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逐客
    冷秋听完韩青的叙述,沉默一会儿:“冷兰这孩子,心地倒不坏,是不是?”
    韩青道:“这孩子颇有侠气,又有正义感。”
    冷秋内心微叹,正义感,他妈的正义感,算了,我不同你讨论正义感的问题,你承认我女儿很善良就好,其他的以后再说。再谈谈黑狼吧:“黑狼那小子,很有心记。”
    韩青沉默一会儿:“师父也看到那封信了,既然,他会为同门师弟独自赴死,不能算大奸大恶之人。”
    冷秋道:“韦帅望遇到他时,他只是往山下走。”
    韩青道:“加上韦帅望,亦不过是送死而已,后来……”
    冷秋道:“如果韦帅望有什么事,你我能坐视吗?”
    良久,韩青道:“冷玉既然送来那么一封信,当然是认为那封信能把他叫回去了。”
    冷秋想了想:“这倒也是。”
    沉默一会儿:“不过,左手剑不是一天练出来的,这小子深谋远虑,其心可诛。以他的说法,他是要杀黑英碰巧杀了冷玉,不是想杀冷玉,拿黑英做饵?”
    韩青想了想:“从伤口位置只能推断出当时的情形是黑英与冷玉死在一起,当时的情形,也只能从黑狼的描述与他平日的为人推断了。黑狼的描述里,没有破绽,他对黑英的死,也是真的伤心。”
    冷秋点点头:“韦帅望这个狗东西,象个煞神。”
    韩青忍不住也笑了,半晌:“仁慈起来也很仁慈。制定战略战术时,却很冷酷。”
    韩青沉默一会儿:“难得的是,他能够在慈悲与冷酷找到平衡,杀戮之后,立刻就能停手。”
    冷秋淡淡地:“那是他与他的朋友没有伤亡,如果黑狼死了,你看他会不会停住,如果你死了,你看他会不会屠城。”
    韩青愣了一下,想了想,终于笑子:“当然会,他才十四岁。一般十四岁大的孩子,可能还没想过尊重他人生命尊严的问题。”
    冷秋道:“一般十四岁大的孩子也没有屠城的本事,想那么多干什么?他们想什么,不想什么,于这个世界有意义吗?”
    韩青道:“一个两个没什么意义……”微笑,不敢再争下去,一个两个想什么,对这个世界无意义,他们加在一起,就有意义了,他们想的,就是这个世界未来的方向。不过,他们现在讨论的,只是韦帅望的品性,韩青笑道:“韦帅望做的,已经比我当年好。”
    冷秋气道:“比你更混帐的人本来就不多。”
    韩青道:“是是,师父胸怀若海,弟子仰仗师父宽仁,能有今日,感恩不尽。”笑得那个温暖。
    冷秋瞪韩青一眼,见韩青的口风也转了,满心满嘴的韦帅望天下第一,知道说也白说,只得骂一声“滚!”
    孩子们一出秋园,冬晨就给韦帅望当头一记爆栗:“害我输得不能翻身的就是你!”
    帅望瞪大眼睛:“干嘛?我做了什么?”
    冷冬晨气乎乎地:“下山前冷长老同我打赌,说你会端了墨沁……”气恨,再给韦帅望一拳:“你害死我!我得替他批一年公文。”呜……
    帅望结结巴巴地:“那是,那是——意外!”整个人忽然就黯然了,是意外,干娘也猜墨沁会被炸成天坑……
    冷冬晨气道:“意外个屁,你去同老虎要他的皮,老虎不给你,你的反应就是爆了他,你把我支开,就是这个意思!”
    帅望沉默。
    是,冷玉势不能轻易把黑狼黑英给他,不但黑狼不会放弃黑英,就是韦帅望,知道黑英的处境,一样不会放弃。
    韦帅望不是一个耐心温和的人,从来不是。
    帅望沉默地想,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怎么做才能把这件事和平解决?帅望垂着眼睛,如果黑狼没闯进墨沁,如果我等我师父的消息,我师父是否会同意证据换人质?如果当时我与黑狼以退为进,回到冷家,冷玉是否会用黑英来换那张银票?
