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樊以扬,他就像在逆境里突然看见了自己人,没有了戒心和防备,在柳勇梅姨面前不敢轻易泄露的脆弱和迷茫,呼啦一下全涌了上来。
    他絮絮漫漫地说了很多,说得很细,不知道说了多久,最后觉得嘴都有点儿干,搓了搓脸降下声音:刚才给爷爷翻身,那么瘦的一条腿我也没抬动,真的不知道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是樊以扬能明白。
    他望着柳小满,表情很难以形容,不是单纯的悲悯与心疼,还有些说不来的成分,很沉重,柳小满光是接住他的目光都觉得沉。
    那你,这些天怎么过的?樊以扬的嗓子有些发沉,问他。
    夏良陪着我。柳小满说着,下意识又去看看他的反应。
    都这时候了,樊以扬当然不会对夏良的帮助有什么不好的反应。只是柳小满突然想到他跟樊以扬说话,夏良没过来,那肯定也不可能在病房跟樊叔叔柳勇他们在一块儿。
    他去哪儿了?
    柳小满从安全门上的透明板望出去,没扫见夏良的身影。
    他突然有点儿心慌。
    好歹他这里来了樊以扬,夏良是因为自己跟家里闹完,把家扔在身后出来陪的他,他竟然就把夏良给扔在了外面。
    我他想跟樊以扬说我去找找夏良,刚开口,樊以扬抱着他拍了拍。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
    柳小满也抱抱他:你说什么对不起。
    顿了一下,樊以扬放开他:这几天我没在。
    现在能看见你我已经很踏实了。柳小满一心想去找夏良,冲他笑了笑。
    夏良没在走廊里,也没在平时他们会去歇歇的小天台。
    柳小满绕了半天才想起来还有手机这个大宝贝,赶紧折回病房去拿。
    樊以扬的爸妈已经从柳勇那儿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樊阿姨见了他鼻子就一红,让柳小满过去抱了抱他,从嗓子眼儿里哽咽一句:可怜的孩子。
    柳小满很感激他们,听了这话也难受,但他还是想找夏良。
    可樊以扬一家专门来了,而且真的就是从老家回来,看见支早点摊的人只剩下梅姨自己,问了情况后立马就过来了,他也不能拿上手机就走。
    又坐着说了会儿话,等他终于找个借口从病房出来,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电话接通时,夏良那边很静,柳小满立马喊了他一声良哥:我出来了,你在哪儿呢?
    家。夏良说。
    柳小满下意识以为是这几天他们住的那个小房子,抬脚就要过去:我去找你。
    我姥爷家。夏良跟他解释了一声。
    啊。柳小满愣愣,你回去了?
    嗯。夏良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跟平时一样淡淡的,有点儿事,老头儿喊我回来一趟。
    那行,那你就好好在家待着,我这儿没问题。柳小满忙说。
    夏良没多说什么,交代他中午记得吃饭,就把电话挂了。
    柳小满拿着手机在原地站了会儿。
    他跟前就是住院部用来活动的小花园,今天天气很好,有太阳,不少病人被家属掺着在散步,虽然还是冬天,却有那么点儿欣欣向荣的意思。
    可他的心情荣不起来。
    很奇怪。
    明明他是想让夏良回去的,夏良有家,有姥爷,有自己的生活,在这儿陪他颠来倒去没白没黑的这么多天,他早就心疼了。
    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夏良一整个年都在医院陪他,他也得歇一歇,喘口气。
    但夏良真的走了,他瞬间心里就缺了一大块,空落落的难受。
    第82章
    这不是姥爷第一次给他打电话。
    年三十那天晚上,柳小满洗澡出来时夏良挂掉的那个电话, 就是姥爷打来的。
    他让夏良回家, 有话好好说。夏良说没话说, 等他爸妈走了再说。
    夏广志当天中午就走了, 大过年的被亲儿子打了一顿, 他脸皮再厚也吃不下这顿饭。走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扬言下次见到夏良要把他的腿打断。
    老妈是年初三走的,中间回来了两次,姥爷给他打电话,说有正经事儿要跟他说,夏良还是没回去。
    他放不下柳小满,也真的不想回去面对那个家里的氛围。
    直到今天,樊以扬一家过来, 正好姥爷又给他来了电话,他才沉默着答应下来。
    回去的路上他在车里闭了会儿眼, 这么些天来他头一次感到了明显的疲累, 从四肢百骸往外扩散。
    可累里又掺了些其他东西,让他只是闭着眼,没能睡着。
    一个人的状态是骗不了人的。
    柳小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能被他逗着笑,能说话, 能稍微的放松, 但都藏不住他心底深处的无助和恐慌。
    夏良明白他有多害怕,怕爷爷真的不行了,他那个家就算挤满了三口人, 依然还是只剩下他自己。
    他也明白樊以扬对于柳小满的意义,那是跟头老母鸡一样,从学习到生活都恨不得把柳小满锁起来看着的樊以扬。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这种情分根深蒂固,无可取代。
    但是柳小满在看见樊以扬的瞬间松弛下来的肩膀,和他奔着樊以扬就过去了的背影,还是控制不住地在头脑里来回晃着。
    从胸腔里呼出口气,夏良重新睁眼朝窗外看。
    不能说介意,也不能说毫无感觉,那不现实,毕竟柳小满是直接从他手底下跑向了樊以扬。
    他就是有些怅然,自己没能经历柳小满过去的时光。
    那个陪着柳小满一起长大、能带给他更大力量的人,不是他。
    回到家,还没进院姥爷就从屋里迎了出来。挺多天没见,他重新面对夏良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只跟平时一样招呼他:回来啦?
