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浑浑噩噩，恍如隔世，一梦千年，梦里，我遇上了一只凤凰，那时他还年少，那时他笑起来眼里有万千星辰。”</p>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p>
“荣树……我好疼。”</p>
她不爱哭，更从不喊疼的，这一哭，荣树心如刀割。</p>
“桃花，只要你说停止，我立马让那蛊虫出来。”</p>
桃花摇头，有泪盈于睫：“如果，我疼得晕头转向了，要放弃了，你也一定不要当真。”</p>
说完，她闭上眼，咬紧了牙关。</p>
荣树狠狠按住她，将她几乎快要掐断指甲的手攥进手掌，骂了一个字：“蠢。”</p>
蠢。</p>
她蠢。</p>
他娘的他还陪着她犯蠢。</p>
听茸境，沉雪苑，夜明珠明华微暗，似蒙了尘。</p>
屋里，有涩涩药味，玉瓷樽杯中，茫茫水汽晕染，片刻后，药凉，端坐于前的女子徐徐端起。</p>
身后瘦可见骨的婢女红着眼圈道：“姑姑，您别喝了。”</p>
霍狸置若罔闻，唇含杯口。</p>
铁兰上前按下了她的手：“这是能要了您性命的东西，姑姑，您为什么还乖乖喝下去，为什么不逃，我们回九尾狐族，我们离开听茸境好不好？”</p>
霍狸似失神，低喃着：“逃不掉的。”</p>
“为什么？”</p>
她苦笑，嘴角勾起浓浓的自嘲：“我只要走出听茸境一步，凤青就有一千种让我不得好死的方法。”</p>
铁兰咬唇，低泣：“总不能坐以待毙啊。”</p>
霍狸推开她的手，唇角牵起一个苍白的笑：“这壶茶里不仅有天星子，还有白蚁草。”</p>
铁兰讶然惊住。</p>
白蚁草，那可是养心肺的圣药。</p>
霍狸再度端起茶杯，低头啜饮，方尝苦涩，手臂骤然一麻，手里的玉瓷容器便应声落地。</p>
“咣——”</p>
乌黑的药水四溅，将霍狸裙摆白色的绣花染了脏，她抬头望去。</p>
门开，凤青依门而立，隔着不远不急的距离，这是他第一次来她的住处，目下无尘，似乘风而来，拂进了一缕凉风。</p>
“妖、妖尊。”</p>
铁兰急忙慌张跪下，不知方才对话，凤青又听去了几番。</p>
霍狸起身，看向他，还未开口，凤青便道：“那日，你对她说了什么？”</p>
她脸色骤变，下意识便瑟缩了一下眼，目光错开，她抿唇不语。</p>
不同以往的温和淡薄，凤青眉宇染了浓墨重彩般，有光怪陆离的黑影，直直望进霍狸的眼底。</p>
凤青言：“你不说，或者撒谎，都要先想想后果。”</p>
声音，似屋外雪落，彻骨的寒。</p>
目光逼视，霍狸只觉得无处遁形，闪躲不开那双除却质问之外全是刺骨冷漠的眼睛，唇齿微颤，低声：“她问了我人族变成妖族的方法。”</p>
凤青微凝眸光：“她问的？”</p>
尾音轻提，足让人心惊胆战。</p>
凤青他啊，不是来对质，而是来问罪。</p>
霍狸沉默，已无话可说。</p>
确实，她有意为之，循循善诱，人族欲成妖类，怎会容易。</p>
“霍狸。”</p>
凤青喊她的名字，平平静静的语调，寡淡而冷漠。</p>
分明毫不带情绪的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竟也让她痴迷到不可理喻，甚至忘了朝不保夕的处境，便那样痴痴回望他。</p>
“我给了你白蚁草，只是因为桃花明辨是非，从不滥杀，若不犯她，她不会与人为恶，也不喜欢我无故开了杀戒，你若安分守己，我便也随着我家桃花慈悲一回，予了你一条生路。”</p>
哦，原来，他并非对她存一丝恻隐之心。</p>
杀也罢，饶也罢，归根结底，他的评判标准，竟是那个小姑娘的善恶观。</p>
霍狸怔忪着，苦苦失笑。</p>
凤青提步，进了屋：“如此也好，你刚刚给了我开一次杀戒的理由。”微顿片刻，“你作恶，那我便也算不得滥杀，如此，我家小姑娘大抵便不会恼我脏了手了。”</p>
