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专注地看着如一羞恼得不肯直视自己的模样。

    他本是想多说些出格的话,惹他厌恶,没想到自己凭空又对这脸皮薄又克制守礼的小子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喜欢,想同他再多说几句。

    但如一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坏心,再不肯多发一言。

    封如故有点遗憾,收敛了心思,为他量脚的长度,并想着要交代裁缝,做上一双质地柔软的红鞋,以免成婚那日,他频繁走动,足趾会不舒服。

    封如故为他量着身体,思绪回到了很久之前。

    当如一还是游红尘的时候,他细手细脚,裹在一身粗布白衣之中,朴素得很。

    二人第一次在一起过元旦时,封如故为他购置了全套行头,将他打扮得喜气洋洋,红裳红袄,高马尾用红绳和小铃铛束好,再裹上羊毛围巾与羊羔皮的手套,活脱脱是个拿玉雪捏成的福娃娃。

    他牵着他家小红尘上街吃屠苏酒。

    小红尘是第一次知道年为何物,紧紧执住他的手,嘘着白气,好奇地打量俗世的年景。

    一眨眼间,他已长得这么大了。

    自己昔日为他裁做新年衣物,今日居然还要为他量身,好做嫁衣。

    看来,人只要活着,总有无数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啊。

    而在封如故看不到的地方,如一悄悄垂下眼眸,看向封如故垂落的长睫,看了许久,才惊觉回神,忙撤开视线,看向别处,手掌却不自觉握紧了些。

    第92章心意渐通

    一天下来, 他们定好了出嫁的院子, 也定下了嫁衣, 办事不可谓不利索。

    小院里, 各色家具络绎运入, 龙子幡红翠翻飞,绛罗帐随帘高挂, 两进小院间, 倒是真添了新婚燕尔的明丽之色。

    镇中闲人围着这修葺一新的小院,交头接耳。

    这家是新来的?是不知道咱们镇里头的事儿吧?

    听蒋神仙的小徒弟说, 好像是知道的,只是不信邪,偏要在咱们这儿嫁。

    这不是寻死吗?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 婚丧嫁娶乃人之常情,总是管不住、禁不了的事儿。再说,人家不是咱们镇里土生土长的人,那女鬼呀,也未必也会难为他们。

    众人说一阵闲话, 便各自散去。

    世人忙碌谋生,如蝼蚁竞血,毗邻榻上的男女之事, 他们实在是管不着。

    况且, 故土难离, 他们没有员外老爷动辄搬家的财力, 婚丧嫁娶,还是得在这块地界上办,总不能一世不嫁姑娘,不娶媳妇。

    谁知道那索命的女鬼要在这梅花镇停留多少日子?

    有人在前头替他们趟趟雷,探探那女鬼是否离开此地,也不差。

    于新婚之人而言,凡事讲新,一张新床尤为要紧。

    封如故测了主屋尺寸后,便打发罗浮春和桑落久去采买。

    他们婚期将近,现打家具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去成品作坊里选。

    罗浮春不很会买东西,便乖乖跟在桑落久身后看师弟与人讲价议价,拣选款式。

    他们逛了许多家店,最终,桑落久样中了一式紫檀香木架子床,

    桑落久在床边坐下,掸去浮灰,又试了试质料软硬,甚是可心,不由展颜:师兄,上来试试。

    罗浮春推辞:新人新物,我试不合适吧。

    师兄和如一居士的身量差不很多。桑落久压低声音哄他,来,上来躺会儿,师兄也逛了这么久,也累了吧。

    罗浮春不爱买东西,且远不如桑落久耐心,逛得脚酸,又被师弟的轻声轻语哄得心软,便就势躺了上去,试了一试,满意地唔了一声:挺好,师父躺上去定然也很合适。

    桑落久没有接话。

    这床的确舒服,罗浮春也乏了,索性闭上眼,静心享受着这一点安宁。

    过了片刻,桑落久又唤他一声:师兄?

    嗯?

    罗浮春闻声回过脸去,恰看到桑落久竟不知何时也上了床来,与他枕了同一个圆木枕,侧身直直地望向他,眼里那点星子几乎要照进他心里去,不由心慌,忙一个起坐坐起来,摸摸衣襟,又摸摸头发,小声咕哝:你,你也上来干嘛?

    桑落久躺着问他:有些累了,上来歇歇脚。师兄,床舒服吗?

