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说得轻巧,余大人手撑膝盖,霎时又觉着自己语气有些重,小心扭头望他一眼,放和气了道:傅成自小懂事听话,没让你多操一点子心,可我那孽障,书也不好好念,成日家胡作非为,我已是愧对祖宗,若是我再放任他,我将来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大人博学看得开,我自是迂腐,还受不起这种事儿,更受不了被人戳脊梁骨。
    两者皆有理,傅尚书也无言反驳,一时俱静后,他抖一下袍子,朝余大人拱手,我也知道大人的难处,可自打到您家来吃了闭门羹后,我那儿子便接二连三病倒,这事儿已成了他的心病,将养了这些日还不见好,恐怕只有与令郎的亲事成了他才能康复哩,我为人父亲,岂不心疼?只好再求一求大人,就当是救人一命?
    余大人并未马上答话,先招呼丫鬟换了盏茶,待丫鬟退下后,他抿一口才直言,我自然体谅尚书大人的人父之心,可我也是父亲,难道要我为了救你的儿子就赔上我的儿子不成?这天下想必也没有这样的道理。依我看,大人倒是不必在我家耽搁,只请好的太医,再到宫里请命圣上,抓一些御用惜珍的药好好吃着才是。
    相谈至此,各方已将意欲讲明,余大人只是油盐不进,傅尚书也没办法,难道官高一级就要以势压人不成?他终归也不是这样的人,只好起身告辞罢了。
    至月末,梁家那头也是乌泱泱的鸡飞狗跳,跳得最凶的当属赵姨娘,眼见就要出府,李氏连人伢子都找来了,她死活不依,整日间不是要跳井就是要撞墙,吵嚷得李氏脑门儿直疼。
    何须问让人煎了治头疼的汤药,亲自端去榻前伺候。只见李氏歪在床上,额上戴了抹抵风肉桂色抹额,倒显得风韵更胜。她一口气将药喝了,捏着帕子抹完嘴,与他抱怨起来,这赵姨娘生死不依,前儿我找来个伢婆子相看,没曾想她跳起来照着人手腕就咬了一口,只见血咕隆咚的吓人得很,这人未必也太泼妇了些,若不是顾及你父亲的面子,我只让人绑了她抬出去!
    她原本是果断之人,现下左右为难,不免叫何须问好笑,将碗递给身后的丫鬟后,他便扶她坐正起来,难得过问起这些闲事,母亲要顾父亲什么面子?赵姨娘每日闹着要死要活,可见她真的去死了?又只在您面前闹,怎么不去父亲面前闹?可见是闹过了,父亲不理的,哪里还需要顾及父亲的面子?
    你说得有理!李氏默了片刻,才想起这个道理,我这几日叫她折腾得糊涂了,可不是呢,明儿我就让人绑了她去!对了,我想起来问你,你院儿里那谭青瑶可有闹事儿?
    眼下谭青瑶也即要被遣送回家,李氏唯恐她跟赵姨娘似的寻死觅活让何须问操心,何须问不忍让她再添烦忧,也并未欺瞒,照实了说:来哭了两回,让梁锦冷言冷语打发了,现下倒是没什么,听说这两日都在打点行礼。
    李氏这才放心,也够得她这阵子忙的,为赵姨娘的事儿不说,还有那胡家来送定下聘,再有老太师门下的官眷夫人们来送梁锦高中的贺礼,吵吵杂杂一堆事儿,何须问有心为她分忧,便主动提起,母亲,往来送礼这些事儿就交给我来做罢,您忙过赵姨娘的事儿就好好歇一歇。
    我的儿,难为你替我操心,李氏在锦缎合欢被褥上握住他的手轻拍,但这些事儿繁琐得很,既要应酬些场面话儿,又要操心礼尚往来,你是最爱清净的人,横竖我现在还动得了,能替你当一日家就算一日,等我老到动不得了,你再接了这担子去,何况田庄上那些杂物现在也是你在打理了,我也就忙这一阵。
    如此全心全意疼着何须问,何须问哪有不动容的,一连接着几日伺候在榻前。
    且说隔日,李氏既说要绑了赵姨娘,自然就办起来,一面叫了人伢子,一面命两个小斯将她架到厅上来,那赵姨娘只是挣扎,犟得一双膀子勒得通红还不罢休,赫然见何须问坐在一边,便往地上跪下,猛磕了个响头,少夫人、少夫人,您替我说句话儿罢,上次那事儿真不是我本意,是谭青瑶那贱人害我的!您是这府里最菩萨心肠的人,您行行好罢!