    黑狼道:“这件事,不是韦帅望的错,是我独闯地牢,害得韦帅望不得不同墨沁拼命。”
    冬晨有点窘,君子玉一般不会给人当面难堪,完全是韦帅望的磁场有问题,他才会说出那种话,现在黑狼开口,他就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妥了:“抱歉,我不是那意思。”
    黑狼微点下头,沉默。
    冷兰不乐意了:“你们什么意思?好象我们做了错事似的!冷玉难道不是坏人?黑狼难道不是我们朋友?我们把坏人灭了,救了朋友,威风凛凛的事,让你们说得好象错了似的,你们病了吧?”难道老子舍已救人,是错的啊?你们是不是有点是非不分?
    韦帅望笑:“就是,师叔,你明明是两肋插刀侠义心肠满腔豪情去救人,他把你说得好象是乱杀无辜草菅人命的屠夫似的,你给他两巴掌,让他老实点。”
    冷兰白他一眼:“我当然是侠义心情,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当然都是你指挥不当。”
    冬晨大笑,冲韦帅望眨眨眼,我师姐不过嘴笨点,你就想策反她?切!
    黑狼沉默不语,再一次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他已经不会笑,别人的快乐虽然不会刺痛他,他的沉默却象合家欢锦绣花团上的一斑墨迹。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夜半,帅望没睡着,爬起来,出了韦家大院,拐弯进树林,翻墙,进秋园,开门,酒窖里打酒,后厨里拿出酒菜。
    喝完一壶酒,脚步声至,韦帅望翻身上梁,平儿进来,看看桌上东西,也不管韦帅望在哪儿,只说一声:“师爷叫你呢,有好吃的,你还不快去。”
    帅望从梁上跳下来,红着脸,笑:“平儿姐姐。”
    平儿笑道:“快去吧,冷思安长老在这儿,说你没在自己家呆着,秋爷就让我到这儿来找你。”
    帅望呜咽一声:“我才不去。”
    平儿笑道:“那我去回秋爷了。”
    帅望垂头丧气地:“不用了。”难道说我不敢去?更丢脸了。
    硬着头皮推开门掀帘子进到内室。
    冷思安笑道:“大英雄到了。听说你为了救一个人,杀了二十多人?”
    韦帅望一声不吭,过去倒酒,一饮而尽,再倒,坐下。
    爱说啥说啥吧,我懒得理你。
    冷思安问:“都该死吗?”
    帅望忽然间想起黑狮拦着他们向黑骐喊:“快逃!”
    别人有别人的情义。
    都该死吗?
    别人的兄弟到你面前问:“你因何杀死我兄弟?”如何做答?
    狂胜之中,我却黯然
    语带悲伤。
    冷秋淡淡地:“应该怎么做,思安你做长辈的,给孩子们点建议吧。”
    冷思安笑:“我哪有什么高见,韦帅望是明师出高徒,我不过是有不明白的地方,请教一下。”
    冷秋道:“有好建议你只管指教我们,没有的话,这种指责很打击孩子的勇气与信心。怕做错,难道什么都不错,别说我们还没做错。”
    冷思安沉默一会儿,抱拳:“思安受教了。”
    韦帅望抬起眼睛,感激地看冷秋一眼,同时内心疑惑,你对付这位长老挺有一套啊,怎么上次你不出声,任我被人欺负?
    冷秋狠瞪韦帅望一眼:“看!你还有脸看!让你查证据,你就查证据,你好大狗胆,敢私自处理证据!你应该庆幸没成事实,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冷家,永世不用。”
    帅望一头汗,是,老大,我知道你没理由还找理由呢,有理由岂肯不用。
    冷秋回头再同冷思安说:“黑狼带朋友,弑师灭门,这是你们的事了,与我们无关。从公事上论,冷玉不是冷家人,我们不会替他出面。从私事上论,你们是他亲戚,你们为亲人报仇,我们不管。你们那边哪位想找黑狼韦帅望冷兰较量,只管出手。动了手,那就生死由命!只不过到时候韦行找你们去,千万别到我面前哭诉。”
    冷思安笑笑:“韦大侠倒没那么可怕,要是还有别人找我们,我们就吓死了,是不是?”