语落，凤青徐徐抬手。</p>
“妖尊不要！”</p>
侍女跪着挡在了霍狸面前，以头抢地：“妖尊，您饶了我家姑姑，奴求您了，求您再给姑姑一条生路。”</p>
倒是只忠心的畜生。</p>
凤青俯睨了一眼：“心术不正的东西。”</p>
抬起的手掌落下，那跪地的婢女身体抽搐，往后栽倒，嘴里大口大口殷红吐出：“妖……妖、尊……”</p>
断断续续，又戛然而止，婢女合了眼，战栗了片刻便一动不动了，一团白光从她身上破开，散去时，地上躺了一只骨瘦如柴的白色九尾狐。</p>
霍狸几乎瘫软，狠狠跌坐在了那九尾狐的尸骨旁，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凤青，他步步逼近，目光敛尽，眼底似覆了厚厚冰层，什么温度都没有。</p>
“七、七日……”她本能地往后瑟缩，张嘴，声音抖得不像话，“没、没有服满七日的天星子，会有损——”</p>
肩膀一麻，她忽然便动不了了。</p>
凤青刺骨般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心口。</p>
不惜自损一分，也要置她于死地，他啊，是真动了杀念，满眼都是大开杀戒前的喧嚣与戾气。</p>
霍狸终于崩溃地大哭出声：“凤青，不要……不要对我这么狠。”</p>
凤青好似未闻，指尖顿生出了长长的利爪，落在她心口，毫不犹豫地刺入三分。</p>
“不要！”</p>
霍狸惊恐地大喊，却动不了，整个身体都是麻的，如坠寒潭，麻木了感知，只剩绝望，低眸，看着那利爪一分一分刺入她的胸膛，白色的衣裳开出大片大片妖娆的血色纹路。</p>
结束了，都结束了……</p>
竹门突然大响，屋外风雪刹那间灌进来，同时闯入的还有女子焦急的声音。</p>
“够了。”</p>
已刺入骨血的利爪顿住，凤青回首，满眼寒光撞上了狂乱的风雪。</p>
站在门口的二白只觉得不寒而栗，骨头都是冷的，咬咬牙，一双眼猩红猩红的：“凤青，你快去找桃花，她快要……撑不住了。”</p>
凤青眼底厚厚冰凌骤然破裂，只余一团细碎凌乱的斑驳陆离。</p>
所有风雪，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p>
凤凰扶风而去，今晚的月，遮于乌云后，只有半扇光华。二白仰头看着天，头一次如此庆幸她百灵鸟族遍布北赢的消息网，只愿还不迟……</p>
夜深，静如水，有低低的声音在唤。</p>
“桃花。”</p>
“桃花。”</p>
“桃花。”</p>
喊了许久，没有人应，封闭的屋里，有回声起起落落，还有榻上偶尔发出的阵阵痛吟。</p>
榻上的人儿，蜷缩成紧紧一团，披散着发，大汗淋漓，定是极其痛苦，一张苍白的小脸已经有些狰狞，唇角乌黑，没有一丝血色，被按在肩两侧的手，十指指甲全部断裂，血肉模糊有些泥泞。</p>
那个漂亮精致的小姑娘，一个晚上，留一身伤，面目全非……</p>
荣树还是那个动作，已经不知道保持了多久，手脚全是麻的，几近崩溃。</p>
安静了片刻，桃花又开始抽搐起来，手脚发了狂似的乱踢乱动，整个身子都在扭曲抖动，脖颈的血管凸出，看得见血肉滚动。</p>
她一松嘴，便叫喊出声了。</p>
荣树按着她的手脚，眼都红了，全身被汗水湿透，他不敢动一下。</p>
“我们不继续了好不好？”</p>
一开口，他声音已经哑得不像样。</p>
足足三个时辰，小姑娘忍着，倒没怎么吭声，只是荣树一直哄，一直喊，一直不停不停地说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嗓子早就叫破了。</p>
他盯着那张五官扭曲得已经一点都不漂亮的小脸，用沙哑的嗓音哄她：“我们停下来好不好？”</p>
“桃花。”</p>
“别撑了，嗯？”</p>
“就到这为止好不好？”</p>