    那哀求声夹着哭腔,一阵高过一阵,听得何须问蹙起眉,只淡扫她一眼,姨娘严重了,实在不该求我。
    您发发善心,替我跟大夫人说个情儿,她老人家是最疼您的,只要您开口,我不就逃出命来了?
    正榻上李氏端坐着,也被她哭嚷得烦闷,瞥一眼何须问,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倒不像平日里所表的那般心痴意软,叫她又放心一些。
    姨娘,您是自作孽,我开不了这个口,何须问在下方椅上,冷冷凝视赵姨娘,若我替你求情,恐怕翠芝在天有灵也不能安息,她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又是因何而死,姨娘心里有数,难道一条人命还不够发卖你?
    赵姨娘这才猛然想起孔翠芝从前与这男妻的交情,穷途末路之际,只见她挣脱束缚捻着膝盖朝何须问跪移了两步,不不不,不是我害她的,她是自己吊死的啊!
    她吊死,是因为她没有活路,她活着时您是怎样苛待她的?
    我没有苛待她!赵姨娘穷尽言词替自己狡辩,她本来就是个山野女子,怎么配得上我儿子?是她痴心妄想毁了我儿的前程!若没有她,我儿早就娶上以为王公之女,自有岳家照拂,纵然考不中,仕途也能顺当!
    言之凿凿间,似乎她并没有一点儿责任。何须问失去耐性,朝李氏颔首,母亲,您裁决罢。
    李氏听了这一车废话早就心烦气躁了,况那赵姨娘哭声凄厉,让她头疼又发作起来,不耐烦地朝人伢子挥挥手,王婆子,你快快带走罢,我也不要你的银子,你带回去该往哪里卖就往哪里卖,不必顾及我梁家。
    那王婆子一听,喜得豁开牙,不要银子的买卖,还得是出自这样官爵人家,况且赵姨娘年纪虽大些,却生得有几分妩媚,倒是比那些姿色平平的年轻丫头更值钱些。她走向前去,躬着腰将赵姨娘细细看去,随后朝李氏行个万福,谢谢夫人恩赏,我这将人带走了。
    手一挥,便有两个帮手接过赵姨娘去,哪里管她哭声震天,只往门外拖
    这哭声盈盈绕绕,飘了好远,谭青瑶在房中似乎也听见了,她抱膝坐在榻上,只穿一件单薄绉纱掩襟长褂,下头一条蝶戏芍药的百迭裙,稍一动,那裙上的皱褶便闪出一段完美绣画儿。
    杜翠,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她缩着肩,头还未梳,一溜乌发披在背上,又垂了些许至肩前,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杜翠从台屏上捡了一见外裳替她搭上,细声安慰,小姐别是听岔了,大白天的哪里有什么哭声?奴婢怎么没听见?
    谭青瑶抬眉斜她一眼,是赵姨娘,想必她已经离府了,倏然,她又自嘲自笑,你瞧,这就是与人为妾的下场,什么贵妾贱妾,妾就是妾,有何分别?赵姨娘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替梁家生了三个孩子,还不是说卖就卖了?你看老爷可曾说过什么?想来梁家男儿皆是薄辛寡义!
    第75章
    探病
    杜翠自然无法为梁锦辩驳,只想着法子安慰她,小姐,咱们来这些也一年了,就没瞧您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还不如回家呢,从前在家里,您不是每天高高兴兴的?
