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把话说开了,陆缜也不再作隐瞒,直接说道:“在下此番来杭州,除了吊唁于老太爷之外,也是受了吏部胡部堂,以及苏州康知府所托,前来劝说于伯父你能够听从朝廷之意夺情的。”

    说这番话时,陆缜连目光都没有多作回避,依然定定地与于谦四目相对,看着颇为坦诚。这让阅人无数的于谦都不禁有些意外了,口中轻轻地哦了一声。

    其实自他决意丁忧之后,便已有许多朝中同僚好友相继地前来劝过,他们中有些是出于对于谦将来前程的考虑,而更多的,则是受人所托,不得不前来相劝。不过无论出发点是什么,只要提到此事,这些人都会因为心虚而说话时多有闪烁。毕竟,如今这世道还是把人子尽孝看得极重的,若父母丧去却不让人子丁忧,总有些说不过去。

    可陆缜这回居然没有心虚,还很坦诚地承认了一切,确实有些出乎了于谦的意料。就是一旁作陪的于冕,也略怔了一下,随后便有些期待地看了陆缜一眼。

    事实上,于冕是希望父亲能被夺情的,这不光是从自家利益出发,更因为他看得出来,其实父亲也有为朝廷尽忠之心。只是如今没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他才会一直坚持着要丁忧。

    于谦的诧异也只是转眼间的事情,很快地,他就摇头道:“善思的心意,于谦自然明白。不过这事上,你还是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父亲生我养我,我为人子却早早离开家乡去往别处而不能在他老人家的膝下尽孝,这已是大大的不孝。若这次连他去世后的丁忧都做不到,那我于谦和禽-兽还有何分别?又有何面目再立于朝堂之上,说什么忠君报国?”

    这些话,于谦早在之前面对那些前来劝说的同僚时都说得多了。而他们往往也因为这一番话而无法再多说什么。毕竟如今大明以孝道治天下,他话都说得这么重了,那些官员还能强自辩解么?

    陆缜也被这番话说得一愣,同时也明白了于谦的心思有多么的坚定。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放弃,因为现在毕竟不是几十年后,到了那时候,当官的想要夺情才是真个会被千夫所指,就是张居正这样权倾天下的人物,因为夺情之事也闹了个满城风雨,最终声名扫地。

    所以几十年后会有这等转变,只因为正德年间出了个杨廷和。那时的他早已成为内阁首辅,大权独揽,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口碑极好。而就在他站于人臣顶峰时,却传来了父亲病故的消息。

    于是,当时的杨廷和便不顾满朝君臣的挽留,选择了不夺情而回四川老家丁忧。并且在那儿一待就是三年,直到期限满了,方才回到朝中。

    正因为有他的这一表现,后世官员无论官大官小都不敢再提夺情之事。因为你若动了这心思,一定会得来这么个问话:“难道你以为自己对朝廷来说还会比当年的杨廷和更重要么?”只此一言,就足以羞煞无数心思不纯之人了。

    好在,如今尚是正统年间,杨廷和都尚未出生,自然不用担心有人拿此大做文章。在略微沉默了一阵后,陆缜再次开口:“于伯父所言确实很在理,为人子者,若是连这点孝道都不能尽,确实会让天下人所耻笑的。不过……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在这父子之亲上,更有家国之重呢。”

    “善思你这话就有些言重了,于谦不过是一地巡抚,又非边关将领,也不是什么阁臣尚书,我便不在朝中,对我大明朝廷也并无甚影响。”于谦却摇头说道。

    你在与不在朝中这区别可大了去了。陆缜在心里叫了一声,只可惜这话却是说不出口,只能另找理由了:“于伯父如何看我大明如今的局面?”

    于谦有些异样地看了陆缜一眼,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问。但很快地,还是给出了自己的见解:“如今的大明可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了。陛下也是自古以来少有的仁德之君,在加上有满朝贤臣相辅,道我大明如今正是盛世时节也不为过了。只要不起灾荒,天下百姓也能富足地过日子了。”

    “于伯父果然心系黎民,叫在下佩服之至。”陆缜说着,话锋却是一转:“不过有些话,在下还是难以苟同的。我大明自太宗皇帝数遭北伐将蒙人远远驱走之后,确实再无强敌,所以国力也是蒸蒸日上。如今这时节,道一句盛世,说我大明可与强汉盛唐相比,也不能说错。只是,这真是如今朝廷的真面目么?”

