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 作者:允

    我听他语气癫狂,怕他发疯做些傻事,不自觉地将眼四下一扫,屋里除我与他,只有三个人:外间坐着王仙仙,再过去些,门口有王德,屏风里则是崔明德,仙仙有些子力气,崔明德是打过仗的,王德在阿青手下待过,合三人之力,制服李旦倒是不难,只怕她们离我有几步,远水救不了近火,扬声便道:“人呢?都不知给相王倒茶么?”向仙仙使个眼色,仙仙甚是机灵,立刻便唤人倒了茶来,亲奉到李旦跟前,待李旦接了,又进来给我送了一杯,等我接了之后,就跪坐在我床前不动。

    李旦手端着茶笑道:“姑姑不必害怕,我并未发疯。”向帘内看了一眼,又笑:“看来姑姑对两位王娘子都甚是信重,什么事都不避她们——姑姑不怕,她们将你所见之人,所说之话,全都泄露出去?”

    我道:“世人总有不可信者,也有可信者。这两人,便是我所深信不疑的。”

    李旦笑道:“毋怪吴小浪要心怀怨恨——她自小便跟着姑姑,从十岁一直跟到四十岁,三十年劳苦,却不但比不过王仙仙,连王德、宋佛佑之流都远远不及,换做是我,我也不会甘心。”

    我不意他就这样说出名字,怔了一下,方道:“原来是她。”

    李旦道:“不但是她,还有赵国夫人。”

    我又一怔,细想却并不觉得惊奇:“因为和亲之事?”

    李旦道:“不止。从陛下迫死新安姑姑、废李氏宗亲为庶人却厚赏姑姑你时,她便已将你恨上了。”

    我“哦”了一声:“所以是你、韦良娣、晋阳王守仁、抚阳王千里、赵国夫人、吴小浪——还有谁?”

    他笑:“还有许多人,恨奉天局利润丰厚,却归于不相干的春官的,恨姑姑保举女人,抢他们军功的,恨科举糊名的,恨奉宸卫的,恨祖母的,恨柳厚德的…不过这些人多是无关紧要之徒,除了背地里骂两声,成不了气候——当然,姑姑若是想要,我也可以将这些人的名字告诉你。”

    我凝视着他:“你想要什么?”

    他笑道:“我若没猜错,姑姑打算让我之藩?”

    我等着他继续说,他笑着看我,虽隔着帘子,目光却似有实体,直直落在我脸上:“我不想之藩。”看我沉默,又笑道:“我知道姑姑为难。我也不求留在都中。记得儿时姑姑曾说,遥远西方有许多国家,什么发国、鹰国、美国…那里的人会造比诸葛武侯所制还更厉害的木牛流马,还有不沉的铁船,我想去那些地方,看一看这些传说中的国家,看看他们到底是怎样造出这些神奇的东西——若是可以,千里弟弟也想一道去。”

    我从未想过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对我而言,遥远大洋彼岸的那些国家更像是神话传说,我与他们的接触仅限于想象。课本上会宣扬他们曾怎样凌虐我们,媒体和报纸会天天报导那里的人的先进科技和富裕生活,偶然在街上看见老外,好奇地望上一眼,听见他们说那些不算陌生却足以叫我哭倒在四六级考场上的语言…仅此而已。我从未想过我的侄儿们会对我两辈子都未曾去过的地方这样感兴趣,我是什么时候和他们说这些的?三年前?五年前?还是十年前?时间久远到我自己都已忘记,连守礼都已不再摆弄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实验,转而专心忙起政务,李旦却还记得西方的那些国家,那些铁船,那些飞机大炮,那些可能要过一千或两三千年才会出现的东西。我竟不想拒绝他。

    我又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轻轻抬头:“你可知你若之藩,只要老老实实在地方待着,未必有事。可若去说的那些地方…那是九死一生。”