    她也知那是从前,这好话儿没说顺,反倒击起谭青瑶心头的千层万浪,她斜上眼,正欲骂人,又忽闻外头远远有人笑谈,扭头扒着雕花霞纱的窗户往外瞧,原来是老夫人身边儿的丫鬟来了,却不是来看她的,只在对面那间屋门外与白芫笙笑谈。
    那丫鬟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南海的珍珠、大理国的玛瑙,盛在一个个小盒子里,又是金丝血燕、鹿茸肉桂,那丫鬟粲然笑着,声音连谭青瑶这头也听得见,这些都是老夫人叫送来给姨娘的,姨娘现在身子贵重,千万要保养好,老夫人还让您捡一些往洛阳家里头稍去,也叫姨妈见了喜欢喜欢!
    看来是母凭子贵了,谭青瑶心灰至极,怫然从眼里滚出热泪,那泪烫得眼眶发红,她绞着帕子擦擦,朝杜翠吩咐,快收拾东西,这里一刻也呆不得了。
    杜翠也听见外头的动静,心里提着一口气,唯恐她见了这景况又动怒,现听她吩咐后,心骤然落下,抑不住的雀跃,哎!我这就收拾。
    一应收拾好,也不过同来时一样,几大箱子东西。老夫人终归有点儿过意不去,又着人添了许多,只说是让她带回去孝顺父母长辈。临行前,谭青瑶路过前院儿,在廊下等了片刻,闻见屋内有梁锦与何须问说笑的声音,像是在逗弄孩子,却仿佛记不住她今儿要走,不,是她这号人从未在他脑子里停留须臾。
    乾坤倒转,不过一年,这府里流转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变。自谭青瑶走后,梁锦仿佛去了个心头大患,每日不知怎么乐好了,只拉着何须问在榻上缠绵。
    何须问比他劳心些,除了打礼琐事,还要时时照看梁桭,又要顾着白芫笙那头,只忙得脚不沾地。梁锦无奈,常常在他面前抱怨天抱怨地,你还是将这些琐事儿交还给母亲罢,怪费神儿的,何必操这闲心?
    何须问听后当即就吊起眼角睥他,你也知道这些事儿费神,还要交还给母亲?真是好个狼心狗肺,难怪母亲常在我面前说也不指望你了。
    哎,你说这话儿可就冤枉我了啊,梁锦梗着脖子争辩,我这是心疼你,你还不识好,反倒来怪我,我哪里不孝顺?分明是母亲不要我,平时也只叫你过去她跟前说话,没事儿也不找我
    懒怠跟他纠缠,何须问抱着本账簿就要走,才跨出门去,又退一步回来,我去母亲那里,你不是说要去探望傅成?快些去,回来好一齐吃饭的。
    梁锦见他回转过来,登时又笑了,哎,我知道了,你披件衣裳再去,外头天凉!
    探出头去,院子外头只余一抹盈盈草青的背影,只将他的叮咛置若罔闻。他讪讪退回来,叫人进来替他更衣后,携了东呈往傅家去。
    辗转进了傅成院儿内,便闻见扑鼻的药香,连寒凉的空气里都夹带苦味儿,梁锦把眉心一皱,问前头引路的金龙,你家少爷病得很重?怎么到处都是药味儿?
