    尹辞本以为这将是为期一日半的酷刑。谁料时敬之往他身侧一躺,把酷刑轻描淡写地化作旅中休憩。
    是了,佛心阵的心魔使他失明,他早起时又总是确认时敬之是否在身边。自己露出过不少细微马脚,被发现惧黑也不奇怪。
    尹辞微闭着眼,第一百次感叹起来便宜师父的脑袋。
    时敬之要再笨一点,他反而更好应付。谁料此人简直是贴人心窝的天才,他才点醒时敬之一分人心,这人便举一反三,飞速领会了如何更巧妙地对人好。
    压迫感化为熨帖的暖流,力度却依旧不减。
    尹辞操纵不了、控制不得。哪怕拿出三百年的气势,也压不牢时敬之一腔染满红尘的凌人朝气。
    尹辞简直怀疑这小子生来就是克他的他早练得心硬如铁,就余了一点柔软缝隙,被此人逮住可劲儿钻,搞得他不得不漏出一点人情味儿来。
    自己尚如此,别提其他寿命正常的凡人。
    时敬之原本就擅于看人,眼下更是如鱼得水。他若是想,只要时间足够,他几乎能讨得任何人的喜欢。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犹如冰锥,将尹辞满脑子的温软想法生生劈散。
    就时敬之先前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懂得人与人之间所谓真心相处。若要做到这一点,时敬之身边必定不能长期留人。
    不说血亲,连仆人、师长,都不能存留太久。时敬之就像一块被丢进激流的石头,沾不上名为眷恋的轻尘。
    能做出此等事的人,必定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防什么,也一开始就知道时敬之是什么。既然提防到对三岁小儿下禁制,为什么要留时敬之一条性命?如今又为什么放他到处乱跑?
    尹辞可不认为那是出于单纯的仁慈。
    时敬之显然对自己的身世有一定了解,并且有所顾虑。他没有带着过往擅自缠上来,而是让尹辞亲自选择去他身边。
    可惜,便宜师父自以为出了道岔路似的题,他能给出的答案却只有一个。
    希望此次破禁制之行,能让他捉牢此人的狐狸尾巴。
    尹辞翻了个身,靠得近了些。时敬之原本体温就高,他鼻尖贴上对方的黑发,微眯起眼,被那股热度烘得很是受用。
    时敬之察觉到了尹辞的小动作,他笑着开口:原来阿辞如此畏寒。
    尹辞坦荡承认:不错。
    他得寸进尺,挨得更近了些。黑暗贴住他的双眼,过去与现在混成一团。尹辞几乎要伸出双臂,搂住身前的热源,可碰到属于成年男人的腰身,尹辞又收回了手。
    当初小哑巴小小的个头,尹辞随随便便就能抱个严实。小哑巴爱极了趴在他胸口睡觉,口水横斜,把尹辞的上好衣衫糊得发皱。
    那孩子体温也很高。尹辞将他护在怀里,像是抱着一颗柔软的太阳。那份温度让人舒心,尹辞也就默许了那个小崽子糟蹋衣服。
    现今时敬之块头比他还要大些。幸亏此人没长成虎背熊腰的壮汉,单搂个腰,尹辞还是搂得过来的。
    可惜当年的小哑巴已经长大成人,两人挤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这动作有些轻浮了。
    尹辞收回双臂,另起话题:说到畏,我很早之前便想问了,师尊为何那般畏鬼?
    他印象里,无论是小哑巴还是时敬之,胆子一直都很大。哪怕面对神佛,也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你能奈我何的气势。
    可便宜师父睥天睨地,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偏偏怕鬼,实在让尹辞百思不得其解。
    时敬之整个人僵了一下。
    也不是很怕。
    他相当严肃地表示。
    遇到前所未见的异常之事,怕怕也无伤大雅。为师惜命嘛,总该多注意一下这种,咳,细节。
    尹辞好笑地盯着时敬之的后脑勺。
    而且我总觉得自己该怕。时敬之嘟哝道,你这么一说,是有些奇怪按理也不至于
    他声音里的轻松突然消失了,尹辞心中一凛
    时敬之平稳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身体也微微发抖。
    师尊?
    唔。时敬之恹恹地回道,没事,我睡、睡一会儿就好。
    尹辞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手腕,果然,时敬之心跳杂乱无章,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不似往日的发病之相,倒更像是禁制发作。
    怎么回事?
