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瑞转到他面前:少爷,你倒是想个法子呀!
    走!梁锦拽起架子上的斗篷:去叫东逞,备车,不!备马!我们现在回去!
    三个人,赶在城门关闭之前总算奔出了城,梁锦打头跑着,时不时就要挥下鞭子,上了官道,积了好厚一层雪,马蹄子一滑,梁锦不备,摔了出去,打了好几个滚,粘了满身的雪。
    两人赶紧将他扶起来,幸而月亮还大,瞧见他身上没有流血,东逞却还是不放心,忙问:少爷摔疼哪里没有?
    我没事儿。梁锦拍了拍身上,又要上马去:母亲说了什么没有?
    大夫人说让你只管去,她会跟那边老太爷解说的。
    三人又上了马,狂奔一夜。人不歇着马也是要歇的,天亮赶上个驿站换了马,东逞去劝他:少爷还是歇会儿罢!你身上衣服都湿了,先烤干了再上路也不迟。
    梁锦跨到马上去:不用了,赶紧走,等到家了我必有重赏!
    二人也不再劝,跟着跨上马,倒不是为了赏赐,只是眼下少爷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倔。
    连着跑了三天,梁锦都未曾睡过,饿了就吃些东逞从李家带出来的干粮,原本美味的点心冻得像块石头,梁锦也不怕崩掉牙,咬不动就囫囵吞下去。
    水囊也已经空了,梁锦就捧一把路上的雪吃下去解渴,东逞看得直心疼,他打小跟着少爷,还没见他吃过这样的苦。
    可梁锦并不觉得苦,眼下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箭,离了弓,就要往靶子上去,可耽误不起。
    这几日,他脑子里把那些听过见过的事儿都过了一遍,谁家公子着了凉落下病根的,谁家丫鬟被打了板子就挨不过去死了的梁锦第一次感觉到,死是离自己是这样近的一件事。
    他悬着的一颗心,跟着马蹄颠簸,像随时要从嘴里被抖落出来,他的呼吸也像遥远的挂在何须问身上,若是他咽了气,自己似乎从此后也无法再喘息。
    从前读李商隐的诗,上面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梁锦始终不能参悟,同胞血缘间尚且也没有这样的感情,如今他方明了,前些日子的不得安眠也找到了原由,因为他的妻子在遭受苦难
    何须问已经能翻身了,也能下地由人扶着挪动,他不想整日躺着,坐着疼,只好倚靠着门框看书,眼睛虽在书上,心思却挂着梁锦,不知他是怎样的着急?会不会已经在路上了?
    华浓。他握着书叫:你叫个人去城外等着,若是看到少爷,就告诉他我已经好了,别让他着急。
    华浓来扶他:我这就让人去,少夫人还是去床上躺着罢,别又在这里吹风。
    躺了这些日子,人都快躺傻了。何须问笑着,让人如沐春风:躺着就知道睡觉,我站会儿罢。
    华浓犟不过他,转身进屋里给他拿来个灰鼠斗篷披上:那也要多穿些!她嘟着嘴,扯着斗篷使劲儿给他拢紧了。
    天这样冷,何须问还是就穿了件圆领袍,里头中衣虽是加了鹅绒的,也不似能抗住风雪的样子。
    院子外头进来个丫鬟,何须问认得,是老夫人院子里的,那丫鬟老远见了他便扯开嗓子喊:哟!少夫人好了?
    姑娘,我们少爷才刚能下地。无所事往前一步挡在前头,冷冷的看着那丫鬟,丫鬟倏地一笑:能下地就成,老夫人让少夫人过去呢!
    无所事正要说什么,却被何须问轻轻扯到旁边:我跟你去。
    少爷无所事扯着他的袖口,不让他去,眼睛里急出了泪花:你才刚好一点儿!
    他们都清楚,去了又要受罚,可眼下府里,谁也拦不住,何须问抽出袖子温柔的笑:别担心,从小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是这样过来的,可还没昏迷过这样久,无所事不放心,非要跟着去,搀着他,慢慢的挪动到老夫人院儿里,这边刚用完午饭,赵姨娘跟梁响罄都在,坐在上面乐呵呵的,俨然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怪了,何须问这次没行礼,连问安也没有,杵在厅上挂着笑看像她们,他装了将近二十年的温顺谦恭,今日忽然不想走那些过场。
    许是近日老梦见娘亲,受了她的影响,她连在梦里也是那副桀骜不驯不遵世俗的样子。
    老夫人心道正好了,正要找个由头整治他:你看你这目无尊长的样子!他朝赵姨娘扬了个下巴:你瞧瞧,这可不是露出本性来了?
    什么都有她们说的,何须问懒得争辩,只静静等着她下令。
    响罄,你记着,将来嫁人了,家里要是有这样不懂事的妾室,就该好好教训。老夫人慢悠悠的,该是指望这一字一句就能吓到何须问:你去外头雪地里跪着,我什么时候让你起来你才能起来!
