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又明显换了个身份,一定对景佑年间的事,知晓些内qíng。
    他眸光逐渐冷凝,比窗外的纷纷落雪还要冰寒。他问道:人在哪里?
    人在广朔县定居,是当地商人,有商队出西关口通商。
    居然还能走丝路通商,可见财势都不差。他缓缓将茶水倒入杯中,任雾气袅袅半遮了视线,吩咐道:将那人带来,要尽快。
    罗睺一怔,习惯xing应诺,却并未退下,沉默一会儿犹豫道:您不是向来不碰这些事么?怎的忽然,又起心动念地要管了?
    以前郦清悟也不是没查过,但他查明了就罢手,往往是不参与进去的。原因除了抱朴散人经常劝的出尘、莫入世道与天争,还有就是世道已然如此,那些人只是蛀空树木的亿万蠹虫之一,这些人源源不绝前仆后继,且背后有着qiáng力的权力jiāo织,理睬他们有用吗?
    一直以来,郦清悟觉得自己是很扭曲的,一半是父亲自幼嘱托的重任,一半是散人说的出尘,他就如走在独木桥上,两边都是矛盾,都在拉锯他,割裂他。
    但如今不一样了,谢令鸢是变数,变数想管事,变数想要知道真相,他要保护晋国的变数,当然就要随她心意了。
    所以他心中是十分感谢谢令鸢的,她的到来,让他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不必顾忌地入世,心安理得地参与进了种种是非中来。
    郦清悟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伸出手,几片轻盈落雪化入他掌心。
    待到罗睺将那个隐姓埋名的郎将带来见他时,他会让谢令鸢知道一切她想知道的。
    至傍晚,雪越下越大,陆岩披着一身寒气,从军籍处归来。萧怀瑾已泡好了药浴,老邱垂着眼帘,将饭菜端到案上,手有些隐隐颤抖。
    案上放了小壶的酒,乃他私酿,口感醇香。三人在小案前落座,室外是寒风霜雪,室内烤着小火,再小酌片刻,皆有些醺醺然。
    气氛融融,老邱便起了话头,说要猜拳行酒令。萧怀瑾是没玩过行酒令的,但陆岩在禁卫军中玩过,给他解释了一下,萧怀瑾便兴致勃然想要试一试这些士兵们平时玩的游戏,体察民qíng。
    输了定罚酒,还是?
    老邱摇摇头:老兵里都不这么玩,哪有那么些酒给糟蹋。都是一人输了就如实回答一句问,或者说个藏肚子里的事儿。
    陆岩觉得这样玩实在吃亏,老邱输了便罢,个老兵油子的秘密算什么?但萧怀瑾是皇帝,若要是输了,岂不是皇家宫闱的隐秘,都被个外人听了去?
    但他似乎确实没什么理由制止,军中都这样玩,甚至还有脱衣服的。越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古怪。
    他便正襟危坐地一旁观战,警惕盯着老邱和萧怀瑾猜拳。
    一定中啊!三六顺啊!六六顺!
    老邱赢了。他笑着小呷一口酒,问道:我问一个问题,你只照实回答我能与不能便好。
    萧怀瑾不扭捏,道一声你尽管问。
    我观你不是普通流民帅,也听说你是中原来的,定然是好出身的人家吧。老邱下意识凑近了萧怀瑾,低声问道:我想问以你的身份,倘若你知道了什么秘密,可有办法不通过旁人转述,直接告诉圣人?
    他没有问柳不辞的身份,那些若柳不辞不说,便不是他能知道的。他也不在意柳不辞的身份究竟是何,只要天子能知晓这件事便好。
    萧怀瑾怔了一下,感觉方才入腹的酒,仿佛有点麻痹了思绪,眼前的一切都放慢,是以他清晰看到了老邱眼中一闪而逝的祈盼,仿佛无尽的黑暗中见到一缕光明。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吗?
