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吗?那就当我没说过。阿辞的实力多深厚,我一个人知道就好。
    也行吧,尹辞想。他活了几百年,确实还没做过这种胡闹的事。
    师徒两人一不做二不休,先将两个下仆支开,又向和尚讨了旧纸陈墨、破布烂线。
    濯经会正开着,不少旧经书还要修补,东西一点不缺。大师们心善,尽管顶了满脑袋问号,还是将时敬之的要求一一满足了。
    就叫白玉青刀,反正阿辞你有扫骨剑法。时敬之提起笔,慷慨道。不对,慈悲剑是剑,那就叫白玉青剑
    此人对豆腐白菜的执念让人心惊,尹辞揉揉额角:今晚我给你煮翡翠白玉羹,你换个名字吧。
    也是,四个字还是有点长,那白青剑?玉青剑?
    玉磬剑如何?人道执玉槌,用击磬,声闻三千世界,总配得上那剑了。
    时敬之灿烂一笑,下笔如飞:就这个。
    玉磬剑法四字落上纸面,笔力千钧。
    随即,两人空出内室空间,原地琢磨起内容。尹辞拎了个掸子当巨剑,时敬之在胳膊上绑了根纸卷当兵器,两人像模像样地磨起招来。
    时敬之一直没有停止过练习。数日下去,他的动作尚不够纯熟,但慢动作试招绰绰有余。两个人踏着午后碎光,你来我往,如同某种文雅的舞蹈。
    时敬之轻快转身:步法理论就那么几大类,石剑太重,比起轻巧类,还是稳妥的模子好些。
    是,不过闫清步子不小,不够灵活此处要调整。尹辞顺势扶住他的背,往上一撑,捉了一手凉滑长发。
    日落渐近,步法初定。
    两人不再旋身探步,改为剑势相交。
    不行,你刚才那下太复杂了。闫清脑袋直,大开大合点的更好。来,我再进攻一次,你防防看?时敬之杀气腾腾地挥舞纸卷,下面我用青女剑。
    哧啦。
    火光一闪,黑烟四散。时敬之太过投入,纸卷一端应声燃起阳火。他连忙将它抖下胳膊,靴底猛踩,险些烧黑袖子。
    见他手忙脚乱灭火,事后悻悻重绑纸卷,尹辞失笑出声。
    大巧不工,重剑剑式确实不需太多。不过此剑问心,剑法太依托剑,容易成执。唔,我再想想。
    郑奉刀算我手下败将,但他有一招甚是玄妙。来阿辞,我比划给你看,说不定有些启发啧,你先等等,我把纸卷绑长点。
    明月初升,雏形已成。
    刚才那式有点瑕疵。
    哦?师尊倒是敢说。
    瑕疵就是瑕疵,只谈理论,我可不会输你。瞧好了阿辞,为师定在十招内破你这一式。慈悲剑可不是真掸子,宽得很呢。
    十招便十招。
    衣摆交错,步履如风。两人毫无杀意地缠斗在一起,纸张碰羽毛,竟也碰出了厚重的气势。时敬之输了阅历,理论没能抵过实战。第九招时,尹辞颇为无耻地来了个反手,时敬之脚步一错,整个人朝后倒去。
    尹辞袖子一卷手一勾,整个人晃去时敬之身边,将摇摇欲坠的师父扶住:认输了?
    时敬之拂开垂到眼前的发丝,春风满面:这招太阴险,入不得玉磬剑法,你才输了。
    言语游戏可上不得沙场,你我不如再来一次。
    当然。
    星起月落,精雕细琢。
    两人酣战半日一宿,共摸索出三招剑式。直到东方发白,尹辞才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他到底还是着了时敬之的道,对战磨招实在有意思得紧,他一时入迷,不知陪此人荒唐了多少时辰。
    时敬之把最后一张秘籍晾好,缝成册子。他边用内力烘烤假秘籍,一边斜着尹辞,目光中的得意很是明显。
    阿辞玩得可开心?
    言行不一,当罚。师尊,明日你我一起吃寺内早膳。
    时敬之的笑容瞬间垮了,他攥紧薄薄的秘籍,发出一声悲鸣:我今晚都没吃上饭!
    谁叫师尊如此投入呢?