    李旦微笑:“我知道那些地方十分遥远,路上九死一生,哪怕侥幸活着,我们也永远回不了中原。我兄弟三人,大哥每年被旨受杖,业已残疾,三弟生在边地,体弱多病,两人皆不能有子,唯有我子三人,长子通,性素宁和,请立为阿耶之嗣,使阿耶得享血食,求姑姑看在我阿耶的份上,好生看顾他们,不求荣华显贵,但求安稳长大,日后或有官爵,或为白丁,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我犹豫再四,方道:“既如此,我便试奏请陛下,让你与独孤绍同赴广州,你可与奉天局的人一道自广州乘船出海,到了地方,再各自分离——只是奏请,准与不准,还要看陛下的意思。”我一时半会还真动不了他,至多只能令他认祖归宗,流放边地。他是李晟之子,留着终是麻烦,若飘了洋过了海,反倒不成威胁。使他从广州出海,路上有奉天局的人看着,既不致闹出什么动静,也不致一出去就死了,遭来物议——恐怕这也是他一开始便打算好的。

    李旦拱手笑道:“姑姑既肯替我去做这事,无论成与不成,我都当感念。”伸手自袖中取出一纸:“这是名录。”

    我命仙仙接过,直接撕扯销毁,李旦露出些异色:“姑姑不想看看都有谁?”

    我不回答,代以几声轻轻咳嗽,李旦知几,起身告辞,临到门前,忽地又停住脚,问我:“姑姑当年…是真心顾念过我,还是单纯为了守礼?”

    我垂了眼,半晌方道:“你与他都是好孩子,我只可惜当年不曾多花些心思教导你。”

    李旦红了眼,笑着拱手:“告辞。”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501章 驭下

    虽只与李旦见了短短一面, 我却已觉疲累,他走后心神懈怠,身子自然一松, 压在床上,立刻便觉背上一痛,想换个姿势, 结果一扭动时又压着不知某处, 龇牙出声,想起崔明德还在身旁, 忙吸气咬牙忍住, 抬眼时果然见她已坐在床边,一手捏了个药瓶, 一面道:“我这有些药, 是自凉州带回来的,虽不及宫中的精细, 止疼却极有效,你要我搽, 还是叫她们替你搽?”

    我听说是军中之物,一下倒忘了疼, 伸手接过药瓶, 想去看上面标签,结果只是一个粗陶做的小瓶,上以红纸贴“跌打”二字,其余描述俱无, 手收回来,又扯着后面,只好一边吸冷气一边笑:“这是那边常用的?是朝廷的医官制的,还是土方子?材料可易得?”

    崔明德道:“是当地土医自制,许多镇子都有,药方大同小异,纯看药材。给你的这个是用了东宫的药让人现配的,御医已看过。军中配备不等。前军约十人可配一瓶。她那里因有卫生兵,药物配得多些,创伤药、布条摊得一人一瓶,跌打药五人一瓶。也不贵,去当地现买,官钱四十枚,劣钱五十枚,或是米一斗半,一匹绢则可换三瓶。”

    我不自觉地便算了账:“绢便宜,米贵。”

    崔明德点头:“商路发达,绢布易于储存,大量贩售,比在中原还便宜,米就不行了。何况又常有掳掠之事——若是安西未收回之先,还要更贵。”因见我无叫人之意,便打开药瓶,向我示意。

    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口道:“若是阿绍知道,怕不大好罢?”同性恋爱之于女人,便是这点麻烦,既不好意思寻男人上药,叫女人上药却也有些尴尬,倘若被上药者的另一位恰是个醋坛子——我并不是说阿欢——就更尴尬了。

    崔明德淡淡道:“是太子妃自己托的我,二娘放心。”

    我方有些扭捏地翻了身,将身上松垮垮的短衫解了,想崔明德看着斯文,下手必也轻柔,谁知她拿药一抹,便压得我叫了一声:“你…给独孤绍上药,也是这么狠么?”

