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 作者:斯仁

    第 47 章

    北京城有两家赫赫有名的“阉人世家”,一个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王,一个是地安门外方砖胡同的“小刀刘”。这两位都是祖辈传世的手艺,受过皇上的亲自封赏。他们俩全是六品顶戴,比县太爷还高一级。毕、刘两人据说每年要向清廷内务府供奉一百五六十名太监。因为太监是人,也要生老病死,况且老年太监还要退休养老。皇上那天生气说不定就抓住几个本来没到死期的小太监干掉,反正这号人永远也缺不了,没有自动去做还有那么多囚犯等着呢!这样一来,清廷内务府每年就必须得找够差不多数目的年轻太监去填补因各种原因而没法再工作的老太监的空缺,而偌大个北京城,就毕刘两家净身世家,除了少数自净的之外,所有当太监的都得从这两家中的一家那里获得当老公的资格,即把阳物割掉。

    因而这两位能受皇封,戴官帽,地位举足轻重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当然,这两个净身师和太监之间的联系也十分紧密,那是无庸置疑的,太监被阉割之前要拜净身师为师。那时候“师道尊严”还是顶顶重要的。所以太监见了净身师自然是毕恭毕敬,这么样一来二去双方的联系自然就铁上了。

    崔玉贵是在小刀刘那里净的身,他认为小刀刘的刀法还算可以,不太痛苦,所以他给小灵杰介绍的是小刀刘。

    拜师赶在净身前几天进行,崔玉贵那天没到,来的是他托的一位叫沈玉兰的太监,也是他们老乡。沈玉兰四十岁出头,老态已经毕现,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脸上皱纹重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是他的笑容倒很慈祥,让人看了有如沐春风之感。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太尖厉,虽然嘶哑得几乎听不大清楚,却并不是太古怪。沈玉兰那天在方砖胡同口等着他们,事先定好见面后一块去刘家拜师。

    皮硝李买了一个猪头,提着一斤白酒。那天刚蒙蒙亮就动了身,天气还不太暖和,风挺大,从西直门到地安门外走着正好顶风,冷倒是不太冷,就是费劲,磨磨蹭蹭,爷儿俩虽然紧跑慢赶,还是到日上三竿时才赶到目的地。

    崔玉贵本来说好不让皮硝李带任何东西,啥他都备得有现成的,皮硝李觉得那样太不好意思,所以还是带了些礼物。

    沈玉兰等在方砖胡同口直搓手,显然是很着急,可能还有几分冷的意思,因为他穿得很单薄。沈玉兰见面之后先絮絮叨叨地埋怨了他们爷儿俩一通,说东西他都已放到刘家了,还花这冤枉钱。

    拜师仪式很简单,或许是因为小灵杰是崔总管介绍过来的人,净身师特别照顾的缘故,并没有特别烦琐的礼节,沈玉兰带过来的礼物可真不少,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净身师小刀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车轴汉子,塌鼻子,团团脸,元宝耳朵扫帚眉,眼睛倒很有神,看人时像一只老鹰,还长了一脸粉刺,疙疙瘩瘩的像癞蛤蟆皮。沈玉兰把皮硝李和小灵杰带到小刀刘家门口时,沈玉兰特意回头问了小灵杰一句,“害怕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小灵杰往前看看,小刀刘家的大门上并没有啥吓人的东西,也是黑漆得油黑发亮,密密层层排着铁页大钉。门口的俩儿石狮子倒挺大还张着牙舞着爪,石狮子是用青色石头雕的,那才真叫青面獠牙。小灵杰当然不怕,这个门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他怕什么,因此沈玉兰用探询的眼光看他时,小家伙坚决地摇了摇头。沈玉兰于是回头去招呼家丁进去报告。

    乍一踏进刘家的院子,小灵杰立刻觉得眼前一暗,似乎没有了日光,确实没有日光,而且阴森森的冷气逼人。适应眼前的黑暗之后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四周遮得严严实实,不知是用啥遮的,反正是连一线光都透不进来。

