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会微微皱起眉,陷入沉思。
    局面在此,晚辈百口莫辩。为争取时间逃下山,我别无选择,只能出手杀死知行如此一来,不仅枯山派的名声臭了,见尘寺也会把我派视为眼中钉。
    他这句话仍说得坦坦荡荡。知行哪听过这样直白的杀人宣言,登时后退一步。
    时敬之并未看向知行。
    他的脸上脱了往日的客气与笑意,又露出眉目间的邪气来。他就这样往狼藉中一站,生出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但看这局势,我总觉得有些不对。杀人者若是只想刁难枯山派,大可挑些普通人杀了,用软柿子栽赃陷害。特地害死一位武功高深的方丈,实在有些兴师动众。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知行听不下去了:时掌门,你把人命当什么了?
    知行!觉会大喝,这里是方丈的房间,你要在这犯嗔么?时掌门,请继续。
    杀人者既要见尘寺自身难保,又要把脏水泼向枯山派,图的是一石二鸟。晚辈看来,搅乱见尘寺恐怕才是最重要的目的觉会大师,晚辈有个请求。
    觉会和尚深深地看了时敬之一眼:时掌门请讲。
    请您就此闭关,彻底封寺,断绝对外所有往来。
    觉会:何解?
    我来解释吧。
    这次应他的不是时敬之,是尹辞。
    第一股真气打出去时,尹辞便晓得了时敬之的心思。不得不说,前几日的沙盘没白玩。便宜师父的反应更快了,对于大局的洞察能力让人欣慰。
    就是冷静得近乎无情。
    再让他说下去,怕是会刺激到两位僧人。枯山派的恶人,只要自己一人就够。
    尹辞退到门口,倚上门,彻底封住两个和尚的出路。
    他吸了口气,特地让语气显得傲气十足:濯经会期间严防死守,方丈与首座却同时横死,必出混乱。混乱平息前,持续封寺是最好的选择。
    觉会皱眉,慢慢回过味来:两位这是让贫僧诈死?
    倘若杀人者知道您活着,说不定还会向您出手。不如顺势将计就计、温存实力,对见尘寺没有坏处。
    听到这里,知行愣住了。
    他一会儿看向时敬之,一会儿看向尹辞,悲愤中多了几分迷茫:要是杀人者在寺内,不是一下就露馅了么?
    尹辞:没有毒药能燃起此等阳火,法阵和诅咒倒是可以。觉非大师一代高手,不可能察觉不到身上的法阵痕迹。由此看来,只能是诅咒,还得是极隐蔽恶毒的诅咒。
    觉会恍然:师兄终日在室内参禅。若要施术,在寺内绝无机会。
    尹辞点点头,没有再多说。
    觉会和尚能当上见尘寺首座,悟性自然不差。
    觉非大师上次下山,至少在十年之前。光是以此事排除,就能把凶犯范围缩得极小。施术者肯定不会蠢到留在寺内。
    只是对方至少在十年前就埋下诅咒,耐心与恶毒让人心惊。无论杀人者计划为何,所欲所图必不可能是小事。
    意识到这一点,觉会的苦脸终于松弛些许,似喜似悲: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封寺不是不行,可要是有人特地问起,我寺实在不好欺瞒。
    再者,我寺若就此事不表态,瞒下师兄遗言,时掌门的路会难走许多。
    时敬之前进一步:无妨。
    这是造业。觉会和尚的腰又弯了些许。要为自保牺牲枯山派,欺瞒天下,师兄第一个不会饶我。
    时敬之再次看向榻上的烧痕。那片黑色没透出半点光亮,恍若直通地狱的洞窟。
    他静立片刻,撩开衣摆,竟是半跪下来。
    时敬之攥紧的拳头没有松开,表情仍然算平静。他直直看向觉会的眼底,没有半分逃避之意。
    时掌门?!