    经他一问,金龙的笑脸蓦然衰落,只见愁容满面,公子不知道,自前些日子余家将他们家小公子送走后,我们少爷就病起来,又往余家去探听余小公子在洛阳的住址,想给他写封信儿,谁料他家上下齐口,一律不说,害得我们少爷这病又加重几分,您来了就去劝劝罢。
    梁锦倒是听说了余岳阳去了江宁的事儿,只是前日府中有些琐事,还未及送一送,心道这两人真是一对苦命鸳鸯,惋叹着往里走。
    吱呀推门而入,里头倒是暖和,连外间都点了炭盆,他撩帘子进了里间,里头小丫鬟们便红着脸退了出来,只留他二人说话,梁锦在床对过椅子上坐下,环顾一周,与你打小相识,倒是头回进你的卧房,这陈设和你性子蛮相符啊,古朴雅致。要让须问见了,恐怕又要借你来贬低我一下。
    他嘴里来来回回总提起何须问,傅成从前不觉着什么,如今再听,唯有满腔艳羡和眼底的惆怅,他招呼丫鬟上了茶,便靠拢了件外袍下地,引梁锦到书案一方去坐,这屋子密不透风,有些闷,你别见怪,只因我现下见不得风。
    他行一步便要借力扶着些什么,看样子已是并入骨髓,梁锦心里骤紧,捺不住劝他,不过多大点事儿,就至于病成这样?要我说你心眼也太实了些,他家不答应,你改日再去,何苦大雨底下跪着?那余大人远近闻名的不近人情,你还不是白遭罪。
    改日再去也是一样,傅成捂嘴咳嗽一阵,勉强牵起一丝笑,我父亲也去说过了,还是不中用。在这屋子里关了这段日子,我倒是有几分想清楚了,横竖我是活不长了,临了也算尽心尽力没有辜负岳阳,他以后日子还长,总不能我使什么奸计把他弄来,倒叫他以后孤家寡人替我守着?只是,我心里还是想见见他,想往江宁走一遭,但我父亲不允,说我经不住舟车劳顿的,倒是别因为我这点儿女情长叫他老人家悬心了。
    他语气平平,声调也平和坦荡,却似千斤重的一个担子压到梁锦心上。遥想这十几年,傅成在他几人中,凡事占尽先机,最得长辈们的夸赞,不曾想一生头一遭遇见不如意的事儿就能要他的命。梁锦怅然,你尽是胡说八道,我听说岳阳节前就要回来的,难道为了避你,他家还不让他回来过年不成?你好好养着病,等他回来了,或许还有转机。
    傅成仍是笑,还有闲情与他说笑,我若死了,明年春闱你自夺魁,难道不算件好事儿?
    言罢,梁锦立即垮下脸噌一下站起来,连那身檀色襕衫的衣摆也抖了两下,屁话!你就算不想想我们这些从小一处长大的弟兄,也该想想岳阳。你若死了,你猜他还能不能好?只怕撞了你的碑就要跟你一道死的!
    顷刻后,傅成觉得这些时的心酸从心里全然喷薄出来,涌向眼眶。但他是七尺男儿从不爱哭,只将眼泪往肚里倒流,靠着椅背摧颓一笑,我也不想,实在是事与愿违。
    是了,世间多是事与愿违,梁锦审视自身,若是那次何须问病倒了,自己如今又会是什么光景?他不敢往下深想,只赶忙告辞,逃离这间生死一线的屋子。
    恹恹地回到府里时,何须问已让人摆好了晚饭等他,一桌子菜还冒着热气儿,是温暖的人间烟火,他急走两步过去,一把将何须问搂过,紧紧勒着他的腰,埋首在他颈间,深嗅一口他身上被沾染的返魂梅。
    见他这样,何须问便猜是傅成病情不好,他轻柔地抚了下他的后脑,出去这半日,难道是饿了?先用饭?感觉颈上的头轻微摇了摇,他便退开半步,拉起他的手往里间去,那就先歇会儿,晚点再吃。
    二人坐在床上,宝幄中淡淡一股梅花香萦绕四周,何须问含笑,温柔地替他接下身上一应玉佩香袋儿,往他嘴上吻了一下,傅成怎么样了?不如我们送些精贵药材过去?
    他家什么都不缺,梁锦低落的垂着头,一顶紫玉冠子轻轻摇摇,我瞧他不太好,尽说一些丧气话儿,他向来做什么事儿都是运筹帷幄的架势,何曾有过现在这副颓唐样子?
    何须问也不知要怎样安慰,只扯开被子推他,我陪你躺会儿罢,一会儿饿了再起来用饭。
    静默微凉的傍晚,香绡帐中,一床锦被,两个萦绕愁绪之人相拥共枕。何须问侧身轻拍着他的肩,我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安慰你,只是人活一世,总是有些遗憾和不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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