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很想去见见如一。

    他四处寻觅如一,没能寻着,反倒在他们的新房里寻到了好几样堂而皇之地摆出来的虎狼之物。

    而罗浮春与桑落久两兄弟在其间忙碌打扫,丝毫不以为怪。

    封如故拉住了桑落久,指点着那几样玩意儿:这些东西摆在这里作甚?

    桑落久态度极其自然道:是如一居士让摆的。

    封如故张望四周,一颗原本沸腾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罗浮春凑过来,问:师父不喜欢吗?不然我们把这些撤下

    行行行,叫他摆。他喜欢就行。封如故笑道,他脸皮太薄,若告诉他这是什么,非叫他羞得一脖子吊死不可。

    说罢,他便在罗浮春诧异不解的目光下,转身出屋。

    封如故收了心思,抚一抚手中匣子,不打算去多嘴问他了。

    他原是不懂啊。

    没有什么特殊的心意,只是他不懂而已。

    封如故离开新房,走出几步,却猛然驻下了足来,眼中流露出了淡淡的不可思议之色。

    自己刚才,在希冀和期待些什么?

    第93章心照不宣

    封如故空手返回住处时, 常伯宁正站在院中小板凳上,拿着把小银剪子剪葡萄。

    他心中惆怅, 翻来覆去也午睡不得,索性起身, 见封如故贪凉,将新摘的葡萄都吃得差不多了,便又动手剪下一丛丛葡萄, 浸在凉水里, 待他取用。

    阳光底下, 浸在水中的葡萄有如一斛明珠, 辉光明亮。

    见封如故突然回来, 且两手空空,常伯宁取来手帕净手, 并好奇道:怎么了?那个匣子呢?

    封如故在躺椅上坐下,架起扇子为自己遮凉:已还给他了。

    常伯宁心里陡然一阵说不出的欢喜:为何?不喜欢吗?

    封如故苦笑:我好像是太喜欢了。

    如一在院中练剑。

    小院清幽, 空地却大,偶有柳枝因风而起, 与剑梢稍作纠缠,便继续流于风中。

    众生相怜悯众生,剑尖斩石断玉, 遇到柳叶, 杀意便分而化之, 消弥无形。

    小师叔。海净从外走来, 眉间含惑, 手中捧着一物,这个放在咱们院前了。

    如一收剑回身,束起的高马尾流转如清云,微汗的面容依然冷淡如万古不化冰,似乎任何变故都不会让那冰层融化分毫。

    然而,下一秒,看清海净手中之物时,冰层微微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海净道:小师叔,今日我打点客栈里的物件,在端容君和云中君的屋中发现了此物。我想着该是两位君长之物,云中君也收下了,怎么又送回我们这里来了?

    如一开匣查看,发现梳子仍在,与自己送出去时无甚变化,不禁诧然。

    不喜欢?

    海净颇找不着头脑:难道是我拿错了?放这里作甚呢?

    如一接过匣子:是我送去的。大概是入不得他的眼吧。

    这是小师叔送的?海净眼前一亮,小师叔何时同云中君这样亲厚了?

    如一:我与他何谈亲厚?这不过

    他望着手中梳匣,声音略略放低:一个意外而已。

    若自己与他当真亲厚,自己怎会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海净给他出主意:云中君原封不动送回来,未必是不想收,说不准是希望小师叔亲手送呢。

    如一看海净一眼:我有何必要这样讨好他?

    海净正欲再言,就见如一向外走去。

    不及海净再开口发问,如一便道:我去把它扔掉。

    海净:喔。

    他没想问这个啊。

    待换好一身干爽的衣衫,如一携梳匣而来,即将迈进封如故和常伯宁所居的小院时,他听到院中有絮絮低语,不由止步。

    此时此刻,院中的常伯宁百味缠心。

    他知道,他的师弟向来大胆,却从没想到他会大胆到这等地步。

    常人难以出口的感情之事,他能说得毫无避讳。

    初初听到封如故直白地说出喜欢二字时,常伯宁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攥了一把,初不觉痛,等封如故一五一十把自己方才的悸动剖析于他,余痛才迟迟袭来,唉才晓得不知所措。

    常伯宁的手可提千钧之剑,曾砍断过东海恶蛟的头颅,如今却在桌下懵然地轻颤着:可你们是

    那是最不打紧的事。封如故剥了葡萄喂进自己嘴里,不过是挂名父子而已,我不在意。若是真心喜欢,这又算得什么?