    挺那个,咳,挺舒服的。你眼光不错啊。

    桑落久笑言:看来师兄是喜欢的,若师兄将来娶亲,或是与人合籍,我便买一张一模一样的,赠给师兄。

    罗浮春小声嘟囔:我娶亲,你送床,算怎么回事儿啊。

    叫师兄时时刻刻总能想起我啊。桑落久温柔地抿嘴笑开了,同时翻身坐起,落久开玩笑的,师兄莫要往心里去。

    在罗浮春被他惹得心湖涟漪泛泛时,桑落久起身招呼老板:老板,这床我们要了。请除尽灰尘,下午派小工将床送到油坊巷中去,我将门牌抄录给您。此外还要劳烦您一件事,请您在床板上以草书刻上百年修好一句到时候压在褥下,也算是一份祈愿。这份刻字的钱,我们另付。您看可好?

    罗浮春看着他家周到贤惠的师弟利落地张罗好了一切,心里微甜,忍不住想起他这师弟这些年种种的好来,想得一颗心热乎乎麻酥酥的。

    他自觉也该做点儿什么,于是当桑落久跟着老板入账定金,而伙计捧着一匣东西走来时,他主动伸手接了来,径直打开。

    里面的一匣子银光碎玉险些晃着了他的眼。

    他好奇地取出一柄鹿茸状的暖玉,觉得还挺趁手:这是个什么?

    掌柜的和您弟弟谈得投机,又好听说您家有喜事,便说要赠些礼物给您。这些自是喜事要用的东西啊。

    小伙计长得喜庆,未语就笑三分,如今暧昧地笑起来,更见喜气洋洋。

    他一一给罗浮春介绍:这是角先生,相思套,银托子,还带一双勉铃。不算什么金贵物,算是心意。

    罗浮春甚是镇定,一脸的了然于心:啊,我知道了。你去吧。

    他很像个行内人似的,坐在床侧把玩那几样小玩意儿,等桑落久结账归来,才忙伸手把自家师弟招来:落久,你过来看看,这些都是什么啊。

    桑落久看了一眼,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罗浮春将那鹿茸状的暖玉摆弄来摆弄去,小声跟桑落久咬耳朵:我没见过,也没好意思问人家这是什么。一样样看着,倒还挺精巧的。

    桑落久拿指尖轻轻刮了刮鼻子,平静道:大概是玉如意一类的小摆饰吧。

    嗯,这个好。罗浮春道,若是摆饰,回去就摆上,也省得师父动手了。

    说着,罗浮春合上匣子,又轻声唤了一声他的好师弟:落久?

    那边,桑落久正低头微微咬牙忍着乐,闻言调整表情,抬起头来,双眸又是清凌凌的一片澄澈。

    你喜欢吗?罗浮春说,你要是喜欢,我也买一套送给你。

    桑落久:

    他顿了顿,才问:我喜欢什么,师兄都会给我?

    那是自然。罗浮春理所应当道,这是我早就答应你的啊。你忘啦?

    桑落久自是不会忘。

    那是师父刚收他为徒不久,他下山为师父打酒,在酒肆里碰见了几个同辈的道门中人。

    这些人,与他家二弟花别风颇有交情。

    如今这个私生子做了云中君的徒弟,自是叫他们泛酸不已,见了他,也不肯放下身段奉承讨好,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指桑骂槐地说些酸话。

    私生卑贱之人,竟然也有一步登天之日,真是奇哉怪也。

    是啊,也不知是用了什么谄媚法儿,才讨了那君长的欢心呢。

    可惜啊可惜,那君长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喜怒无常,骄奢至极,能被他看中的人,啧,怕也是

    桑落久手提酒壶,道:请慎言。众位如何说我也罢,莫要说我师父。

    他们嘻嘻哈哈道:我们没说你啊,这可是你上赶着认啊。

    桑落久客客气气道:那各位自是不介意让我把这些话转告师父了?

    这话一下子触怒了这些年轻气盛的道门公子哥儿们:你才入门不到两天,就已学会狗仗人势了?

    说,去说啊,我们怕他不成?

    他云中君这些年不追究魔道,窝在山中,还不是因为学他那好师父,和魔道、天妖这类非道之人过从甚密,怀有私心?难道还不准人讲了?打算堵上天下悠悠之口吗?你也要向他学?那你可真是

    话音未落,那满口污蔑之辞的少年就哀叫一声,被人从后猛踹一脚,面朝下扑倒在了酒桌上。

    他背后便是冷着脸的罗浮春。

    那些人见了罗浮春,立即讪了脸。

    罗浮春气恼道:背后造谣中伤我师父,还欺负我师弟,你们若是光明磊落,就跟我去师父面前,说个分

    那些人情知不妙,马上作鸟兽状散开,徒留罗浮春一人在原地生闷气。

    桑落久早就认出他的身份来了。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罗浮春。

    他身量高大,佩青铜单剑,虽着普通的道服,暗纹却是风陵独有的云纹,腰牌乃是青玉所制,定是山中重要弟子,且他的五官极正,正义凛然得有些傻气。

    师父说,你师兄长得又俊又傻,气质出挑得紧,你要是见到他,一准儿能认出他来。

    果然,师父所言不虚,他的确很好认。

    因此,桑落久在看到他也进了酒肆打酒后,便根本不阻拦这些人的胡言乱语,只诱着他们把话越说越过分。

    罗浮春是做完了封如故交予他的事情,路上听说师父新收了个师弟,于是到了山脚下,想打些师父素日爱喝的酒,再买些见面礼给小师弟,没想到会听到这些污耳朵的话。

    他余怒未消,还不忘安抚师弟:他们没有对你动手吧?