    韦帅望肚子里说:“干你妈!”垂着眼睛闷头喝酒。
    冷秋抬起眼睛:“谁啊?”目光凌利,意近威逼。
    冷思安沉默一会儿:小韦真有人缘,从师爷到师父养父统统都否认韦帅望还有一个爹,他微笑:“当然是他师爷,您老啊。“
    冷思安摸摸帅望头,顺手把韦帅望鼻子按到酒杯里:“小子,你师爷挺护着你。我都被感动了。即然这么着,我就告诉大家,韦帅望手里有剑有毒有炸药,背后有爹有师父有师爷,谁想找死只管上,我冷思安有家有业,不敢鸡蛋撞石头了。“
    冷秋给冷思安倒酒:“言重了,思安,这是意外,以后不会发生,请放宽心。”
    冷思安微笑:“我不放心有用吗?掌门此时要是赐我毒酒一杯,我除了喝掉,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一饮而尽:“告辞。”
    帅望微微心酸,唔,对了,人都死了,冷思安不算了还能怎么样?
    只剩下帅望与冷秋。
    帅望偷偷抬眼看一眼:“师爷。”
    冷秋看着他,微笑:“怎么不睡觉?”
    帅望捧着酒杯当甜水嘬,闷头不吭声。
    冷秋道:“这世上的事,不象做数学题,有一个标准答案。永远有更好的办法。如果不断地想,怎么做才能更好,就什么都不用做了,你要救你朋友,救到了,就算了,别的,别想了。”
    帅望半晌:“黑狼有个师兄,叫黑狮,我觉得,那人,好象挺好的,我们把他杀了。那个叫黑鹏的,好象有点——伪君子,我把他放了。”
    冷秋笑:“你难道是去做道德评委去了?你不是为了救你朋友才杀进墨沁的吗?挡者死,避者生。何必多想。”
    帅望微微笑:“跟着师爷会学坏的。”
    冷秋道:“跟你师父久了,会把自己折磨疯了的。你师父是心灰意冷了,他所爱的无论如何也留不住,干脆众生平等了。如果他到最后连个公正也无法坚持,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帅望愣了一会儿:“我师父不象你说的那样。”
    冷秋笑:“你师父是生神仙。”
    帅望愣了一会儿:“当年,他很难过吧。”
    冷秋笑笑:“爱谁也淡淡的,恨冷恶,都恨得很理智,你说呢?要我说,他是行尸走肉。”
    帅望呆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人受伤后都会变成……”某人那样。
    冷秋道:“江湖上行走,人人带伤。有人呲牙咧嘴,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变了僵尸,有人成了厉鬼。
    帅望道:“我不会让他伤心。”
    冷秋笑了,轻声:“失去亲人朋友是正常事,伤得那么重,是因为你师父自己有问题。”摸摸帅望头:“他同你一样,认准一样东西,不会回头。想要的东西,死不放手。”
    帅望抬起豆子样的眼睛看着冷秋:“师爷你呢,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再相信别人了?除了,除我师父?”
    冷秋再次摸摸帅望的大头,微笑:“去吧,天晚了。”不,我连你师父也不再信了,只相信自己的一双手,除此之外,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你看看你师父,信誓旦旦尚在耳边,现在已经口口声声,韦帅望为人处事天下第一世间无二。叹气:“臭小子,养你长这么大,可真麻烦。”
    帅望道:“养育之恩,永世不忘。”
    冷秋淡淡地:“有个屁用啊?我相信我死了,你会哭的。我活着,你能活活气死我。”
    帅望微微红了眼圈:“师爷要拿我出气,我愿意受着,不怪师爷。”
    冷秋终于微笑了:“跟你师父学点好的,别学他那张哄人的嘴。”这孩子,比自己养孩子强一百倍,又不用操心他的功夫品行,喜欢了,就“过来过来,跟师爷喝两杯。”知情识趣地一套套地变着花样哄人。不喜欢了,让他滚,他就滚了,下次叫他,他还是一脸笑容。古时候谄臣就这么胡弄到天下的。
    看着韦帅望微笑里带泪花的眼睛,冷秋倒酒,内心深处深深地怀疑,世上的谄臣怕也多少有点真情实意,否则哪那么容易打动人心?
