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联袂向前。

    准确地说,两座脉泉并非在皇城内,而是在后方的山丘附近,被上林苑包围在中央,皇宫就是进出的唯一通道。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是故,仁脉坐落在山腰平地上,越过山丘后,可见一片静湖,湖心即是智脉。

    考官带领下,士子们一同登山。

    此时日头初升,山林清凉幽静,众人踏着松软土壤,沿蜿蜒小道向上,脚步轻快,心情都很愉悦。

    任邬二人并肩而行。

    任真有心结交邬道思,问道:“孔圣曾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邬兄认为,此言何解?”

    邬道思不假思索,朗然道:“如果断章取义,从字面理解成,仁者喜欢山,智者喜欢水,则谬之远矣。至圣的意思是,仁者如山,智者如水。”

    任真点头。他的观点是对的,这道小题果然难不住他。

    邬道思继续说道:“智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似于山,故乐山。至圣以山水比拟,蕴涵大智慧,仁智两脉的精髓皆在其中。”

    任真若有所思,“邬兄的见解精妙,跟家师如出一辙。我看你沉稳有度,平静如山,应该是主修仁脉吧?”

    刚才他提过这个问题,邬道思避而不答。

    此时,邬道思摇头,低声道:“我以为,仁义礼智信,下五脉重在修身,成就美好品德,对经世治国而言并无用处。这不是邬某追求的大道。”

    换言之,天地君亲师,上五脉才是大道所归。他志存高远,似乎对仁道不屑一顾。

    任真凝眉思忖,说道:“咱们儒家主张仁政,以民为本,可以说是核心理念。邬兄为何认为,仁脉无法经世致用?”

    邬道思闻言,轻哼一声,眼神玩味,“仁政思想,是对朝堂上的当政者们提出的。仁或不仁,皆在他们一念之间,岂是平民百姓所能左右?”

    任真脸色微变,此人话锋直指朝廷,乃至女帝本人,虽说观点本身正确,但对自身安危而言,绝无半点益处。

    敢在外人面前口无遮拦,他就不怕被检举告发么?

    邬道思瞥他一眼,淡淡说道:“一介布衣书生,空有仁爱之心,却无法施政于民,就只剩夸夸其谈罢了。朝廷若残暴不仁,即使你再精通仁道,又有屁用!”

    任真默然。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其实是在表达一种无奈。通达者未必肯兼济天下,而更多的仁人志士,却又处在穷困窘境里,即使心系社稷,也只能独善其身。

    满腹经纶,治国良策,又有屁用?

    邬道思看在眼里,以为他不明其意,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微微哂笑,准备抛下他独行。

    任真大步追上去,说道:“听邬兄的意思,上五脉就能让人摆脱困境,真正造福万民?”

    邬道思无动于衷,没有继续深谈的意思。

    任真见状,只能先换个话题,诱开他的话匣子。

    “当政者未必都昏庸,在我看来,至少家师就心存仁义,想为大唐子民谋福祉。可惜他势单力薄,做再多好事,也会被人说成天下乌鸦一般黑……”

    邬道思心意微动,联想起任真的吹水侯首徒身份,脚步不觉放缓。

    “我对尊师了解不多,只听说他少年得志,有夫子做靠山,在朝堂上风生水起。至于他的仁义之举,我实话实说,也不怕得罪你们,我听到的见闻,都是他在京城疯狂敛财,门庭若市,仅此而已。”

    任真一僵,没想到自己口碑这么差,竟被人当面讽刺,连忙辩解道:“师尊经商致富,绝非强取豪夺,为富不仁,他做的都是正经生意!邬兄难道没听说,他慷慨解囊,捐出数千万饷银,助大唐抵御外侵么?”

    邬道思眨了眨眼,并不买账,“你师尊是精明人,在我看来,这只是他谄媚求宠,初来长安的晋身之策。只能算钻营投机,绝谈不上忧国忧民。”

    他顿时气急,不甘地道:“那他以一人财力,在城外开设粥场无数,救急流亡难民无数,这些也都是钻营投机?没有赚来的血汗钱,他拿什么爱国爱民,拿什么兼济天下!”

    邬道思哑然无语。这是铁打的事实,他没法反驳。

    任真还不解气,愤然道:“别的不说,如果这次的主考官不是他,没有革除舞弊的决心和手段,不想主持选拔公平,哼,只怕你就没资格在这里说风凉话了!”

    邬道思僵住,躬身朝他行礼,真诚说道:“是在下失言,亵渎尊师品行,愿意向你赔罪。确实,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不会站在这里。”

    前日文试,如果任真没有夺笔,涂抹掉他的大逆言论,他此时不仅没法中试,还会锒铛入狱,性命不保。

    任真出了气,不解地道:“我不明白,你跟家师素无过节,他又没作恶多端,声名狼藉,你为何对他的评价这么差?难道精明处事也有错?”

    邬道思转身,望着山下的密林,感慨道:“智者寡仁,仁者弃智。当政者太过精明,从来都不是好事。”

    任真没听过这句话,一时怔住。

    邬道思也不急于跟随人群,徐徐而行,解释道:“一个人如果太聪明,能轻易算计别人,利用心机手段达成目的,那么,他往往会轻视多数单纯朴实的平民,从而缺乏敬畏和仁爱。”

    任真琢磨这话,智者寡仁,似乎是这么回事。

    他聪明绝顶,平时忙于尔虞我诈,对于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对手,他难免心生鄙夷。而且,他太依赖自身智慧,处处提防,所以极少跟人坦诚相待,关爱那些实力弱小的人。

    “我承认,我对尊师不够了解。从他那些传闻里,我只能推断出,他是个异常狡猾的阴谋家,能将整个京城的权贵耍得团团转。所以我才排斥,担心他在处理政事时,也抱有这种蔑视众生的心态。”

    为政者缺乏仁义,这是社稷之祸,百姓之难。

    女帝和元本溪二人,就是太迷信智谋,倚仗阴险心机,不择手段,于是在窃权过程中,接连炮制三大冤案,令北唐血流成河,人心慌乱。这已不止是寡仁,简直是冷酷残忍。

    这些惨祸,天下人有目共睹,邬道思出身北海,更清楚不过。

    痛定思痛,当任真深得圣眷、执掌朝权后,邬道思难免会认为,他也是这样的人。毕竟,他来京城后的一系列举措,足以彰显他的心机智谋。

    他要是再寡仁,狼狈为奸,北唐将暗无天日。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仁者弃智,看来这就是你秉持的执政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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