    还请大师理解,让见尘寺各位大师委屈这一次。佛门清净地,不执爱恨仇觉非方丈的死因,若大师信得过晚辈,晚辈会替见尘寺查个水落石出。
    时敬之一字一顿,语气无比郑重。
    无论如何,此事有晚辈带来的因,既成恶果,晚辈愿一人承担。杀人者手段毒辣,江湖又逢视肉之乱。见尘寺是稳定武林的中坚之一,决不能再受损伤。
    觉会愣了片刻,大叹:师兄参了一辈子尘缘,在凡事因果上慎之又慎。此回诸位上山,他本想就此了了《无木经》之缘可惜是人算不如天算,逃不过因果业障。
    只是短短几炷香,觉会和尚面容沧桑,仿佛老了十岁。
    好,贫僧答应你。这份孽缘,由贫僧接下。
    时敬之这才站起身来。
    师父,我来说谎。我会朝外放出消息,说方丈与师父死于阳火,我被时掌门匆忙袭击,侥幸逃脱。
    一直沉默的知行突然插嘴道。
    我本就心境不稳,日日被师父和方丈骂。如今不过是、不过是再破一戒。若只有我置身事外,此事必成我心魔。
    师父,在那凶犯的计划里,本来就该由我引发混乱。这也是因果,对不对?
    说罢,知行深吸了一口气。
    他从方丈小桌内取出一根佛心香,没等觉会和尚回答,便直接向时敬之低头:时掌门,眼下众人都在濯经院。事不宜迟,我偷偷送你们下山。
    他又兀自提高声音,嗓音还有点颤抖:这谎话我说定了。时掌门,你们你们千万别死,不然我的心魔不知道得多大。
    这回他直视时敬之的面庞,目光里没有动摇,只有悲戚与坚定。
    时敬之微微一笑,继而认真地点了点头。
    阿辞,你去叫上闫清和苏肆劳烦小师父引路了。
    谁知角色互换,这回换觉会开口:时掌门,还请留步。
    大师?
    贫僧且问你,你不惜折腰恳求,也要保存我寺。所求为何?为自己,还是为大义?
    时敬之没有回头。
    自然是为自己。
    他依然答得坦坦荡荡,毫不迟疑。
    佛心香在,内力回归,心魔消失不见。众人上山花了数日,下山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到了贪主之地,知行止住轻功,落于山石之上。
    余下的佛心香够诸位出山了。
    知行和尚哑着嗓子道。
    山侧人多眼杂,封寺在即,恕贫僧不远送。时掌门,方才贫僧一时糊涂,言语多有得罪,望时掌门海涵。
    时敬之回了个礼:小师父珍重。
    事发紧急,闫清与苏肆一头雾水。他们刚想开口询问,便被尹辞一手一个扯着,飞快离山。
    众人刚离开不远,身后传来悲痛至极的哭声。
    知行和尚独自留在贪主的山上,立于空旷的天地之间,终究是痛哭出声。
    几炷香后。
    山阴处,石门外,枯山派四人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出了回莲山,白雪青松还是往昔的模样。周遭无人,万事万物依旧静谧荒凉。
    尹辞走到时敬之面前,将他的手扯出袖子。
    时敬之指甲很短,如今却深深地嵌入伤口。伤口迸裂,淋漓鲜血染湿了包伤的白布。就在被尹辞发现的前一刻,时敬之还紧攥拳头,没有松开。
    有那么一瞬,时敬之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自己垂下头去。可这一次,尹辞并未因为他的自伤而放出半分怒气。
    师尊,过来。
    尹辞少见地张开怀抱,主动抱住了他不是为了应对敌人,也不是为了研究招式。
    阿辞,我不太想哭,也哭不出来。
    时敬之紧紧回抱,近乎贪婪地汲取对方的体温。
    觉非大师临终前的举动,不单是为了枯山派,也是为了让见尘寺脱离阴谋可他对我们的好,没有半分虚假,也没有任何目的,我想不通。
    我明白。
    我很难过。
    我明白。
    时敬之闭上眼,没再说话。他将怀抱束得更紧,如同摇荡的蒲草挂住一块磐石。
    佛心阵问心,贪嗔痴问执。
    所幸无人问悲喜。
    第65章 缝隙
    日落西山,四人投了永盛附近一家小客栈。
    这回时敬之没有拖延,他将闫清与苏肆唤到眼前,把寺内发生的惨剧一五一十地说了。
    闫清得了慈悲剑,心情相当不错。就算突然要下山,他也只当时掌门心血来潮,又要赶着去做什么事。一朝听到觉非方丈的噩耗,闫清呆愣在原地,眼圈瞬间红起来。
    觉非方丈不过五十岁上下,还在壮年,而闫清刚刚二十出头。在年轻人看来,那样的高手,仿佛一堵永不会倾塌的墙壁。
    就算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觉非方丈也该笑眯眯地待在见尘寺,等有缘人会面。
    我我本想闫清说了个开头,便说不下去了。
    本想做什么呢?尹辞默然。
    一行人中,闫清与觉非和尚的缘分最深。他是想拿剑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得胖和尚一句赞许。还是想做尽善事,光明正大再拜访,还觉非一份善缘?