    前面的家丁擦地一声点着了一盏铜灯。也不晓得从那儿钻进来的风,吹得火苗摇曳明灭,端着铜灯的那个家丁的脸被扭曲得丑陋不堪,而且泛着青色,很像门口的石狮子。

    脚步声在甬道里显得特别沉闷,铜灯火苗不大、又忽明忽暗,小灵杰只能随着家丁一前一后移动双脚往前走。皮硝李的心里可不是像小灵杰那样除了好奇别无其他,皮硝李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一步便觉得离地狱又近了一步。他不由的想到数天以后儿子就要沿着这条甬路走向净身房,再出来后,就成了老公,就成了不男不女的老公。黑暗中皮硝李眼前又浮现出了尽忠胡同里那些老公,猛然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净身的危险性是人所共知的,小刀刘操刀营业这么多年,手下不知断过多少人的命根子,也不知弄死过想当老公的人。这些人活着时从这条甬道上经过时不知想没想过他们是正一步步去靠近死神,他们无辜死亡之后冤魂肯定不散,说不定就聚集在这条不点灯就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里。

    皮硝李眼前浮现的那些老公原先只是影子,转眼间没有了四肢手脚,就在皮硝李眼皮子下挤眉弄眼,跳跃奔跑,时不时还发出两声低低的哀呼。……自己的儿子是否也会是从这条路一步步走向死亡呢?皮硝李忽然被自己这个想法紧紧震慑了。他似乎看到一群披头散发的恶鬼——他们是死在刀儿匠手下的无主游魂——桀桀怪笑着拉住儿子往鬼门关里拖。皮硝李下意识地抱住了的肩膀。眼前忽然有了亮光,窄窄的只有一线,在甬道上形成一条光带,家丁灭了铜灯,示意几个人继续往前走。沈玉兰显然是认得路的,他此刻替代了家丁走在前面。又是约有十多步远,这十多步远的甬道是由厚厚的纸板密封的,微微能透进些光亮,使甬道这一截阴得像暴风雨到来之前阴云密布的夏季。

    沈玉兰向右一折,小灵杰随后跟进,那是一个布置得极为华丽的宽阔大厅。在这里,小灵杰见到了他要拜的师傅——小刀刘。

    小刀刘正躺在雕花的大床上让一个丫环模样的小女孩给他捶腿,眼睛半开半闭,神情似笑非笑,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然而小灵杰分明一眼就看见小刀刘的一只右手正在小女孩的胸部摸索,他们进来时小女孩正在无声地躲闪。

    小刀刘看见沈玉兰后便站了起来,走过去拉住他的肩膀,大声问道:

    “崔总管一向可好?”

    沈玉兰仰天打个哈哈:

    “托您的福,崔总管身体一向康健,此次咱家过来,他还要我代他向师傅问好呢!”

    说罢回头目注小灵杰:

    “孩子,这个就是你刘师傅,还不快跪下来磕头请安!”

    小灵杰二话不说,扑地跪倒:

    “师傅您老人家好!”

    小刀刘眼睛笑成了一道缝,但还是当仁不让地受了小灵杰好几个头,方始把他搀起,小灵杰站到了一边,小刀刘复又回到床边坐下;“岂敢,岂敢,崔总管何等身份,怕是要折杀刘某人了。”

    双方寒喧几句后便开始正式拜师。一个家丁上来把沈玉兰带的东西摆到一条香案上,然后小刀刘便大马金刀、堂面皇之地拉过一把太师椅端坐在香案旁边,小灵杰先拜祖师爷,然后又口称师傅跪在地上给小刀刘连磕了三个响头,小刀刘一把把他扯起来拉到身边,皮笑肉不笑地抚摸着他的头顶,摸得小灵杰蛮不是滋味,觉得头上有无数条毛毛虫在爬,“小家伙蛮机灵的,今年几岁?”

    “九岁!”