    头痛而已。伤不到性命,我有数。时敬之有气无力道,到了宓山宗,一切都好说。阿辞,咱们还是睡吧,多存些体力。
    好好躺着,怎么突然就发作了?
    只是时敬之明显不愿说,尹辞只好动动身子,将人揽进怀里。他掌心盖住时敬之冰凉的后颈,另一只手按揉此人头上的穴道。
    时敬之半痛苦半解脱地呼出一口气,将脸埋进尹辞胸口。
    禁制之痛,犹如撕开未长好的伤疤。时敬之只觉得脑仁里有千万把锥子乱戳,戳得他脑子快要停止运转。
    觉非方丈不愧是一代大师,当即劝他去宓山宗。当初他要坚持找视肉,不知得吃多少苦头。
    自从贪蝶激活禁制,禁制的发作就变得毫无规律可循。一个词语、一点气味,在他还没意识到它们与过去的关联时,疼痛便接踵而至。
    可惜是人都有个贱毛病,越知道不能去想,就越止不住去想。
    尹辞的手指温暖有力,穴道也揉得准。时敬之得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间,鼻端埋入尹辞衣服的布料,又仔细嗅了嗅。
    尹辞的气味有些清苦,但不似药味。他闻起来像墓土,又像是浸泡了太久的血腥,两者混成一股阴森的暗香,让人下意识想要远离。
    然而时敬之觉得这股味道安心至极,甚至让他双眼有些发酸。
    头更痛了。
    一边是头部剧痛,一边是体内经脉惯常的胀痛。两者相叠,终于给他添了点垂死之人的模样。时敬之紧闭双眼,努力搜集脑海中纷乱的回忆碎片。
    他的痛苦彻底惊动了尹辞,后者不容分说地按住他:清心,分神!切莫再回忆了。
    可他想回忆。
    虽然很痛,但时敬之总觉得指尖已经触摸到了什么。他早就习惯了病痛,他还不想停。
    这大概算自伤,不过没有伤口,尹辞就算因此发火,也不会气得太厉害。时敬之迷迷糊糊地想道,他继续嗅着尹辞的气味,一边在脑海中深挖。
    是啊,他为什么那么怕鬼呢?
    朦朦胧胧之间,那座火红的枫林再次出现。时敬之刚想要深究,却被腰上传来的触感惊得头皮一炸。
    尹辞空出一只手,搂紧了他的腰。
    那点回忆幻影般散去,头痛也轻了几分。时敬之摸到对方揽住自己的手,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他们并非第一次拥抱,但每一次拥抱都有理由。
    保护、抑或是做戏,要不就是事态危急,求一点肌肤相贴的抚慰。
    可是现在呢?
    现在他们谁都不需要身体上的保护、也不需要做戏,更没有危难环伺。尹辞的呼吸变快了几分,显然是生气了。他抱过来的手也很紧,时敬之不敢用内力去拆。
    身边贴着另一个人,果然很暖和,他又迷迷糊糊地想。
    这回岂止集中不了注意力,一股陌生的情绪让他汗毛倒竖,后颈发麻。
    现在老实点。到了宓山宗,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尹辞沉声道。怎么,合着头疼我看不出轻重,你又要钻牛角尖?
    不钻不钻,下次不会了。头部余痛还在,时敬之哼哼唧唧地答道。
    谁知这份紧贴的温暖又触碰了什么,禁制在他脑子里飞起一脚,时掌门嘴没来得及闭上,嗷地叫了一嗓子。
    尹辞:
    时敬之:他冤枉,真的冤枉。
    尹辞冷笑一声,松开了搂在时敬之腰间的手。他也不顾什么师徒礼仪,一只手撑住梭底,整个人半压在时敬之身上,冰冷的气势自上而下涌着:师尊的下次还敢来得挺快啊。
    长发水流般垂下,发梢在时敬之胸口旋作一小堆。凉滑的发丝拂过空气,尹辞那股清冷的气味更浓了几分。
    禁制再次蠢蠢欲动,时敬之一时分不清这人是要救他还是怂恿他。
    好处也有黑暗放大了触感,那人的重量和呼吸都无比鲜明。时敬之从未与人这样紧贴过,他一半脑子锈在半路,没力气唤起禁制。
    我想想,说话不算话,怎么罚比较好呢?