    无论闫清曾经偷偷下了什么决心,那决心注定不会有结局了。
    闫清最终也没说出口。他嘴唇抿得紧紧的,放下慈悲剑,一个人快步冲出客房。
    相比之下,苏肆冷静得惊人。他一反常态,并未追上去,而是目送闫清离开。
    苏肆鲜见地正襟危坐,规规矩矩道:三子不会多想,但我还有事要问。
    时敬之不显意外:问。
    觉非大师在十年前就被人下了诅咒。掌门以此推断,见尘寺是凶犯的主要目标,我同意。尽管未与见尘寺说明,我猜掌门知道诅咒的正体。
    时敬之不语。
    苏肆无力地笑笑:两根连通,同生共死。用毒,则血主毒发身亡。焚火,则血主烧身而死。我们不久前才见过双生根,不是么?
    当初在源仙村,还是由他解释的。作为赤勾教少教主,该学的不该学的,苏肆都接触过不少。
    双生根为邪物,佛心香破邪凝神。
    方丈送客,碰触佛心香,体内妖根必有反应。到时凶犯可根据方丈送的客,于千里之外下不同的杀手剑气贯心,内力碎骨,抑或是阳火焚身。
    佛心阵开启,无论来者是不是枯山派,凶犯都能以此杀死觉非与觉会。
    时敬之高调杀死郑奉刀,前往回莲山,大半个武林都知道此事。凶犯由此提前安排,并非难事。
    只看这点,枯山派似乎只是被人顺手利用,可是
    可是时机实在是太奇怪了。
    苏肆握紧剔肉刀刀柄,口中喃喃。
    以佛心香送客,前提是佛心阵开启。佛心阵上次开启还是百年前,这回起阵,皆因《无木经》回归而《无木经》回归,则要鬼墓被破。
    凶犯为什么在十年前,就知道鬼墓会在觉非方丈寿限内被发现,并注定被破?又如何知道三个月的濯经会期间,必定会有人上山面见方丈?而且此回栽赃,凶犯对见尘寺、枯山派的状况未免太过了解
    苏肆越说脸越白。
    如果他的推测是真的,十余年前,觉非大师成为方丈开始,这步棋就被埋下了。之后凶犯静待鬼墓现世、江湖大乱,再趁势拔掉见尘寺这根定海针
    这是凡人能做到的事么?
    时掌门,你身上还有仙门禁制,这到底
    好了苏肆,你又钻牛角尖,世上哪有那样夸张的阴谋?
    时敬之露出个抚慰人心的平和表情。
    觉非方丈不下山,每年也要见过几回客。只要把握好消息,在会客期间杀人就好。以佛心香为准,脏水泼得更稳妥罢了。
    十年前,我还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如今闯荡江湖,纯属心血来潮,不可能被人量身定制这等阴谋。仙门禁制嘛,未必与此事有关,双生根也非仙门独有的诅咒凶犯兴许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趁视肉之乱兴风作浪。
    苏肆不怎么服气:就算要掀起混乱,一般人也不会等十年啊?
    所以说是疯子。
    苏肆:
    见对方执意不深究,苏肆只好起身:行吧,我去看看三子的情况。
    苏肆,如果你还想离开枯山派,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待今日之事传开,枯山派在江湖上不会好过。时敬之突然开口。
    苏肆的脚步顿了顿。
    算了吧时掌门。我在外也不好过,在这也不好过,有什么区别?
    他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去。
    苏肆一走,时敬之整个人松弛下来,长出一口浊气。自始至终,尹辞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见时敬之心情不佳,他特地借了客栈厨房,动手做了些糖果子。谁知便宜师父点心都不碰了,很是不好哄。
    时敬之心里有事。
    双生根的诅咒,似乎不是顺手利用枯山派那么简单。但时敬之没把话说开,不是不确定,就是还有其他考虑。
    无论是哪种,尹辞不想强逼他开口。
    谋略方面,时敬之不比自己差多少。事关重大,他应当心里有数。自己要贸然强问,无异于对另一位高手的轻慢。
    眼看时敬之又开始发呆,尹辞把糖果子一放,倒了两杯热茶:吃。
    他的语气相当不客气。
    阿辞,辛苦你做这么多为师没胃口。时敬之心不在焉道。
    你中午就没怎么吃东西,这样下去会体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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