    那么

    师兄大可放心。封如故打断了常伯宁的话,我与他,究竟是不可能的。

    一来是我的身体。封如故说,我万一堕魔,绝不要任何人陪。他的父亲因为误信魔道而抛弃他,换我做他义父,我好容易救他出来,兜兜转转,最后凭什么又推他进魔道?

    二来封如故晃一晃掌上烟枪,逗弄得那烟雾散乱一阵儿,自己则孩子气地笑了起来,他又不会喜欢我。

    常伯宁心痛自家小孩儿,不忍叫他受一点委屈,顾不得自己难受,抚着他的头发安慰他:他会的。

    常伯宁正要继续说话,忽闻院外有细细脚步声。

    封如故毫无灵力,耳力不济,自是听不到这动静,自顾自道:哈,在他眼里,我压根儿是一无是处。

    院外的如一:

    院内的常伯宁试图把这个话题岔开:也没有那么差吧?

    封如故委屈道:只有更差的了。师兄,你知道吗,我弹首箜篌,他都说我照猫画虎,东施效颦。

    如一身形一动,想要申辩,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起。

    他似乎的确这样说过?

    只是那时那个时候

    平心而论,封如故那夜弹来安抚几名小魔修的箜篌真的很好,只是因为太像义父

    封如故好像浑然不觉那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人的存在,安心对师兄倒苦水:他还说过,我从无真心,又有何能力乱心?

    如一:

    他心如火烧,牙根都咬得酸楚了,急于辩解那是自己往日无心之言,话到口边,却又只觉百口莫辩。

    院内,常伯宁仍挂记着外头的如一,想为他留三分薄面,又不好挑明,只得暗示:不要背后言人是非。

    我就要言他是非。封如故气鼓鼓说,他当着我的面说我为人不堪,没有心性志气,还说我自作多情的时候,就不算言我是非啦?

    常伯宁一下有点生气了:他这样说你?

    察觉到师兄情绪变了,封如故眨巴眨巴眼,马上精乖地转了话风:没有,这段是我自己瞎编的。

    常伯宁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他的脸。

    指尖刚捏上他的脸,还没来得及用力,封如故马上喊疼,师兄弟两人笑闹成一团,独留如一一人,为着他刚才那句回护而暗自心甜,却又酸得他忍不住攥紧手掌。

    封如故的身体禁不起玩闹,折腾过一阵后就有些气喘,只好歪在竹躺椅上,抿了一口烟,徐徐吐出,借以缓气。

    常伯宁觑了一眼门口:他

    封如故说:我与他,不过是过路相伴之缘。至于其他我命窄,一个人就活得很局促了,再容不下一个他。要送,我只能把我自己整个儿给他。他既不喜欢我,我也不要把自己给他。

    如一匆匆抱匣走回自己院落时,与海净打了一个照面。

    小师叔,你怎么了?海净顿时惊异,您怎么连脸都白了?

    如一不语,进了房中。

    他在桌边坐下,心脏仍在微微打颤。

    他口口声声要把自己给他,可谁又要他了?

    他又是这般自作多

    如一心里这样想着,却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

    海净担心他,探头探脑地进来:小师叔,你还好吗?

    如一:嗯。

    海净向来看不透他这冷面小师叔的心中事,只好暗自揣测:云中君不肯收?

    海净的话提醒了如一。

    左右这礼物是不可能送得出去了,如一动手打开了精巧的梳匣。

    他想,他是不是被自己伤心太过,所以才不肯

    这样想着,他将梳子从匣中取出,随手翻了一面。

    如一:

    看到上头刻着的春.宵两字,他便脸颊滚热,额心充血,不等海净看清,就一把将那恬不知耻的梳子倒扣在掌下,眼睛直直盯着桌子上的木纹,瞳仁微微发抖。

    他究竟买了个什么东西送给了封如故?

    等海净一头雾水地出了屋子,他动手检查梳匣,发现底部那一卷绢帛时,他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了。

    他展开绢帛那一瞬,差点把那东西扔出窗去。

    他立即将那绢帛点了,烧得分毫不剩,梳匣也丢在了床底,即使如此,他仍是半夜也没能睡着,一会儿眼前是画中痴缠着的两具身体,一会儿耳畔是封如故那些含着委屈的诉苦声。

    他摁着胸口一明一灭的试情玉痕,无论如何诵经,都无法平复。

    他只能靠想象义父来平息心尖奇火。

    原先这方法很奏效,然而这回偏偏失了灵,那端坐神龛、伸出手来、意欲将他拉出茫茫苦海的美丽神偶面目变得模糊起来,他竭力想要看清,谁想竟在云山雾罩间,看到了封如故的脸。

    如一骇然起身,看到窗外熹微的天色,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不过,下一刻,他便黑了脸。

    他重新躺回原处,微分双腿,好缓解那种被挤得生疼的陌生感受。

    如一握紧枕头,皱眉捱受着这身体的异常,心中又是慌张,又是愧疚。

    他怎会将自己的神明当作封如故,还还在他的神面前行此污秽不净之事?

