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比你小几岁的侄女,现在只希望她能好好的。老邱目光温温地看了他一眼, 平淡地将一叠纸钱又放入了火盆中, 半是轻微的感叹:我幺儿要是活着,现在也有你这么大了。
    萧怀瑾触及他目光,被那宁静的温和所触动, 天上簌簌落的雪似乎也不是那么冷了,似有暖意包裹。他将手往那火舌处靠了靠,汲取着温暖,淡淡道:他应该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不像我。我可混账的很。
    从小似乎也没什么人喜欢他,他仍清晰记得三岁的时候,宫里老姑姑帮他换衣服,聊天时说他必然是个不受宠的,言辞语气中的怠慢至今难忘。那些人也许以为他年纪小不记事,其实孩子对大人的qíng绪是十分敏感的。那之后父皇和其他妃嫔公主不怎么热络他,似乎也很好地印证了那些宫女的话。
    长大了自不必说,在韦无默说出当年旧事时,他就觉得自己在太后面前站不住了。他发自内心痛恨命运,更恨自己的出身。
    老邱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qíng,瞬间哈哈了一声:怎么会,你一表人才的样子,一看就是好人家里养出来的。你爹娘必是有福之人,才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子。又能打仗,又讲道义,既不嚣张也不粗鲁,对他一分好意也能铭感于心,这样的人怎么会惹人厌呢?
    萧怀瑾不再说这些了,他看到老邱两鬓已斑白,其实只有四十出头,若父皇还活着,差不多也是这年纪。他心中不由感慨,都说生为天潢贵胄是命好,可他觉得生为老邱这种人家,过平淡庸碌的一生,才是很好的。
    但前提是,国家得给他们一个过太平日子的世道,而不是民众们年纪轻轻,就被战乱或徭役带走了xing命。
    他想想心中就一沉。也是他亏欠了这个国家的臣民太多,边疆总是不宁,内政也一团混乱。
    我记得延祚四年,也是下了这样的雪。西魏和我们背约,打了进来。萧怀瑾想到边境战乱,继而又想到了互市,想起那一天宋先生去世了,他坐在深深宫闱的最深处,望着许远外的碎雪,时光都好似凝滞在那压抑的一天。
    过后很多年,提起延祚四年的西魏祸乱,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幕场景,便永远是自己坐在深宫里,看着外面的落雪,无能为力。
    他一说延祚四年,老邱的脸色蓦然变了。萧怀瑾察觉到,心想大概是戳了他什么痛处,也不再提,二人久久无话,只对着火盆沉默,气氛倒一片祥和。不多时,老邱起身道:时辰到了,该泡药了。
    每日晚饭前一个时辰,亦即申时末酉时初,萧怀瑾需泡药浴。军中很难有这个条件,许多重伤兵便只能热敷药包,然而老邱不嫌麻烦,论起照顾来,他对萧怀瑾可谓无微不至,每天清晨去担水,上午劈柴,中午开着大炉子烧,连着泡了几天药浴,萧怀瑾身上斑驳的伤口便比旁人恢复得快得多。
    萧怀瑾进到屋子里,解了外套搭在门上,脱光里衣,便进了药水里。老邱出门忙活着做饭,不时进来添一点热水。加完水出门时,他错眼一瞥,萧怀瑾的衣服掉到了地面上。
    那是里衣,他替他将衣服拾起来,一卷黑色的帛却落到了地上滚动,缓缓卷开。
    老邱愣了一下,因那黑帛一眼望去便知质感极好,庄重深沉,他将黑帛拾起来,赫然入眼的几个大字却如惊天霹雳,吓得差点让他拿不住
    以柳不辞进位大将军加侍中、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别置尚书并州大行台。
    老邱再怎么不懂高官们那些事,尚书大行台却是不会不知道的。
    这几百年来战乱频繁,大行台也就成了屡见不鲜的存在,不少位高权重之人带兵出征,都会在驻地设临时的尚书省,等同于权力班子挪到了驻地,代表着中央朝廷,发出政令与长安朝廷无异!
    柳不辞他他他一个八品副尉,怎么可能有这么烫手的诏书?!
    老邱第一反应这是柳不辞捡来的,随即又否决了。首先圣旨上写明了是柳不辞,其次并州这里设大行台很正常,前朝就有高官出征来此。再次,假若诏书丢了,那并州绝不是如今的模样,早已人仰马翻,掘地三尺了。
    这诏书唯有一个可能,它是柳不辞随身携带,并从未公示于人的。
    老邱一时也糊涂了,想不通柳不辞为什么不拿诏书出来,还要屈尊做个八品副尉大将军啊,录尚书事啊!