    小灵杰老老实实地答完后,从小刀刘的掌握中逃出来。屋里的陈设金碧辉煌,像是个官宦之家,只是缺少一点闲情雅致,就像是屠夫穿一件官服,咋看咋觉得与人不相称,咋看咋能看出粗俗。小灵杰无暇注意这些,他记着袁郎中给他提过,刀儿匠家的正梁上挂着不少红布包裹的升,然而他所处的屋子根本看不到正梁,因为头上就是顶棚,正梁被隔到了上面。

    在小刀刘家里没啥别的话聊,沈玉兰也没话,行完拜师礼后又草草交待了几句诸如多多照顾之类的话,三个人便匆匆告辞,穿过黑咕咙咚的甬路之的后,猛然站在阳光底下,头晕眼花,只觉得天旋地转。

    因为听说皮硝李这次有了不少麻烦,小刀刘也没有要求三老四少做担保,合同也没有订。可能是崔玉贵事先交涉好的,小刀刘一分银子也没要,皮硝李让了几让,他最后说崔总管交待过的,银子由他付,皮硝李于是只得作罢。

    净身也得选良辰吉日,皮硝李找地仙儿看的好日子是二月十九。拜师之后又在家呆了几天,那几天皮硝李和曹氏都没睡过一天好觉,啥事都干不成,不是丢东就是忘西,拖累的小灵杰也团团乱转。二月十八晚上是最难熬的一夜,皮硝李和曹氏跟小灵杰三个人坐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夜。皮硝李躺到床上后一劲儿的翻身。曹氏一眼没眨,跪在香案前祈祷到天亮。小灵杰睡了一会儿,他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无所谓害怕与恐惧,早上起来后他发现老妈的眼泡红肿,他喊老妈老妈根本就不理他,甚至于连头都懒得回,看都不看他一眼。

    咸丰六年阴历二月十九,早晨。

    是阴天,风刮得特别大,刚刚显露出来的一点春意也不知被大风卷到了何方,还没有发出嫩芽的干树枝在风中啪啪地用力摔打着,碰撞着,街上行走的人都弯腰曲背,一个个举步维艰。天阴得像蒙在锅里,看不到云彩。但那种厚重的、压抑人神经的感觉却无时无处不在,抬起头来,凝神看上一会儿,你会猛然害怕天会塌下来把你砸死。

    皮硝李找了辆排子车,拉着儿子和应送的东西在鸡叫头遍时便出了门,因为对皮硝李而言,呆在家还不如走在路上好受。小灵杰很奇怪,因为他上车时老妈根本就没出门,但却见不到影,他刚起床晕晕乎乎的也没想到问老爹一下,坐了车走出老远时,他偶一回头发现老妈正站在皮作坊门口向这边张望,他看不清楚妈是否在流泪,在大哭,他想可能会。

    依旧是穿过甬道,依旧是在那个大厅里坐了会儿,以后皮硝李告辞。他被引出大厅,沿甬路又往前走,大约有六七十步远,前方豁然开朗,甬路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所房子,是家丁引他过来的,说是认认门,他以后一个月里的吃住以及动手术都将在这间小房子里进行。其实不用家丁介绍小灵杰也看出了几分端倪,那个小房子表面看上去不高,正常人可能站着能碰到屋檐,只有一扇门,是脉络清楚的松木制成,有一种坚实厚重感。门和墙壁之间严丝合缝,应该是为了防风。小房上只有门左侧有一个小窗户,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有啥,窗户上明显有厚纸被撕掉后留下的痕迹。

    小灵杰没有进去看,家丁不让,但是没说原因,小灵杰推测家丁是害怕吓着他。小灵杰肚里一百二十个不服气和二百四十个好笑,可就是没办法说服那个家丁。

    从小屋那里回来后小灵杰就被叫去帮忙了,一切活动都在甬道两边的房子里进行,小灵杰根本就想不到甬道两边竟然有大大小小那么多个房子,家丁随手照黑洞洞的墙上插一下钥匙就能扭开一道房门。房子都是平顶,像农村的鸡窝。

