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灵县衙二堂。

    人如其名,长得颇见几分喜色,四十来岁,身形有些圆润的覃欢被几名差役前后看着,脚步蹒跚地来到了陆缜的公房跟前。

    陆缜才刚回衙门换了一身衣裳,便已下令把草草治了伤的覃欢给叫了过来,这让本就忐忑不安的小商人更感恐慌,在陆缜一声招呼下,他进屋子时差点被那高高的门槛给绊了个大马趴,好不狼狈。

    好在这位的反应也还算快,顺势便跪在了陆缜跟前:“小……小的覃欢拜见县尊大老爷,小的知罪……”

    陆缜摆手让多余的人都退下,只留两人在旁看着,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之人:“你一见面就说知罪,却不知你知的是哪门子罪哪?”

    “小的……小的不该见财起意,把货物又售与了别的客人,致使闹出如此惨事来,还望大人恕罪!”有些颤抖地把话说完,覃欢便再次用力地磕下头去。

    天可怜见,这番话实非出自其本心,奈何如今已是这么个局面,衙门的人伤了,驻扎在那里的军士被杀,还有整个榷场也乱了,而究其根源全在自己身上,覃欢在县令大人跟前自然只有坦然认罪这一条路可选了。

    虽然在此次变故中,其实他也是受害者,不但货物最终被人所抢,而且差点被人一刀劈了,现在还带着伤。但形势如此,也只能忍下这口气。谁叫他是商人,而如今的大明天下,士农工商四民中商在其末,地位委实太低,似乎也只有自己来背这个黑锅了。

    想着这些,覃欢悲从中来,眼里已流出了泪来,但却也不敢为自己分辩一句。

    “你且先起来回话。”陆缜轻轻一叹,他看得出来对方这番话只是为了给自己这个朝廷官员一个交代罢了。

    “谢大人。”覃欢微微一愣,却还是依言站起身来,只道是自己认罪的态度不错让县尊大人较为满意才有此待遇。

    他一起身,陆缜才发现其左肩处还绑着厚厚的绷带,显然伤得也确实不轻,便又把眉头一皱:“你的伤不碍事吧?”

    “小的皮糙肉厚的,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那几位军爷和差爷……”覃欢是个识趣之人,忙趁势又表达了一下自己对那些伤亡者的哀痛,以期给县尊大人建个更好的印象。

    陆缜笑了,看这位小心翼翼,不断巴结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可怜而又可笑哪。不过他要的也是这种反应,不然想问出更多东西怕还有些难度。所以便没有打断其说话,让他说了一番哀悼之辞后,才问道:“既然你明知自己所为是错的,为何在榷场上还要去做呢?”

    “这个……小的是不知那鞑……那蒙人还会回来哪,不然是断然不会将货物另售他人的。而待其找来时,我已与人达成了协议,已无法悔改了。”覃欢有些支吾地为自己解释了一句,却又有些苍白无力。

    陆缜却压根不信这些,而是盯着对方道:“本官以为你所以做此选择恐怕是出于商人逐利的本性吧。相比起前一个客人,后一人给的报酬更高,所以你就把货物卖与后者,本官可有说错?”

    “我……”覃欢想说什么,但一抬头,对上了陆缜的眼睛,心里就是一紧,当即扑通一声再次跪到了地上,又磕起头来:“小人知罪,小人当时确实因一时小利而忘了其他,致使……致使……”说话间,额头已是一片通红,身上更是被汗水浸透,显然被吓得不行了。

    陆缜叹了一声,这时代的官员确实威风八面,只一句话便能把个成年男子吓成如此模样。随后才摆手道:“罢了,我来问你,你是哪里人氏?”

    “小的乃是太原府平遥县人。”

    “这番来此带了哪些货物,一共花了你多少本钱?”陆缜又问了一句。

    覃欢便老实作答,他的货物并不太精贵,多是些铁锅、布匹之类的普通之物,但就他所言,本就不甚富裕的他为此可是举了外债的,为的就是搏这一把,好赚上一笔钱。

    想着这些,覃欢更觉无奈与悲哀,低下头的同时眼里又流出泪来,即便官府不追究,自己这一回似乎也把老本赔了个干净,今后可怎么办哪?而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官府又怎么可能不追究自己的罪责呢?

    陆缜看了他片刻,这才发话:“这么说来,你此番的损失也是极大了?可有想过如何挽回么?”

