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庭野信一在心里冷笑着,这就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其实通产省哪里不知道日本的产业竞争力正在下降,而中国恰恰就是对日本产业的最大威胁。但形势所迫,日本经济也正面临着亚洲金融危机的冲击,内阁的主要精力都在于应对眼前的危机,哪里还顾得上长远的发展?

    秋间会社申请破产的事情,通产省早就知道了,为此也在会议上进行过讨论。大家拿出来的方案,就是希望能够找到一家企业收购秋间会社,这样债主就能够收回一些贷款,股东的利益也能够得到一些保障,比完全无人问津要强。相比由日本本土的企业来收购,大家其实更倾向于让外国企业来收购,因为这样日本就能够增加一些外汇收入,这对于稳定日本的宏观经济是大有好处的。

    有兴趣且有能力收购秋间会社等一干日本企业的,肯定就是中国了,大家对于这个问题的判断是非常清楚的。在讨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提出过对于技术外流问题的担心,但这种担心旋即就被宏观经济的压力所淹没了。中国人得到技术,消化吸收,然后再用于与日本企业竞争,最起码也得等到几年后了,到那时,日本内阁恐怕都已经换了十几回了,大家犯得着替下下下下届的继任者操心吗?

    当然,官僚们是不会把话说得这么透彻的,他们把出现这种窘境的责任都推到了企业头上,如果不是这些企业成天痴迷于虚拟经济,如果日本还有昭和年间的那种上进心,区区一个中国的威胁又何足挂齿呢?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庭野信一还是认真地读完了内田悠呈上的报告,随后,他沉默了一会,抬眼对内田悠问:“内田君,你的建议是什么呢?”

    “必须以国家安全的名义,阻止中国企业对日本企业的收购。”内田悠毫不犹豫地说。

    庭野信一果断地摇了摇头,说:“这是不可能的。企业兼并是正常的市场行为,我们没有理由阻止中国人收购日本企业。”

    “至少我们应当列出一些关键企业,禁止中国人收购。”内田悠退了一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前一个要求太极端了,人家中国人跑来收购一家拉面馆,你也不同意吗?这就完全没理由了。他关注的,仅仅是秋间会社这种拥有核心技术的企业,能够控制住这些企业不落到中国人手上,也就足够了。

    但庭野信一还是摇头,说:“如果内田君希望阻止的只是某一家或者少数几家企业,那通产省或许还能够支持,但为此也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而如果内田君所指的范围不止是几家,而是几十家,上百家,那么通产省就没有这个能力了。上百家破产企业,如果不能被收购,将会影响到整个日本的宏观经济。”

    “庭野先生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只要求阻止秋间会社的交易,通产省是可以支持我们的?”内田悠试探着问道。

    庭野信一笑了:“这个恐怕也有些为难吧?除非你们能够提供更进一步的证据,说明秋间会社与其他企业,比如新永轴承公司、武知减速机公司、石前工程机械公司等等,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否则通产省凭什么单独对秋间会社下达保护令呢?”

    内田悠无语了,庭野信一的逻辑是正确的。因为宏观经济的压力,通产省不可能让上百家企业直接破产,找中国人来接盘是一个最佳的选择。既然允许这上百家企业被出售,那么单独限制秋间会社不得出售,就得有一个合理的理由了。否则,别说向中国人没法交代,恐怕秋间会社的股东们也会来找通产省要个说法的。

    “也许,我来错地方了。”内田悠沉默了一会之后,淡淡地说。

    “内田君是想直接向内阁汇报此事吗?”庭野信一问。

    内田悠惨然一笑,说:“官僚们关心的仅仅是自己的饭碗而已,哪会在乎日本的前途。我想,恐怕只有舆论的力量能够让内阁醒悟了。”

    庭野信一愣了一下,随即把手一摊,说:“如果是这样,那我只能说,这是内田君你的自由,而我只能听命于内阁。”

    一场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了,庭野信一表现出了极好的涵养,亲自把内田悠送出了通产省的办公楼。内田悠没有返回公司,而是直接来到了一家右翼报社,把自己准备的材料送到了报社总编的案头。

    两天后,十几家右翼报纸同时在醒目位置刊登了所谓“池谷报告”的节选以及充满着煽动意味的评论,标题更是一个赛一个地弥漫着杀气:

    《中国企业长期窃取日本技术,已成日本最大威胁》

    《日本陆沉在即,中国或是最大祸首》

    《支那旗飘扬在日本列岛》

    《一亿总玉碎,捍卫大和魂》

    ……

    看着这些标题,内田悠有一种下身疼痛的感觉。他是一个搞实业的人,与那些靠哗众取宠敛财的右翼势力其实是话不投机的。日本右翼的一些言论,往往会让国外民众,尤其是亚洲民众感觉到不悦甚至愤怒,进而会影响到日本企业在当地的形象,所以大多数日本实业界的人士都不愿意沾上右翼势力。但这一回,内田悠走投无路了,不得不借助于右翼势力来炒作来自于中国的威胁,进而向政府施压,这就是与狼共舞的感觉吧。

    “内田君,《产经周刊》上发表的那篇‘池谷报告’,是出自于你的手吧?报告里对秋间会社极尽批判,说我们是产业界的败类,是大和民族的耻辱,你是什么意思?”

    米内隆吉在第一时间就把电话打到了内田悠的桌上。这位老爷子原本就是一个暴脾气,无事都要闹三分的,看到池谷制作所如此贬损秋间会社,他岂能有什么好态度。

    “米内总裁,这完全是一个误会。”内田悠心里苦,可实在是说不出来。他提交给右翼媒体的那份报告,的确是举了秋间会社的例子,但天地良心,他根本就没有加上那些不敬的评论,这些话都是右翼媒体的编辑们自己加上去的好不好?这些编辑把池谷报告和他们自己的评论穿插在一起,让人觉得二者是同一个整体,结果就把他给架到火上去烤了。

    “内田君,你如果能够拿出250亿日元,我马上把秋间会社出售给你们,一点专利都不会流失到中国人手上去。但你不愿意出钱挽救秋间会社,还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出卖日本的利益?当初我们联合投标阿根廷的四套大化肥设备,如果不是你与中国人串通一气,故意拖延时间,让中国人完善了他们的钌触媒新工艺,我们日本企业怎么可能会丢掉这个业务?”

    “米内总裁,你说话是要有证据的,你凭什么说那件事是我和中国人串通一气?”

    “我这里有你和中方谈判代表在一起喝清酒聊天的照片,我已经让人把它送给报社了,我想报社是会对这种消息很感兴趣的。”

    “那只是我在探听他们的消息而已……”

    “是的,报社记者就此事向我求证的时候,我已经替你证明了清白,我说内田君是绝对不可能和中国人串谋的……”

    “……那么,我是应当感谢米内总裁吗?”

    “别急,我的意思是说,内田君只是非常愚蠢,被人耍了还和人家把酒言欢。”

    “我……噗!”

    内田悠一口老血喷出去三丈有余。

    米内隆吉的反击也仅仅是对内田悠有用,右翼媒体的蛊惑能力之强,不是米内隆吉能够匹敌的。相当一批吃不起西瓜的日本民众被媒体煽乎得热血沸腾,民间掀起了一股抵制中国资本收购日本企业的浪潮,并且真的影响到了日本内阁。

    内阁向通产省询问此事的原委,又调阅了内田悠留下的完整版“池谷报告”之后,指示通产省要在中资收购日本企业的问题上有所作为,比如说,应当把一些关键技术从这些企业剥离出去,然后把完全没有了灵魂的一个企业躯壳卖给中国人,要价当然是分毫不能少的。

    “这就是把我们当成傻瓜了。”

    在得知日本通产省做的决定之后,冯啸辰冷冷地评论道。

    “日本人这样做,也有他们的道理啊。”吴仕灿说。他们这是在装备公司的例会上讨论这个问题,参会的有公司领导和主要的中层干部。

    “那可不是吗,鬼子多精明啊。”公司副总经理郝亚威说,“咱们是盯着他们的技术去的,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只卖企业,不卖技术,就是生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他们这些当师傅的。”

    “可是咱们的要求也很明确,这些空壳子企业我们要来也没用,如果不附带企业的技术,我们是不会收购的。”吴仕灿说。

    冷飞云担心道:“这样一来,这件事恐怕就要泡汤了,双方谈不拢啊。”

    王根基愤愤地说:“泡汤就泡汤呗,离了小鬼子,咱们就不搞工业了?他们不是不肯转让技术吗,咱们就自己搞,上次那个钌触媒工艺,不就是咱们自己搞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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