    话一撂下,何须问就拖着脚往外去,下了廊下的台阶就扑通一声跪在雪里,老太太也不指望他求饶了,让人挑了帘子,把炭盆架到脚下来,端着茶悠哉的看。
    无所事这时从角落里站出来,也走出去,提着裙摆跟着跪在何须问旁边,何须问挑眉看她:叫你别跟来,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受得了这雪地里的寒?他端正了头颅,小声的命令她:你回去!
    我不!可能从没听何须问命令过她,所以她不怕:我就在这儿!
    这丫头可是比何须问还固执的主,他不得不摆出主人的款儿来:你敢不听我的话?
    此时膝下的雪已经被体温融化,浸湿了裤子,冰得刺骨,无所事的裙子也湿了半截儿,冻得发抖,却仍然固执冷眼望着厅里高坐着的几人:我从小跟着少爷一起长大,少爷吃什么就给我吃什么,少爷用什么也给我用什么。她颤着声,僵着一张小脸:如今少爷受苦,我也得陪着少爷。
    声音不大,却有一股力量,拉扯着何须问去看她,顷刻间,何须问豁然开朗,老天是公平的,这世上有诸多对他不好的人,亦有这些待他至仁至义之人,他实在不该只想着逃避那些不好的地方。
    一会儿回去,别光顾着我,让人烧水给你沐浴。何须问不再阻拦了:我有一屋子人伺候,别担心。
    轻轻的,无所事点了头,她不觉得那么冻了,反而心生一股暖流,爬遍全身,她自得的想,就算是大少爷,也有他顾及不到的地方,那这些地方,就由自己来补全罢
    第40章
    中毒
    一路昼夜不停地奔波,总算赶到大京城外,远远的跑过来一个人,梁锦立刻拉了缰绳看过去,是府里的一个小厮,在这里等了好几日,就为传个信儿。
    少爷别急!小厮扶他下马,往一个茶棚里去歇脚:少夫人已经醒过来了,林鸿去托傅大公子请了太医。
    兴许太久没好好吃饭休息,梁锦恍恍惚惚的由他扶着,才走了几步,听他刚一说完,噗!一声,一个猛子吐了出来。
    小厮忙垂头一看,明晃晃的一口血,喷在雪里,刺得人眼睛疼,后面二人急跑过来,搀着梁锦踉跄的在茶棚里坐下,东逞红了眼:少爷!你怎么了?觉得哪里疼?
    并没有哪里疼,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梁锦摆摆手,有些喘吁:慌什么,倒碗茶我吃。
    奉瑞忙叫店家,店家已经傻了眼,呆愣在那里,看人吐了血,想赶他们走,不能死个病痨鬼在店里!可看他们穿着打扮,又犹豫了,别是什么达官贵胄,可得罪不起。
    见他不动弹,奉瑞从荷包里掏出锭子塞给他,推他一把:快去烧壶热茶!
    哎!有了这个锭子,过年还有什么愁的?到底是买卖人,忙换了副脸皮去上茶。梁锦喝了一口,觉得舒坦了许多,东逞小心问:少爷,叫个郎中过来瞧瞧罢?
    别了,歇会儿就走。梁锦又喝了口热茶,谁知道那店家刚殷情的添了滚水,烫得他像只狗直吐舌头:哈嘶哈嘶
    东逞横过眼去,似要把那人千刀万剐的架势,又听见梁锦说:吐了口血,竟觉得痛快了许多。
    少爷跑了这些天,心里又着急,许是淤了口血在里头。奉瑞比他们都要年长一些,见的事也多一些:猛然一听少夫人好了,心里石头落下去,将那口淤血吐了出来,可不是要痛快些?
    他说得有道理,梁锦喝了两口茶,气也不虚了,比刚才精神了许多,几人稍坐了片刻,又骑上马往府里赶去,等到了,天也暗了下来,灰蒙蒙暗沉沉的一片。
    离家已大半个月,梁锦归心似箭,也顾不得先去给老太师请安,穿着湿漉漉的一身衣服跑着往自己院里去。
    院子里婆子们正在点灯笼,屋里却漆黑的一片,一个人也没有,梁锦还没喊,一个婆子便朝他行礼:少爷总算回来了,姑娘们全到老夫人院子外头跪着去了,少爷快去!
    也来不及细问,一屋子丫鬟都在老夫人院里跪着,八成是何须问又出了事,梁锦又提着一颗心往那边跑,果不其然,垂花门下雪地里头,乌泱泱跪了十来个丫鬟,都是他屋里的。
    老远的,梁锦喊:华浓!
    华浓正在抽搭着肩哭,听见这声音急忙扭头:少爷你可回来了!她不跪了,朝梁锦跑:少夫人跟阿事在里头跪着,一个下午了,晕过去了一次才刚醒过来!