    难怪他总觉得柳不辞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无论是言谈举止抑或行事jiāo际,都透着股子富养的派头。这年头高官权贵世家子弟,都喜欢这么体察民qíng吗?
    可组建大行台其他的班子成员呢?除了今天那个面瘫流民(贵公子出身的陆岩:),柳不辞身边就没有旁的人了啊,那这要怎么建临时行台?
    以及柳不辞究竟是什么身份?
    无论实qíng究竟为何,老邱勉qiáng镇定地将黑帛放回柳不辞的里衣中,将里衣挂回门上,走到外面差点被锅灶绊了一跤,心中却是隐隐雀跃起来。
    他看到希望了。
    那个深埋在他心底多年,让他背负无比深重罪恶的秘密那场关乎延祚四年互市背约的秘密,他本以为将被自己带入坟墓,真相永远被掩埋在朔方寂寞的漫天huáng沙中,未想到,老天果然是有眼的,这世间是有公道的,居然将一位带着大行台诏书的人,送到了他的面前!
    既然这是天意,那么他决不能辜负天意。他要想办法将这个秘密,透露给柳不辞,至少,给当年无辜死去的民众一个jiāo待。
    傍晚的雪下得越发肆nüè,朔方城外的客栈却依旧热闹不减。
    屠眉等人有惊无险地拖着刘半仙回房,好在没人在意他说了什么,民众们都沉浸在晋军退敌的喜悦、以及西魏又要卷土来犯的隐忧中。
    房间里,郦清悟关了房门,两刻钟之后,三个人出现在他房间里。
    一个人穿着兵营劣质粗糙的皮甲,另外两人倒是换上了清慡的白色隐纹衣,对比十分滑稽,郦清悟转身看了一眼,忍不住带了点笑意。
    他很少在四余面前表现出qíng绪来忘记是谁教过他还是自己总结的,qíng绪是别人dòng察你、控制你的弱点,他就慢慢学会控制自己了因此几个下属都颇为诧异,猜测他大概心qíng实在很好。
    他关心了下他们的近况,穿劣质皮甲的罗睺委屈道:属下跟着他投入安定伯军下,就被分去cao练了,和他分了开。
    这个他指的便是萧怀瑾了。罗睺的委屈简直都要淹没了他们,只不过面上压着一路跟着扮作流民保护主人的三弟便也罢了,在羊腚山遇到山匪、西关口偷袭王子时奋勇相救也就罢了,居然现在在兵营里,跟着一群刀都使不利落的新兵蛋子cao练???
    尤其是为了不惹人注目以至于bào露,他也还得苦兮兮装成什么也不会的样子,被cao练官嫌弃,简直心里苦。
    当初接了郦清悟任务的一共七个人,两计都两紫炁三罗睺,可以说郦清悟将在外身边的人都送去了萧怀瑾身边,路上遇土匪、偷袭西魏、困守瓮城,暗中保护萧怀瑾已经死了四人。
    而被编入了兵营cao练后,两个计都借口自己还担负着监察卫的身份,战甲一脱,半夜跑了,去守着萧怀瑾。而罗睺只是探qíng报的,没有官方身份,就只能继续苦兮兮地跟着一群新兵蛋子装傻。
    郦清悟听他详细说了萧怀瑾这一路的事,听说如今在城里养伤,陆岩已经回到了皇帝身边,他点了点头,安放了心陆岩功夫十分好,又忠心,是可以信任的。他留了罗睺问话,剩下两人退下,又隐回暗处去守萧怀瑾了。
    偌大的上房里安安静静,郦清悟不笑了室内便又清冷压抑起来。那罗睺单膝跪着,听他问道:去岁jiāo待你们查的事,qíng况如何了?
    已有了些眉目。属下潜入并州军的军籍处,翻到了正月之祸爆发后,并州军的将官调用任免,发现了一些qíng况
    他将随身携带的拓本双手递了上去:当年苏廷楷的高级亲随部将几乎都死了,只有这个奚此非是例外,他是五品郎将,职位不低,战后却侥幸存活,且在当时那样的qíng况下,朝中却有人为他担保,他官职不升不降,平调去了并州府军管理后勤辎重。
    那样的qíng况,自然是指正月之祸后倒bī兰溪派了,顾虑到主人的身份,听到难免不快,罗睺含糊带过:后来延祚三年,西魏与晋国订立互市约定后,他又被平调去做措置官。发生互市之乱后,因榷场监管不力而被斩杀。然而属下又在并州驻军府查到了造假文书,此人似乎还活着
    郦清悟的目光在拓本上那个奚此非的人名上扫过,静静思忖着。措置官,互市榷场的地方官,等同于武转文职了,且是肥差,算是暗升。此人有正月之祸那样的污点,仕途该是告终,却能一路平稳调动,朝中必然有人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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