    但他想到这些日子,老邱的照顾。碗里总是会多出老邱特意留给他的肥ròu片子,那些仿若父子的温qíng不是作假。无论如何,这种事他是能办到的,不需上达天听,他自己就是天听。
    陆岩坐在他对面,对这个问题心里绷紧起来,便见萧怀瑾坦然地点了点头。
    老邱释然笑了笑,gān了杯酒,继续与萧怀瑾猜拳,似乎是很有兴致,陆岩一旁喝酒看着,忽然差点呛住这次,老邱输了。
    居然输了,我以前在军中和兄弟们猜拳,可从没输过。老邱收回手,摇摇头道:那我就给你们,讲个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吧。
    萧怀瑾一怔,对上他看似轻松笑谑却隐含凝重的神qíng。那目光虽经过酒的浸润却依旧清明,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直觉告诉萧怀瑾,他要说的这个秘密,一定很重要。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夜半起风之时, 几名罗睺跋涉雪地, 将主人点名要见的人带到了客栈的房间。
    郦清悟坐在屋里,看着那人被蒙了眼,困了手脚。那人大抵知道挣扎也无济于事,便默不作声,谢令鸢走近他时, 感觉他有点发抖。
    谢令鸢伸出手, 扯掉了他蒙着眼睛和嘴的布条。眼前是一个四十多岁保养极好的中年男人, 室内燃着的烛火使他蓦然地重见光明, 他瞳孔骤然一缩, 警惕地环视室内, 待看清几个人时, 似乎松了口气般。
    他开口, 声音沙哑透着几分不确定:我与几位素不相识, 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
    多有冒犯了。谢令鸢请他落座, 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我知道你在景佑年间是并州驻朔方部伍的五品郎将,是苏廷楷的得力心腹。
    他闻言,瞳孔更为收紧,没有说话, 喉结却一动一动, 吞咽了几口口水。她道:杨犒,我想知道,正月之祸真的只是西魏人的láng子野心么?真的是苏廷楷开城门叛国么?你为什么在那之后假死, 改换身份隐姓埋名?
    杨犒额头滑落一滴冷汗,哂笑一声:前两个问题我怎么知晓,你要问他们。至于我为什么隐姓埋名,这又与你们有何gān?皇帝都不管,你们管什么?
    皇帝让我们管的。谢令鸢冲他微笑了一下。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何无缘无故找上你?你改换身份做得再隐秘,瞒得过钦差么?
    郦清悟轻咳一声,向她侧目。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当然萧怀瑾那个软柿子对德妃诸多回护,大概也是不会因这个追究她的。
    杨犒汗如雨下:不为什么,死在老子手下的西魏人太多了,老子怕他们报复,不想在军中gān了!
    谢令鸢仿佛听到了十分可笑的事:方想容、苏廷楷、韦不宣随便哪个人杀的西魏人都比你多,他们都不怕,你倒腆着脸有资格说了?
    这话说得十分奚落,重创男xing尊严,杨犒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唾了一声:什么狗屁钦差,要不是老子杀敌卫国,轮得到你在这里撒野
    啪,他的脸被扇歪到一侧,耳畔嗡嗡作响。
    一卷羊皮纸布防图,从他脸上滚落在地。
    郦清悟好整以暇地坐着,方才出手掷图也只是一瞬,杨犒没来得及看清,更未来得及躲开。那布防图挟带了内力扇在脸上,不啻于重击,杨犒眼前发花,听到那个出手的人冷冷道:再敢对她出言不逊,可不这么简单。
    合着这还只是略施小惩。杨犒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晃神犹如当年西魏那个王族大将军拓跋乌也是这样,攻占了城池后,将布防图甩在了他的脸上。
    他眼睛再一扫地上那布防图,没有军中编号,熟悉的笔迹。他噤了声。
    杨犒心跳如雷,这十多年苟活的时光,如同借来偷来的,如今终于是被发觉,被天子彻查了。
    忐忑过后,却是意外的绝望般的平静。他苦笑一声,下一瞬仿佛被郦清悟的瞳眸摄住了那眸子里正有着说不出的力量,仿佛在读心,又仿佛摄魂。他捂住心口,感觉回忆如同洪水一般决堤而出。
    窗外的风雪不时拍打着窗纸,这一幕同景祐九年何其相似
    那年冬天也是这样簌簌的落雪啊。
    。
    朝廷的党朋之争拉锯多年,终于波及到了边境。那个深秋,他收到了远在长安的老师给他写的密信,感到脑海中一片轰鸣。
    信中思绪清晰,条缕分明,要他将北方的城池拱手让于西魏。
    倘若构陷苏国祯因叛国罪名伏诛,其师党同门于朝中亦无立锥之所,你我方可得力;若不然,难有破局之契。
    苏国祯,乃苏廷楷的表字。
    杨犒无法拒绝,这信中绝非他老师一人授意。
    先帝那个时候对立储态度不明,有意拖着两党,对二皇子颇为看重,这是兰溪派的死对头桂党万万不能容忍的。那时桂党里也分了两种势力,一方是支持大皇子与何家的,大部分却想支持三皇子柳贤妃背后没有家世,三皇子的外公舅舅皆死于战场,这样的母子若得了帝位,再好拿捏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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