    桑落久摇一摇头,软声道:没有。师兄好。

    罗浮春马上被师兄两个字酥倒,怒气荡然无存:啊,好。那个,师兄给你买点儿什么吧?

    桑落久推拒道:不用的。

    罗浮春:什么不用啊。你是我师弟,我就该对你好,不管你喜欢什么,师兄都给你。

    桑落久笑弯了眼睛:那,好吧。

    那日,罗浮春为他买了一个剑穗,还买了一个糖人。

    二人同上山去,一路上,罗浮春神情兴奋,问着自家师弟的种种事情。桑落久小口抿着那味道过度甜腻的糖人,专注地望着他师兄英俊的侧颜,想着他刚才一脚将人踹倒的粗暴模样,感兴趣地挑起了眉。

    从娘死后,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护着自己。

    从那时起,桑落久就对罗浮春起了一点别样的心思。

    而他桑落久想要的,还从没有拿不到手的。

    于是,日复一日,他若有似无地敲打着罗浮春迟钝的心防,敲一敲后,便抽身而退,不强求,也强求不来。

    时至今日,桑落久也不敢肯定,他是否会应自己的门。

    师兄弟二人捧着老板的赠礼,回了油坊巷他们的二进小院去了。

    进入小院后,他们遇到了换回寻常装扮的如一。

    桑落久主动与他招呼:如一居士,我与师兄回来了。床的事情,我们办妥了。

    如一嗯一声:无需铺张,我与你们师父不过逢场作戏,简单办过就是。

    那可不行,假戏也得做真,才能骗得那女鬼咬饵呢。况且,这是师父的亲事,怎么样也不能马虎了。罗浮春耿直地将手捧的匣子往前一送,店家人好,还送了些饰物给师父和您,要摆在屋中吗?

    如一耳中听得师父的亲事一话,心里没来由地一甜,脱口道:有劳。

    送走罗浮春与桑落久,如一坐在石凳上,继续低头看书,手却不自觉探到胸口位置,握紧了胸前的衣服。

    那里隐隐闪烁着淡青色的卍字微光。

    这试情玉近来越发猖獗了,在封如故不在眼前的时候也不知羞耻地亮个不休,夏日里又难免穿得薄透些,那光亮得他无心读书,还激得他一颗心紧绷发痒,叫他时时想着、念着那个名字。

    而他现在惦念的那个人,刚刚午休起来,点了一袋烟,在他清凉的葡萄架下乘一架摇椅,捧一盏冰葡萄,优哉游哉地消夏。

    这时候,海净刚把客栈里的东西打点好,送了只小匣子过来,见了封如故,便迎上来:云中君,这是您的东西,小僧替您送来啦。

    封如故看这匣子眼生:这不是我的啊。

    那或许是端容君的?海净道,这匣子是在您们的房中找到的,我问过老板,这非是他们屋里的东西。

    封如故用烟枪撩开锁舌,挑起匣盖。

    看见那柄梳子时,他心脏微微一跳,烟枪往后一撤,匣盖应声落下。

    封如故:行,就先放在这里吧。

    海净不知匣中玄虚,躬身告退。

    待他走后,封如故重开匣盖,同时扬声对屋里道:师兄!小海净送了个匣子来,说是在你我客栈房间中找到的。是谁送的?

    在房内刚想小睡一会儿的常伯宁闻声,停顿了好大一会儿。

    而此时,封如故将玉梳拿起,翻了个面,看到了后面的千金春宵一句,同样愕然。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

    这是一件心意珍贵得有些超出封如故承受能力的礼物,叫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下来。

    房内的常伯宁抱着枕头,想起了自己在客栈中做过的那个无缘无故的、有关避火图的绮梦,心中不免怅然。

    但他还是乖乖说了实话:如一送来的。

    封如故将梳子放回原处,伸手在丝绒软垫下摸索一番,果然扯出了一小册绘有彩画的绢帛,翻开第一页,便是两名俊俏男子卧倒在床、倒浇红烛之态,看得封如故脸皮一红,笑骂一声,将绢册胡乱藏于身上,捧匣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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