    嗯。夏良答应一声,朝小锅常待的小石桌上看。
    没有。
    院子里没有,也没像往常一样从屋里迎出来,他皱了下眉:我猫呢?
    跑出去玩儿了。姥爷说,你没在家,它也不爱在家待。
    没去钓鱼?夏良又问他。
    你要回来我还能去钓么。姥爷拍拍他,把他往屋里推,快进去,你妈给你做一桌子菜。
    夏良走进客厅,桌上果然已经摆上了碗碟,他看一眼就知道还是饭店送来的,他妈没有这样色香味俱全的手艺。
    不早不午的,也不知道弄这一桌干嘛。
    回来了?老妈端着米饭从厨房出来,盯着他看了一眼。
    然后她把锅放下,擦擦手上来往夏良眉弓上摸了摸:快好了。
    夏良偏了下头躲开。
    坐下吃饭吧。老妈没说什么,转身进去拿锅铲。
    夏良犹豫了片刻,脱下外套在餐桌前坐下了。
    他是带着提防进的门,如果他老妈跟之前一样,上来不出三句话就想上手,那他压根儿不用坐下,转身就能走。
    可她换了个路子,不论心理上还是行动上,夏良就都有些被动。
    毕竟这是他妈。
    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可能不希望被亲妈温和的对待,也不可能不希望家庭关系有所缓和。
    这顿饭的前半截都算得上正常对于他家一贯的画风,几乎是正常到了异常,老妈没跟他吵,没用咄咄逼人的语气问他为什么不回家,甚至还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夏良没动,他有预感,后面一定有别的事儿在等着他。
    预感的实现,是在接完柳小满打给他的电话以后。
    听见柳小满把他口中的家当成他们那间小房子,夏良心里酸得像被扭了一把,如果不是老妈在对面死死地望着他,他可能站起来就要回去。
    不是要说事儿么?挂掉电话后他没再拿筷子,直视着老妈。
    老妈跟他对着看了一会儿,嘴里还小幅度地嚼着菜。
    不发疯的时候她一向很精致,餐桌礼仪很好,嘴角轻轻蠕动,饭菜都咽下去后,还要先抿一口汤顺一顺,然后才放下汤碗开口说话。
    转学的事儿我已经找人给你安排了,过几天开学你直接去十四中报道。她语气平淡,你班主任的电话回头我发给你。
    如果只看她的表情,夏良会以为她只是在说今天的太阳很好,等会儿要出去买件衣服。
    谁?他盯着老妈。
    你。老妈继续吃饭。
    夏良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忍着没直接掀翻桌子。
    他厌恶情绪无法自控时的自己,他妈和夏广志每次歇斯底里砸东西的样子在眼前飞速地旋转,他抗拒变成他们那样,每一次都用尽全力来抗拒,却总是有下一次更加无法容忍的事情发生。
    你说话是放屁么?他的手在腿上攥成拳头,烦躁在瞬间冲到了极点,他甚至有点儿纳闷儿。
    先前浪费了半天时间,在尚梁山办公室说的那些进不进步的话,全是狗屁?
    什么话?老妈夹菜的手停了一下,望着他,很快地想了起来,哦,进步了就不转学?就凭你考回来的那点儿分?
    夏良,老妈的嘴角神经质地勾了勾,带了点儿讥诮的恼火,你连考个二本都晃悠,有脸跟我说放屁?