    小刀刘在一个房子里烧了一大锅水,小灵杰坐在房边帮他摘臭大麻叶子和花。摘完后连洗都不洗,便和着其他几种干成黑色的草一样的东西扔到了锅里。小灵杰只认得一种是野蒿子,小刀刘告诉他另外的是蒲公英和金银藤,都是用来熬汤水洗下身的,当然还得喝一部分。和臭大麻同锅煮的还有两个新鲜的猪苦胆、两个鸡蛋。小灵杰不晓得猪苦胆和鸡蛋是干啥用的,问小刀刘,小刀刘起初虎着脸不肯说,还训斥他小孩子不能多话,该闭嘴时就得闭嘴,没谁会把你当哑巴卖了。后来看小灵杰一点怯意也没有,小刀刘对这个小家伙倒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以往到他这儿净身的小孩子一个个都哭得眼睛红肿,谁一提与净身有关的事儿能吓得一屁股坐地上还得屎尿糊弄一裤裆,到最后抬到床架上时有的都已经昏过去了。这位倒好,不告诉他,他却自己问起来了。

    小刀刘故意说了很多净身时的惨状让小灵杰听,企图敲山震虎,小家伙忙完猪苦胆和鸡蛋后便坐在一边往灶眼儿里添柴,任小刀刘咋样形容他都只微微地笑,拿柴的手连抖都不抖。最后小刀刘自己都快被自己的叙述吓倒了,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

    “小家伙,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小灵杰还是无动于衷,自顾自往灶洞里添柴,不经意回头看见小刀刘还张着大嘴的是在等他回答,不得已之下说:

    “我害怕啥?不就是挨一刀吗?他们怕是他们胆小,他们笨蛋,我才不怕呢!”

    说完之后觉得意犹未尽,似乎是怕被小刀刘误会是老爹逼他来的,小家伙又补充了一句:

    “他们可能都是被爹妈逼着来的,我是自己想,爹妈也管不了我。”

    小刀刘真是觉得有大白天闹鬼的可能,这像八九岁小孩说的话吗?小刀刘打心眼里觉得此儿非比常人,像这样八九岁就有胆有识、不畏痛苦的人,到哪儿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几个,日后他不发达谁还发达。小刀刘一改开始莫不经心的初衷,开始和小家伙你一句我一句闲扯起来。

    “小家伙,你咋会那么多路不走,偏偏要挨一刀入皇门呢!”

    “想出人头地呗!”

    “哎!这你就错了,当老公的也没有几个能出人头地呀!”

    “我就认为我行。”

    越谈下去小刀刘越觉得这孩子有前途。经他手出去的太监仅这些年来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老的也有小的,有混抖擞的也有平庸的,甚至还有杀了头的。没有一个像小家伙这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该只是一个孩子,因为他说的好多话有些人活一辈子也未必能想的出来。小刀刘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力,他从来没有看走过眼。内务府分出去的太监,包括皇宫里和各个王爷府里的,至少有一半是在他手底下挣过命的,别看有些太监现在看起来人模狗样儿,自以为耍心计耍得得心应手,翻云覆雨地搞得蛮像回事,但小刀刘就是不信他能这么样得意一辈子。因为他知道,也许只有他知道这些人的底细,他一想到那些人在他的刀下屁滚尿流、魂飞胆散的丑态就感到恶心,他一看到那些人现在颐指气使地大呼小叫就恶心的想吐,一想到他们那会儿的丑态他非得吐出来不可。依他看,那些人至少都缺一种技能,就是处乱不惊,他听过一句老话叫“泰山崩于前面色不动”。他特别服气这句话,他觉得做人只有做到这个份上才可能有大成就,否则就是你再得势,充其量也只是数朝数夕,兔子尾巴长不了。因为机会只能给你某种便利,甚至可以把你送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但是绝对不可能替你去保住他。要想保住地位只有一个办法可想,就是得培养一种魄力,一种君临天下,宠辱不惊,处惊不乱的魄力。这不是他一个的想法,他听很多人说过类似的话,听的多了他于是也这么认为。眼前这个小家伙这方面的能力似乎是天生的。不管他怎么耐住恶心去形容净身时的痛苦,小家伙仍然平心静气,眼睛都不眨一下。

    小刀刘忽觉得这样一个人才干皇差似乎很亏。但是他也只能这么想想而已。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的,如果生在豪门,他敢肯定,眼前这位不难位列公卿,权倾朝野,然而,他不是,他是个贫苦农民家的儿子。小刀刘想到尽处默然不语。

    第 47 章

    恋耽美

章节目录

李莲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np只为原作者斯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斯仁并收藏李莲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