    哪儿的话,彼此彼此。
    两人唇枪舌剑好一会儿,末了不由地相视而笑。
    终于,晨光熹微。
    时敬之在寅时照常醒来,发现身上横了根掸子。他打了个喷嚏,手压上尹辞的头发,安心地睡起了回笼觉。
    两个人最终谁也没能按时起床,师徒俩衣服也没换,在床上倒得横七竖八。
    可惜安宁的时光终究没能长久。
    上午,时敬之、尹辞两人被觉会领着,面见觉非方丈。
    拜帖我写好了,和空石师叔祖的记录放在一起。濯经会期间,我寺实在不方便留客。
    用完午膳,知行会燃一根佛心香,送诸位离开佛心香解佛心阵、安贪嗔痴,各位无需担心,正常下山便好。
    觉非方丈指指那个色即是空的年轻和尚。
    另有太衡密信一封,由太衡施仲雨托觉会带上山来。她在信中说,时掌门曾在鬼墓前与她约定,由本寺做公证,交换宝图拓片。
    觉非叹了口气。
    见尘寺本不愿掺和此事,奈何太衡与我寺交好,时掌门于我寺有恩。你们趁早拿到视肉,结了这场祸事,也算功德一件。
    尹辞有些意外地看向时敬之。
    还在鬼墓时,此人就留了这样一手么?
    太衡派清正,见尘寺守诺。枯山派愿意换,太衡能兵不血刃地取得两份宝图。就算枯山派反悔,太衡也不会有损失,施仲雨自是不会拒绝。
    时敬之此举,似是想要掌握交换的主动权。
    只是枯山派独有两颗宝图佛珠,一朝换出去,就失了唯一的优势。现今知道另有钥匙,时敬之想借太衡之力寻锁,倒还可以理解
    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绪,时敬之侧过头,无声笑道:【阎不渡怎可能安排凑齐宝图即得视肉这种便宜事,线索肯定不止一条。不如先和太衡约好,找个有利的时机交易便是。】
    尹辞:他差点忘了,此人与阎魔头是当之无愧的同类。
    阿弥陀佛。
    觉非方丈稍稍提高声音。
    除此之外,还有最后一事。太衡为谢本寺保管宝图,特地送了沉心丹一颗。此物安心定神,为太衡之宝,老衲不想借外物,特此转赠时掌门我寺《无木经》之缘,也算有个了结。
    多谢方丈大师。
    时敬之接过准备好的包裹,回了一礼。
    给太衡的宝图拓片,我会在离开前奉上。晚辈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我叫人中午送些好菜。觉非笑道,对了,拿上这佛心香,你们先
    觉非和尚刚从小桌内翻出佛心香,话语陡然停住。屋内仍是阳光灿烂,绿意盎然,却多了几分不祥的冷意。
    觉非方丈的皮肤渐红,凸出根根青筋。
    紧接着,那浑厚的内力骤然爆发。它失控地扫过四周,祥和安宁的房间霎时一片狼藉。
    师兄!觉会厉声喝道。知行和尚站在原地,惊得一动不敢动。
    觉非方丈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失,一张圆脸扭曲变形,像是发现了极骇人的事。他一手撑住榻边,喘声粗重如牛,没了自在弥勒相。
    不对你们快走。觉非和尚凸起一双眼,直直看向时敬之,断断续续道。觉会别过来
    时敬之没走,他刚想上前把脉,便被尹辞拦在原地。
    阿辞?!
    别过去。尹辞直直盯住觉非。信我,别过去。
    电光石火间,他不止拦了时敬之,甚至冷酷地抽了时敬之的旗,将榻前的觉会狠狠拂开。觉会和尚心急如焚,没有防备,径直砸上远处的墙壁。
    觉非这才露出一丝微笑。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端坐在塌边,合上双眼。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觉会、知行老衲今日之事,与枯山派没有任何关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觉非方丈身上,瞬起金火。火焰汹涌间,觉非端坐如钟,一动不动,不见挣扎与惨叫。
    那阳火与时敬之的阳火同出一辙,炽盛精纯,水土难救,久燃不灭。
    作者有话要说:
    执玉槌,用击磬,声闻三千世界。出自《祇园图经》。
    第64章 因果
    冬日温和,日光澄如清茶。
    室内软垫与绿植混成柔软的狼藉。窗户开了一半,破碎的经书被风拂得沙沙作响,氛围还带有诡异的平静。
    可在这份平静的中心,景象如同地狱。
    阳火不比凡火,方丈也非凡人。火焰包裹中,他的外貌依然如旧,并未溃烂发黑。觉非方丈气息全无,又似乎只是垂头打盹,让人心存一丝苦痛的希望。
    觉会怔怔坐在墙边,整个人如同失了魂灵的干尸。年轻的知行和尚面色青白,嘴唇哆嗦,全身都在抖。时敬之摸索着握住尹辞的手,手指潮湿而冰冷。
    四双眼睛齐齐看向火中的觉非和尚,无一人做声。众人屏息凝神,像是在等待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世上到底没有奇迹。
    少顷,自双足开始,觉非方丈的躯体开始溃散。
    鲜活的肉身微微碎裂,散作雪白细腻的灰。继而灰烬被烧透,彻底化为虚无。就这样,觉非方丈安静地维持着坐姿,一点点自下而上崩塌开来,归于房内回旋的微风。
    过了半柱香,又似过了半个百年。
    灰烬燃尽,金火终于熄灭。榻上没有舍利,没有遗骨,只留下一片焦黑的烧痕。
    参悟一世尘缘,回首不染尘埃。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结束得无声无息。
    空气一时凝滞。觉非方丈已死这件事沉重如山,此刻却悬浮在空中,久久不能落地明明就在不久之前,方丈还安然无恙,笑着与众人讲话。
    饶是尹辞看遍红尘,也再次被人世无常弄得口舌发苦。
    看到觉会和尚脸上的悲意,知行和尚往后退了两步。那片焦黑的痕迹宛如一记重锤,将他的神智震得七零八碎。年轻和尚接近崩溃,跌跌撞撞冲向门扉,只想从此处逃走。
    嘭!