他几乎是求着央着，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进去，总之，她并无半点反应，她一句话都不说，死死咬住了牙关。</p>
还是不肯松口！</p>
舌头被咬破，嘴角大口大口血渗出来，这倔得让人心疼的家伙还是不松口。</p>
荣树大吼：“快松开！”</p>
她扭头挣扎，身体胡乱的摆动，嘴角的血越流越多。</p>
舌头！她咬住了舌头！</p>
“松开！”</p>
“听见没有，松开啊！”</p>
“你要咬死你自己吗？快松开！”</p>
荣树怎么喊，她都听不进去，他直接跳上榻，用另一只脚压住她失控的手，腾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p>
荣树道：“乖，张嘴。”</p>
听不进去，根本听不进去。</p>
“你张嘴啊！”</p>
他吼完，抬手狠狠打下去。</p>
“啪——”</p>
用尽了力道的一巴掌，那惨白的小脸被打偏到一边，瞬间红肿起来，荣树只僵了一下，立马把自己的手背放进了她嘴里。</p>
她几乎本能地咬住，狠狠用力，满嘴血腥，也不知道是她的血，还是荣树的。</p>
他红了眼，眼眶里突然砸出来几滴滚烫的东西，酸得他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看见了她脸上那个巴掌印，一片猩红。</p>
“打疼了吗？”</p>
过了许久，荣树喃喃自语：“都是我不好。”</p>
眼里一滴一滴掉个不停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他活了快六百年，只见过，没碰过。</p>
这就是眼泪啊，真他娘的疼。</p>
不管了，投降。</p>
荣树用眼睛蹭了几把肩膀上的衣服，顺带把汗也擦了，长长吸了一口气，盯着蜷缩在他身体下面的人，自话自说似的：“我答应你爹爹和娘亲了，一定会让你好好地出去。”</p>
他也答应了自己，不计后果，不论手段，只管她，只管让她好好活着。</p>
桃花疼得狠了，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涣散迷离的瞳孔一点焦距都没有，即便隔得这么近，俯在她上方荣树的脸，一点都映不进眼里。</p>
她听不进去，他也肆无忌惮了，胡言乱语说着他清醒时绝对会不屑一顾的话，软了骨头似的，还有气无力地说给她听。</p>
——就跟求她似的！</p>
“小桃花，你不知道吧，我一点都不想你变成妖，人活三世，等你百年之后我就去找你，下一世我会比凤青先去找你，到时你就不要再要那只凤凰了，要我好不好？你不是说了吗？我是好鹿，我也很好的，会比谁都对你好。”</p>
他求着央着，软话说尽：“你别变成妖好不好？”</p>
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知道本能地用力咬着，将荣树的手背咬得血肉模糊，一滴一滴殷红淌到她脖颈，红了一大片衣领。</p>
终归是人族，这生骨之疼，即便是身强体壮的妖也很难熬过，何况先天不足的她。</p>
荣树无力了，叹了一声：“要是现在停下来，你会不会怨我？”</p>
会也没办法，谁让他再也见不得她这个鬼样子。</p>
没有再迟疑，他抬起按着她肩膀上的那只手，顺着手臂下移，落在她被割破了的手腕上，掌心捻了白光，压住了那道伤口。</p>
须臾，便看见那血管下有拱起的虫体，缓缓蠕动，从她身体里钻入了荣树的掌心。</p>
桃花还在抽搐着，战栗个不停，只是手脚不似方才那样乱动了。</p>
荣树拍拍她的肩，舒了一口气，轻声哄“不疼了，很快就不疼了。”</p>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怀里，擦了擦她脸上的汗。</p>