    “你这是何意?”于谦心里陡然就是一动,一些以往被深藏起来的心思,不禁被陆缜这话给挑了起来。

    “在下曾在北边为官,所以对一些事情看得要更清楚些。虽然眼下蒙人依然未曾犯我边境,但经过这百年的沉寂,这些豺狼之辈的爪牙已经渐渐锋利了起来。而草原之上,无论食物还是财富都终究有限,他们又是曾经入主过中原的前元后人,伯父真认为他们会甘心过这样的苦日子么?”

    “这个……”于谦有些语塞地看了对方一眼,不好接话了。

    “再说我大明自身,边地军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些可以横扫大漠的精锐之师了。多年的太平,早已消磨了将士们的雄心壮志,甚至有些边地的官员将领还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而把违禁盐铁甚至是兵器都贩入草原,卖到蒙人手中。这些,都是在下于山西地面上亲眼所见,是不会有假的。而如此局面,一旦蒙人真个寇边,伯父以为我大明能再次将其击败么?”

    不等于谦作答,陆缜又紧跟着道:“边军之中固然是弊端百出,可相比起来还是轻的。真正严重的,还在朝廷之内。固然,如今朝堂里依然有无数贤臣在位,可除此之外,亦有奸邪小人登上了高位。别的暂且不说,就是那列于陛下之侧的王振便是个最大的威胁。

    “伯父你或许也有所耳闻,早在几年前,王振这阉人就曾妄图挑起我大明与蒙人之间的战争。当时,就是在下几经辛苦,才把事情给压了下去。而现在,王振一党的势力比之当年可要强得多了,一旦他再起同样的心思,朝中诸公还能压下么?即便能,又能三番四次地阻止其,还有陛下的意图么?

    “如今的大明朝堂,看似盛世太平,可其实早已危机四伏,一个不慎,便是危在旦夕的局面。此非在下危言耸听,还望于伯父能够明鉴。”

    这么一大套话说下来,陆缜都觉着有些口干舌燥了,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先拿起手边的水碗,便咕嘟嘟把一碗凉水全给喝了个干净。

    而在此期间,于谦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陆缜,满脸的讶异。他实在没想到,陆缜会说这么番话,他所说的这些,有的是他也想到的,有的则未曾深思过,而现在却都被陆缜一一点破。

    仔细一想后,于谦都觉着一阵发寒,如今的大明看似太平盛世,其实确实已面临了极其危险的境地的。可谓是内忧外患,稍一不慎,就可能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这种话,朝中官员即便有知道的也不会说出来,更不会拿这个来劝说于谦。这让他很有些被说蒙了的感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了。

    而陆缜则在喝了水后,再次开口:“于伯父身为人子固然是要尽孝,但在如今这时候,朝廷显然是更需要您这样的能才干臣来做中流砥柱的。说句罪该万死的话,若真到了危亡关头,我大明也正需要您这样的人站出来力挽狂澜哪!

    “在杭州丁忧不过是小孝,而为国为民倾注一切,这才算是大孝。我想即便是于老太爷,在此事上也只会希望于伯父你为国而舍家,而不是留在此处,做一个在道义上并无亏欠的孝子!”

    话说到这儿,陆缜终于不再继续,只是定定地看着于谦,等待着他的回应。

    因为他相信,能在历史上留下大名,能在关键时刻做出一系列正确决定,能写下那首叫人热血沸腾的《石灰吟》的于谦,一定会做出不让自己失望的选择!而他,也已尽了自己所能,把一切该说和不该说的都说了。

    于谦突然笑了起来:“善思确实口才了得,大有先秦苏张之风范哪,一席话竟让我都有些难以招架了。不过你这些话却也有些道理,如今我大明似安实危,确实不是只顾自家的时候哪。不过夺情非小事,我还得仔细思索一番,家中有丧事,就不留你了。来人,送客!”

    得,说了这么多,陆缜依然无法从于谦口中得到一个准信。不过他看得出来,其实于谦已经很有些心动了,他只是迈不过心里的某道坎儿而已。或许只要等他静下心来思索一番,便能最终决定了。

    反正自己已经尽了全力,陆缜也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后,便告辞离去。而身后,则是于谦那若有所思的,审视着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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