    崔明德道:“疼么?知道二娘皮肉娇嫩,已比平时轻许多了。”一面说,在我背上迅速一抹:“好了。”替我将衣掩上,我已疼得汗都出来,不敢马上翻身,紧紧抱住枕头,实在想叫唤出声,总觉有伤颜面,便扭头与她说话分心:“你是下了值就来的?”

    崔明德嗯了一声,走到一旁洗手:“昨日太子妃相召,偏我在学里值宿,早上才得过来。来了又遇见邵王妃临产,太子妃不能在此停留,又不愿将二娘交予管事人手,便托我在这里留几日——邵王妃临产,东宫乱作一团,二娘这几日就不要进宫了,好生养伤,过几日病好些,去上阳宫向陛下谢罪。”擦了手,看我一眼,又道:“二娘真要向陛下进言,放相王与扶阳王去广州?”

    我道:“今日闻东宫消息,因守仁心爱的鹦鹉死了,着实杖毙了几个犯事的宫人,从此他诬陷大郎之事便再无实据,一时之内动他们不得,倒不如先将人打发得远远的,日后再算账不迟。不过我的意思,以李旦一人出海即可,李千里…就留在广州罢。”

    崔明德面色不变,坐着静静等我开口,我横竖也没什么好瞒她的,又道:“李氏子孙凋零,李千里又非什么紧要人物,流放他,既无名义,又显刻薄,且他又在军学,与诸宗室、勋臣有来往,跟着旦儿,万一折回来生事怎么办?不如留在广州,磨砺几年,观其后效,若是知道悔改,可召回效力,若是顽劣如初,就打发去封地待着罢。旦儿也不能叫做流放,只说让他还归本宗,然后以历练为名,打发去奉天局办事。正好奉天局要开商路,送他出海,报为病死,从此宗籍除名,免了后患。”

    崔明德挑眉看我:“报为病死?”

    我垂眼道:“且看他路上表现,若是真心真意要出海,我又何吝给他人手船只,让他去外面一试?若是沿路生事,恐怕就要多劳阿绍了。”

    崔明德不说话,我知她的意思,淡淡道:“过些时候,我会设法彻底断绝陛下赐婚之心,使你二人从此可正大光明地住在一起。”

    崔明德回头向外一看,王德与仙仙早已随李旦出去,屋中并无别人,她方看着我道:“相王与扶阳王已定。其他人呢?”

    我道:“守仁是阿兄爱子,暂时动不了。赵国夫人是女人社社员,需要从长计议,摸出证据,才能给其他社员一个交代。吴小浪…我眼下还不想声张,且等宋佛佑他们查了再说罢。”此时便说出奸细是吴小浪,无异于打草惊蛇,不如等他们搜罗党羽,两相比对,如此才可不枉不纵,且我家中既能出冯永昌和吴小浪这样的人,别的作奸犯科者当也不在少数,不如借此机会,好好筛查,隔绝隐患。

    崔明德一眼便看穿了我的意图,凝视我道:“二娘做了很大的决断…似在筹划什么大事。”

    我没有回答,将眼又低下去,好一会,方问她:“二娘觉得我阿兄如何?”

    崔明德淡淡道:“太子为人重情义,是个好人。”

    我道:“若不论为人,论…为君呢?”

    崔明德亦垂下眼去:“长子嫡孙,家之正宗,国之冢嗣,名正言顺尔。”

    她说得很认真,我听来却只觉讽刺:“所以礼法的要义便是,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运气好,生为长子嫡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主宰这个国家,随意轻贱他人性命,是么?”

    崔明德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商礼因于夏而改之,周礼因于商而改之,何者?与时俱进也。商既可改于夏,周既可改于商,我朝岂不可改于前朝,新皇又岂不可改于先帝?”

    我颇觉惊异:“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崔明德斜眼看我:“二娘心中,我是因循守旧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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