    那日,如一迟了一个时辰起身。

    从那日起,如一与封如故之间的气氛渐渐微妙起来。

    旁人如罗浮春,自是半分也察觉不到,只满怀新鲜感地张罗亲事;如桑落久,心知发生什么,只坐观一切,并不动声色。

    唯二有些纠结的,是常伯宁与海净。

    他们说不出来封如故与如一之间有何异常,平时碰面了也会好好打招呼,只是多余的话很少说,就连封如故也不再说些俏皮话了。

    可若说当真生疏了,也谈不上。

    有次,几人共处一室,封如故燃香时,被炉盖烫了一下手,跌了盖子,微抽一口气,房间那头闭目打坐的如一眉心猛地一皱,虽然旋即便恢复了正常,却忍不住掐了掐指尖,仿佛被烫着的是他自己似的。

    封如故也没再对谁撒娇,捧着手自己找凉水去了。

    海净把这些看在眼里,着实纳闷。

    小师叔不过是送了云中君一个梳匣,还没送出手,何以会突然出现这么多的暗潮汹涌?

    在各人各怀心思时,时间过得极快。

    嫁衣和整套打好的头面送来的那天,距他们的婚期只剩一日了。

    七月十六是正日子,七月十五,则是鬼门大开之日,道门称之为中元节,佛门称之为盂兰盆节,乃是地官消灾之时。

    往日里,梅花镇人此时会举办流灯节,焚烧纸钱,祝祷亡灵在彼世生活顺遂,并在江流湖水中流灯祈福,一来以奠亡者,寄托情思,二来,梅花镇中有亡者为福一说,祈祷亡者保佑,可实现心愿。

    因为镇中邪祟作怪,镇中放灯祈福、渴望消弭这段无妄之灾的人比往日多出不少。

    封如故听见外面街道上热闹非凡,自是向往这份人间繁华。

    常伯宁愿意陪他出去见识,罗浮春与桑落久自然相随,海净也想去瞧瞧热闹,如此一来,如一也势必成行。

    出门时,佛道两家各自分作了两拨,泾渭分明。

    但因为海净与罗桑二人渐熟,年岁相近,关系又好,不多时,海净就跑到了道门之中,独留身着女子服饰、头戴雪白长幂篱的如一一人冷冷清清地跟着他们行走。

    有妙龄女子远远看到常伯宁含笑为封如故选灯,眉眼温柔至极的模样,脸颊不觉飞红,心里喜欢,左顾右盼一番,走到她以为是女子的如一身边,同他搭讪:那好看的公子叫什么名字?

    如一注视着常伯宁身旁笑得灿烂的人,轻声回答:封如故。

    几人选了灯,便在河边祈福,各持一卷红纸,在上头各各书写自己的心愿,再折好了,放入河灯中去。

    一杆饱蘸青墨的毛笔在众人中间传来传去,写下的心愿各自隐秘,并不宣于人前。

    此时,他们没有君长徒弟之别,只是一群年岁相近,又志趣相投的青年。

    如一接笔后,实不知有何心愿,便如以往在佛前许下心愿时,惯性写下了他许过千百遍的愿望:愿义父早晚勤加餐饭,诸般心愿,皆可得偿。

    写完后,他将红纸卷好,放入青莲河灯里,余光瞥见封如故捧着一盏红莲河灯,唇角带笑,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觉注目良久,意识到不对才匆忙敛回视线,将河灯上的一点烛火引燃。

    罗浮春性急,自己还没放好纸条,便问桑落久:师弟,你许了什么愿?

    为表真心,他先行道出了自己的心愿:我愿斩鬼除妖,灭魔消业,天下长安!

    桑落久笑:师兄,心愿这种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

    罗浮春拍拍胸口,志气昂扬:不灵又怎样?我靠一双手,一把剑,照样能拼出个天下长安来!

    桑落久道:我愿师父师兄身体康健,落久愿年年相伴,绝不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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