    “小的……小的……”覃欢期期艾艾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本官知道你受了不小的委屈,商人逐利乃是天性使然,你总不能放着更多的钱不赚而专门去等一个问过价的鞑子,不然也就不必做什么买卖了。”陆缜突然把话锋一转,和气地说道。

    这话让覃欢陡然一愣,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话才是了,甚至还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上面的陆县令,也顾不上什么尊卑之念了。

    “怎么?本官说的有什么错么?”陆缜见他如此,便又问了一句。

    “啊?不,大人英明,正说中了小的的心事,小的……小的这回委实是冤哪!”覃欢已听出了陆缜话里维护自己的意思,却是大喜过望,赶紧附和了起来。

    “但是,我县衙和军中的人终究因你之事而出现了伤亡,你总不能置之不理吧?”陆缜又突然道。

    这一转换又让覃欢从天上跌回了地面,整个人再次愣住了。他已经猜不出眼前的陆县令到底要如何发落自己,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

    陆缜这才把话头引向了自己最关心的一点:“覃欢,你可知道那几名引起事端的鞑子是什么路数?他们有多少人,又有何特征?”说这话时,他一双眼睛已盯在了对方的脸上。

    覃欢此时已无法对事情做出深思,下意识地便回道:“这些鞑子听他们自己说是什么苴躐部的,一共五人,那为首之人的模样……他左边脸部有块红色的胎记,上面还带了撮黑毛……”

    效果果然很是不错,在这么一上一下地吊了他半天后,覃欢终于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道了出来。直到说完,心情稍稍平复,其人才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现出了恐慌之色来:“莫非县令大人是要……”

    倘若只是寻常商人间的争斗,就是出了人命,覃欢也会如实把凶手报给官府。但一旦事涉鞑子,情况就变得微妙起来。许多人会选择息事宁人,只怨自己倒霉,而不敢把实情告诉官府。倘若陆缜一来就问关于那些蒙人的情况,覃欢多半也是会推说不知。但因为一番悲喜恐吓,他的心就彻底乱了,被一逼问,便把一切都如竹筒倒豆子般地都吐了个干净。

    陆缜满意地一点头,又威胁似地补充了一句:“只要你所言是实,本官自会为你做主。但若你有所隐瞒,到时官府也必会追究相关罪责。”

    “小的不敢欺瞒大人。”覃欢忙赌咒似的道。

    陆缜便把手一挥,叫人将之带下去看管起来,这才呼出了口气:“总算是有些眉目了。来人,去查一查,那个什么苴躐部到底是什么路数。”

    这个倒不必花太多的心思,只片刻工夫,便有一名书吏带来了陆缜想要的答案。这个苴躐部,位于离广灵县不远的草原上,算是与本县打交道最多的蒙人部落了。所以此番榷场一开,他们便最快闻讯赶来了。

    末了,那书吏还有些犹豫地补充了一句:“大老爷,据小的所知,那苴躐部之前一直都与军营那边有所往来……”

    “竟是他们么?”陆缜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倒算是老相识了。想必当初萧默瞒着上面把军粮什么的往草原走私就是和他们做的买卖吧。想来这次的冲突不光是因为覃欢的突然变卦,甚至还有对断了他们买卖的广灵县的报复在里头。所以就算没有覃欢这事儿,这些蒙人也一定会找出别的借口来搅扰榷场的。

    想明白这些,陆缜的神色更冷,眼中的怒意也更盛了些。他必须狠狠地还击,不然榷场以后一定不会安生!这已不光是为了替死伤者出头,更是为了广灵的将来!

    打定主意,陆缜便在次日又赶去了军营,找到了新任的驻军把总,在表示了歉意之后,又提出了借兵对付那些蒙人一事。

    “这个……调兵进草原这种事情我可没有权限。何况,区区五百人,我们也没有取胜的可能哪。”那把总听了后,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陆缜却道:“你误会我意思了,我并非要出兵草原,而是希望把总你把人马安排到榷场那边驻守。本官相信,他们还会再来,到时便可将之拿下问罪了。”

    “这个……倒是使得。”手下被鞑子所杀,作为上司的自然要为他们出头,有这么个机会在前,他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何况,他们只是武人,只管作战,真出了事也自有地方官顶着。

    陆缜见他点头,也是一喜。现在,就等那些家伙自己送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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