    冷家的掌门长老们碰头,黑狼没被召去当面质询。
    韩青把信件血衣都交给冷思安:“长老容我替黑狼讨个人情。他刚刚为了闯地牢把师弟救出来,害得师门灭门,情绪上很受刺激,如果长老们要问,且过两天。”
    冷思安看了看,轻声:“黑英是冷玉的亲儿子!”叹气:“左手剑,是何用心?冒死去救绑匪手里的人质,即使那人质是绑匪的亲生子?掌门,你真的信吗?”
    韩青微微欠身:“黑狼那孩子,有点心记。但是,他有勇气为了黑英一封信回到墨沁去,我很敬重这种品格。”
    冷思安苦笑,把信与血衣交给冷幕:“您比我年长,见识一定比我高,您看呢?”
    冷幕看一遍信,看血衣,翻来覆去地看,他也知道自己身为长老,同支同源的前长老被人宰了,他无论如何都得说点什么,可是他实在是不敢说什么。
    冷思安笑了:“我先说两句,有什么不对的,您再补充。”温和得近于讽刺。
    冷思安把信放到桌上,请教:“掌门,信是什么时候得的?”
    韩青道:“冷玉死后。”
    冷思安问:“那么,冷玉的死……”
    韩青道:“死于内部争斗。”
    冷思安问:“能把凶手交给我们吗?”
    韩青道:“冷玉与冷家无干,冷玉的死也与冷家无干。捉拿凶手,不是冷家的事。”
    冷思安问:“如果有人寻仇,将黑狼立毙于掌门眼前……”
    韩青道:“黑狼在冷家一日,一日是冷家的客人,冷家向来为客人的安危负责。如果黑狼在冷家任职,就是冷家的人,杀了冷家的人,要给冷家个交待。”
    冷思安放下手里的信,慢慢靠到椅背上去,微微扬起下巴,看着韩青,怎么?你连个台阶都不给我们?
    我倒不见得真要拿黑狼怎么样,关我屁事,好歹那还是冷玉的弟子,可是:“你公然把杀了冷玉的弟子收到冷家,未免过份吧?”
    韩青沉默一会儿:“长老,那孩子,实在可怜可敬,原委,我都告诉长老了,长老放他条生路吧。”
    冷思安笑了:“我倒没什么,只怕外人多想,觉得咱们冷家好象有杀父弑师的传统,连掌门大人都专收留这样的人,这可不是变相鼓励嘛?”
    韩青还要开口,冷秋已道:“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冷思安笑:“我不见得还敢要求两位掌门大人把令徒韦帅望也赶出冷家吧?摘你们心尖子的事,我也没敢提,咱们彼此给个面子,如何?”
    冷秋转头告诉韩青:“把黑狼赶出去。不下追杀令已经便宜他了。让他滚!”
    韩青一愣,可是冷秋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他无法再坚持,只得:“是,我安排他离开。”
    冷秋站起身:“冷血的王八羔子,扑杀可也。告诉黑白两道,这小子弑师倒戈,反出师门,不容于冷家,不得收留。”
    韩青站起来:“师父,他也是为了救人!”
    冷秋冷笑一声:“别说人家的亲生儿子,用不着他救,就真是他师弟他徒弟,我只听说过郭巨埋子进了二十四孝,没听说可以把老子宰了救儿子的。不必多言,人家一门死了二十多人,我们怎么也要给人家个面子,难道以后都不见面了?”
    韩青听冷秋讲到对另一派的交待,心知师父说得对,即使他不肯牺牲黑狼,这个表面文章还是得做,韩青只得再次答应:“是!”
    冷秋问:“长老们还有吩咐吗?”
    冷思安站起来:“恭送掌门。”
    冷秋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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