    尹辞离得极近,声音也很低,仿佛以声音按了他的麻穴。
    时敬之屏气凝神,绷成一块不知所措的棺材板。这回徒弟气势汹汹,他直觉不会是没有特制早饭吃那么简单了。结果他提心吊胆地等了会儿,没有等到下文,却等来尹辞一阵颤抖。
    这人在憋笑。
    阿辞,你耍我?时敬之还有点恍惚。
    至少师尊彻底分神了。
    时敬之气不过,只是此人手段的确有效,他确实无话可说。
    睡吧。尹辞从他身上挪开,又恢复了抱着时敬之的姿势。
    这回两人面对面,禁制没再闹腾。时敬之就着这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感,慢慢合上了双眼。
    不知过去多久,护身梭突然一个急停。
    他被尹辞紧抱在怀中,头颈没受到冲击。梭子打开,天光洒下,冰凉的风混上雪沫,打得人一个激灵。
    寒风吹散了那些浮动的思绪,两人离开梭子,踩进绵软的雪地。
    中原刚有了一丝春意,北地仍是无尽寒风。箭马不满地打着响鼻,在雪上踩出一个个冒着热气的坑。地上雪壳极厚,像极了一个多月前的枯山。
    天上阴云密布,飘着细碎的雪。远处群山连绵,万籁俱寂。
    宓山宗在附近布了驱妖阵,箭马不愿朝前走了。
    施仲雨给自己加了个厚披风。一天一夜下来,饶是法宝护身,她的鼻头和耳尖还是被寒风裹得发红,眼底也多了一丝疲惫。
    翻过那座矮山,对面全是宓山宗的地盘。
    闫清好奇道:对面全是?我看过地图,那边大小快接近一个小国了。
    施仲雨对闫清态度依旧不错:是这样没错。这里是大允最北边,正西是契陀国,正东便是那罗鸠。以山为界,那边原本是有个叫蜜岚的小国。
    时敬之接着话茬解释:二百多年前,蜜岚国内部动乱,大允趁机将它攻下。蜜岚女王擅法术,其拥护者也痴迷阵法术法。蜜岚倾覆,这些人流落故土,这便是宓山宗的雏形。
    注意力一散开,头痛悄然无踪,他整个人又清爽起来。
    苏肆抱紧瑟瑟发抖的白爷:那宓山宗不该恨透了大允吗,怎么还会和中原武林来往?
    最后一代蜜岚女王原本就是大允人。
    施仲雨表情有些复杂。
    她本为允朝公主,二八年华被嫁到蜜岚和亲。历经十年腥风血雨,爬到皇权顶峰。其人倾国倾城,神机妙算也残暴无道。
    她把整个蜜岚国带上巅峰,又从高处推下,搅得整个国家风雨飘摇。当时的皇帝瞄准这个空当,将蜜岚一举攻破。蜜岚女王跃下冰川,薨于二十七岁。
    尹辞确实听说过这件事。当初蜜岚已到风雨飘摇之境,就算允朝不出手,契陀和那罗鸠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当时的蜜岚王族被女王许洛赶尽杀绝,血脉已断。民众也被折腾得只剩半口气,成了一盘散沙,生不出多么坚实的恨。
    蜜岚国最后的辉煌,只能在宓山宗的法术上得见一二。
    行了,我回去再给这俩小子补补课。还是当下的事情要紧。
    时敬之适时拐回话题,展开觉非方丈的信。
    过了这座山,再走大半天,就能到陈千帆陈前辈的住处。
    施仲雨抿抿嘴巴,呼出一大口白汽。
    各位先行一步,我半日后再去。就当我尾随诸位,你们当不知情就好。
    她没有动,表情有些酸涩。
    时敬之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在曲家时他便有这种感觉虽然双方合作,施仲雨却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哪怕发现枯山派多了两个新面孔,她也没有半点过问的意思。
    忙也帮了,人情也卖了。若是放在以前,时敬之完全不想趟太衡的浑水。不过太衡此事时机蹊跷,加上施仲雨不愿放弃垂死之人,他对她有一点感同身受的欣赏。
    时敬之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他刚想要细思犹豫,尹辞将他朝前轻轻推了一步。
    得了支持,时敬之那点彷徨顿时散了:时间不等人,戚掌门状况危急,半日也宝贵。施姑娘,你若有难处,不妨先说出来听听。
    施仲雨面色复杂,显然也有些犹豫:无他,我的要求有些过分,恐怕会得罪宓山宗门人。大家都是有求而来,我不想牵连时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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