    一道真气瞬间激射而出,警告似的打在知行和尚面前。
    见知行停住脚步,时敬之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又去看那片焦黑的烧痕。
    你知行和尚咬牙,神情还有些恍惚。我见过这金火,你
    知行,慎言!觉会和尚终于摇晃着起身,声音干哑。
    师父,你知道尹辞是那鬼墓白衣人!他刚才拦住同伴,分明知道发生了什么。江湖豪杰众多,能使肉身金火的,我们也只见过时掌门
    知行和尚语速极快,声音有些窒息。仿佛只有捉住一点确定的仇恨,他才能再次呼吸似的。
    尹辞知晓那份感觉。绝望临近,人们改不了天命,只得徒劳地抓一根逃离崩溃的稻草。方丈之死太过突然,毫无预兆。年轻和尚的混乱与悲意,连佛祖都无法平复。
    他只得将它们化为愤怒和仇恨。
    可惜觉非和尚提前料到了这一点
    觉非本可以说些别的。
    觉非方丈能撑这么久,八成察觉了致死的原因,他本可以将其公开,让和尚们寻找凶手。就算不执于仇恨,江湖动荡在前,见尘寺眼看群龙无首,他也本可以留下遗嘱,安排身后事。
    可他没有。
    觉非方丈用尽全部力量,留了一句普普通通、相关他者的话。
    【觉会、知行,老衲今日之事,与枯山派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切莫嗔怒蒙眼,切莫冤枉无辜。
    师兄说过,今日之事,与枯山派并无关系。
    觉会和尚语气平稳,合十的双手微微颤抖。
    觉非师兄是寺内修为最高的人。他的判断,会比你的判断差么?
    知行和尚眼眶红了。
    他张了张嘴,到头来无话可说。知行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他茫然地看着师父的双眼,却没发现半点息事宁人或蒙混过关。
    他的师父,对死去的方丈深信不疑。
    知行一腔戾气落了个空。他只得强忍泪水,挪开视线,盯住地上一盆砸烂的绿植。绿叶之上阳光四溅,知行借那鲜活的颜色勾住双眼,不敢往榻上看。
    觉会绷紧一张苦脸,半晌才转过身:尹小友,敢问刚才
    尹辞答得干脆:阳火燃起前,方丈大师的命脉就断了。大师功力深厚,以肉体力量强行压制,才撑了那么久。
    觉会和尚沉默许久。
    末了,他一声轻叹:阿弥陀佛,施主们还是快些下山吧。你们走远后,我再公布此事。
    说罢,觉会和尚朝门口走去,却也被时敬之一发真气拦了个正着。
    大师,还请留步。
    觉会和尚尽管也有些恍惚,却没像知行那样显露怒色:时掌门还有话要说?
    如果刚才阿辞没有察觉异样我会上前把脉,大师也会凑近关心方丈的状况。
    时敬之松开尹辞的手,慢慢握紧拳头,声音沉了下去。
    我惯用阳火,能以火防火,不会有事。可大师关心则乱,直面那等阳火,想必性命难保。见尘寺一下失去两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必定元气大伤、自顾不暇。
    到时由知行师父看来,我刚碰触方丈大师,方丈大师便阳火焚身而死,又连带着害死了觉会大师您。就算我声称不会蠢到当场下手,连在场的知行都要怀疑我派,江湖上又有谁会真的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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