    夏良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愤怒是怎么像火山喷发一样从身体里拱上来。
    剧烈。
    恼火。
    爆炸。
    嗡鸣。
    种种能感受与不能感受的感受,同时化成了盘旋的具象,撕扯拉拽地分裂他的理智。
    他想咆哮,想吼,想发泄,想砸翻他妈还握在手里的筷子,想像她曾经每一次质问自己一样,问她为什么。
    沸腾的情绪即将顶破天灵感失控的那一刻,柳小满通红的眼圈出现在眼前。
    掉眼泪的柳小满。
    小心翼翼不敢碰他伤口的柳小满。
    把他的手贴在脸上的柳小满。
    憋着哭腔问凭什么这么对你啊的柳小满。
    总是忍不住自责一切是因他而起的柳小满。
    现在的柳小满需要的不是一个只能发火,带着一身戾气让他恐慌的夏良。
    像是从无形中伸出来一只手,扼着他的脖子,生生把他已经拱到喉咙口的暴躁硬卡下去。
    夏良控制着自己的手腕不去砸东西,控制着腿和脚没有直接把桌子蹬翻,站起来的时候他能听见脑子里尖锐的哨声,这声音顶着他的后脑勺,钢筋一样贯穿着他的太阳穴。
    我说了,他撑着桌子看着他老妈,以最大限度控制着自己的音量,嗓子里憋着火,像锯过一样干柴发哑,我不转。
    我也说了,老妈终于也撑不下去温和的戏码,狠狠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由不得你。
    夏良,姥爷拦在夏良开口之前站了起来,拦他一下,你来。
    说完他就转身进了房间。
    这是夏良跟他老妈之间的事儿,夏良不能把火往姥爷身上撒,跟老妈对着瞪了一会儿,他踢开凳子跟着进去。
    我这两天也听说了,前面老柳家。姥爷坐在书柜前的藤椅上,夏良一进来就开了口,你这几天都给他家帮忙?
    谈不上帮。夏良靠在桌沿上,很烦躁地点了根烟。
    我孙子仁义。姥爷点了点头。
    夏良呼出口烟,抬起眼皮看他。
    道理我不用跟你讲,你不爱跟我聊,但我知道,该懂的你都懂。姥爷也看着他,你妈这么多年,她就这样,你清楚。我到这把岁数了,有时候也拿她没辙。
    所以你就觉得她该这样?夏良反问他。
    母子之间有些事儿谈不上该不该,她是我生的,小时候被我管。你是她生的,你就该着她管。姥爷说,要真什么都不管,就跟前面老柳家一样,或者跟你爸一样,你也快活不到哪儿去。
    夏良本来就一股气顶着,听姥爷说这些只觉得更心烦,直接打断他:我们说的是一码事儿么?
    姥爷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良良啊。
    夏良忍着没有转身就走,皱着眉毛又闷了口烟。
    你有主意,从小就有,这点跟你妈一模一样,你俩就是都太有主意了。姥爷朝藤椅上一靠,闭了闭眼,但是你比她强,你有心气儿,沉得住。你妈在你这个年龄,我就已经管不住了。她是心高,老想往外飞,觉得自己什么都行。
    后来不就是跟你爸了,说什么不听,认死了就要在一起。折腾了这么多年,自己过的不得劲儿,就老想把着你,怕你走她老路。姥爷接着说。
    我能走她什么老路?夏良有点儿想笑。
    你说呢?姥爷睁开眼,直直地看着他。
    老人的眼睛是很厉害的。
    夏良从来没觉得自己在他跟前暴露过什么,平时他们没提过柳小满,也没聊过有关谈恋爱方面的话题。
    甚至柳小满来家里的几次,姥爷连人都不在。
    但就这一眼,却像清冽凉锋的刀一样,夏良猛地发觉自己还是太嫩,在这样的注视下,他什么秘密都没有。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他们看在眼里。
    所以呢?他没有退让,已经说不出现在心里是什么情绪了,各种感受一股脑儿地顶上来,压着他,他拿不准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只坚持着不能避开。
    你妈那句话其实说得对,姥爷的目光重新柔和下来,由不得你。
    夏良的嘴角绷了绷。
    这个阶段真就由不得你。她给你转了学,你就得去上,没有监护人给你走程序,你自己也没法转回去。姥爷接着说,除非你不上了,跟她拧着来,真把你高中三年,和以后的大学四年给荒掉。
    他眯了眯眼:你自己想想,值不值。
    恋耽美

章节目录

小满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np只为原作者烟猫与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烟猫与酒并收藏小满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