    梁锦抬腿跑进去,转了几个回廊,就看见何须问正在雪地里跪着,屋里透出来的光、还有门口两个个灯笼亮堂堂的照在他身上。
    身上连个斗篷也没有,外头棕绿的圆领袍已经湿得透顶,他已经没有平日里的端正,东倒西歪的跪着,显然快支持不住。
    边上无所事居然比他要有几分精神,见他要倒,支持着手去扶他。
    梁锦心头腾腾上来一股火,几步冲过去,一把捞起何须问打横抱着,厅里这时有了动静,老夫人由赵姨娘扶着朝这边走过来,脸上似有惊喜的神色,可朝梁锦看过去,他眼里正喷着火,冷冷扫了众人一眼,一句话也没有,抱着何须问就往外走。
    梁锦掂着何须问,比他走时竟轻了许多,心里泛起汹涌的一阵酸楚,涌到眼睛里,徐徐淌出热泪,何须问在他怀里方悠悠转醒,浑身冻得僵硬,眼皮艰难的撑起来:我没事你别担心。
    听见他的声音,梁锦猛地哭出声来,像个孩子抽噎:早知道,我就不去了!一哭,后头跟着的丫鬟们也小声啜泣,这一个队伍,乍看过去,不似得救,倒像送葬。
    张太医已经在屋里侯着了,梁慕白孔翠芝也在,见了梁锦,像是有了主心骨,丫鬟们有条不紊的忙上忙下,全听着太医的嘱咐。
    空隙中,梁锦随口吩咐无所事:你下去洗个热水歇着,有事儿再叫你。他随意看她一眼,又说:一会儿让太医也给你瞧瞧,别落什么病根儿。
    才刚说完,太医已经诊好脉,朝梁锦递了个眼色,梁锦便一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只留了华浓云裳二人。
    张太医,可有大碍?梁锦往床边椅子上坐下,心里突突直跳,见张太医捻着须似有疑虑,便添上一句:我已听说上次就是亏得张太医医术高明,才令荆室有所好转,若太医这次亦能治好他,我再加厚礼奉上!
    倒不是礼的事儿医者仁心,老人家叹了一声:少夫人这左腿关节只怕是有些冻坏了。
    什么!梁锦站起来,往床上看了一眼,:那丫鬟也跟着跪了一下午,不也没事吗?他皱着眉摆头,不敢相信:未必一个男人的身体,还不如个女子强壮?
    张太医不答他,反扭身问华浓:你家少夫人近日可有何异常?
    华浓回想了半晌,倏地转到跟前来:少夫人入冬后,就比往日贪睡些,近日病中,睡得更多了,一天里竟没有多时是醒着的!她一晃神,猛然想起:这些日子少夫人看书,还总说手臂酸软!
    听了这话,梁锦也机警起来:张太医,这是怎么回事儿?入冬贪睡我也发现了,只当是平常故而没有多想。
    张太医又挪动椅子朝床上靠过去,抓着何须问的手切脉,三人都秉着呼吸,不安地等。
    收回收来,张太医也不客气:公子该庆幸令夫人只是坏了膝盖。他不慌不忙的:若是迟两个月,少夫人恐怕连命也丢了。
    噔一声,梁锦跌回椅子上,撑着扶手浑身颤抖,拼命按捺着:怎么回事儿?
    被三双眼睛望着,张太医打了个抖:他是中毒了!嗜睡,手脚无力,昏迷不醒,都是中了这毒的症状。
    华浓听了,打着冷颤,云裳也是支撑不住,顾不上规矩,挨着根椅子坐下,分明门窗鼻塞,烧着碳火,可她们都止不住的发冷。
    再看梁锦,呼哧流着冷汗,生死打杀的事,他听过见过不少,那些人为了利禄,为了家国天下,在朝堂战场上厮杀,可在这家里,在这温纱暖帐的后院里,他第一次觉得后怕。
    这是洋金花的毒,下毒之人该是把果子磨了粉,一次次很少量的放,所以才没察觉出来。张太医弯着腰,凑着梁锦:这洋金花原是用来麻醉的,若长期食用或一次食用过量能至死,量小则至瘫,少夫人觉得手脚麻痹就是这个道理。
    梁锦听得心惊肉跳,急急往床上看,张太医忙解释:不必担忧,我开了药让他吃上个把月,就能将毒性解了,于性命无碍,只是老爷子将眼睛落在何须问腿上:只是毒已侵入筋脉,加上他前些日挨了打,伤了筋骨,今日又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左腿受了些影响,恐怕以后走路会有些跛脚
    这已经是万辛,道理梁锦懂,可一颗心还是放不下,他离家时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回来就成了残疾?
    封了好大包银子送走太医,梁锦叫着华浓和云裳到隔间书房里问话:须问的吃食是谁做的?他一身衣服没来得及换,已经被体温烘干了贴在身上。
    云裳仔细想了一圈儿:都是咱们小厨房里做的,厨子是老人了,里头一干人都没换过实在没什么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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