“我有妖骨，我给你。”</p>
荣树俯身，在她耳边，絮絮低语：“我给你好不好？”</p>
“十二根都给你……”</p>
能怎么办呢？舍不得她疼，舍不得她哭。</p>
荣树瞧了瞧那只被她咬得血肉泥泞的手，毫不犹豫地抬起，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打下去——</p>
骤然，风破窗而入。</p>
他的手被截住了。</p>
抬头，他看见了凤青，那张山水画影里岿然不动的俊脸，却慌张又失措。</p>
还是来了，终于来了……</p>
“她不喜欢欠人情。”凤青看着荣树，说，“我给。”</p>
十二根妖骨，若全剔了，不死，也得疼死。</p>
荣树挣了挣被他攥紧的手，一动，手背上的血便顺着滴在凤青衣袖上，红白分明，白得素雅，红得妖娆。</p>
荣树眸眼微冷：“有区别？”</p>
凤青道：“不用还。”</p>
一针见血！</p>
这只卑鄙的凤凰！</p>
他说得对，对极，若是他荣树的妖骨，桃花怎会平白受，怕是会感恩戴德，除了以身相许之外，什么都会塞给他用来还账。</p>
可凤青呢，他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小姑娘的心偏的，便够了。</p>
男女风月，就是这么厚此薄彼。</p>
荣树松了手，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瑟缩的小姑娘，又抬头看凤青：“凤青，永远都别忘了她躺在这里疼得快要死了的样子，也不要忘了床榻上全部抠落掉的指甲和她的血。”</p>
凤青的目光，定住，落在床榻上，血迹斑斑的红，尽数落在他眼底，视线全部染红。</p>
荣树道：“你要是敢忘，我就有办法让桃花也将你这凤凰忘得一干二净。”</p>
凤青沉默。</p>
过了很久，他道：“好。”</p>
荣树垂下手，松了又紧，手背上的结痂又渗出血来。</p>
“谢谢。”</p>
几不可闻的两个字，似有若无。</p>
针锋相对了多少年了，荣树第一次听凤青嘴里说出这两个字，他说：“我都记下了，将来我还，她欠的，除了她的命，除了我的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道义、原则、尊严、杀戮与野心，我全部都不要，你要什么都找我来取，我可以替你肝脑涂地倾其所有。”</p>
肝脑涂地倾其所有……</p>
不知道的，还不以为他爱上他了！</p>
荣树哼了一声，一点都不想理他，心里火得想跟他拼了，倒了八辈子血霉认得了这只凤凰，都是上辈子造的孽！</p>
荣树咬咬牙，把怀里的小姑娘放下了，背过身去，一眼都不想看。</p>
“桃花，我是青青。”</p>
凤青俯身，伏在桃花耳边。</p>
她紧紧攥起的手，松开，本能地抬起，朝他伸去。</p>
他握着她的手，弯下腰，亲了亲她唇角，舔尽她唇边猩红的血：“我们回家。”</p>
好像听进去了似的，她眼睫颤了颤。</p>
凤青俯身，把她抱在怀里，她在颤抖，他也是，不知道哪里痛，密密麻麻的，像要把他整个人都撕碎了，四肢都像灌了铅一般，步步维艰。</p>
他看着那床血淋淋的白色褥子，她之前有多痛，他现在，都在悉数受着。</p>
“荣树。”</p>
凤青把桃花拥在厚厚的披风下面，他回头。</p>
荣树语气不善：“说。”</p>
对头就是对头！</p>
再给他一万年，也不可能握手言欢，何况，情敌相见，能不眼红？</p>
凤青口吻像祈求：“别告诉她。”</p>
他们两个剑拔弩张了快三百多了，谁也不服输，谁也不留情，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了，是凤青服软。</p>
诚如凤青方才所言，肝脑涂地倾其所有，他把这笔账记在了自己头上，算欠了荣树，千金一诺。</p>
荣树冷眼瞥他：“用你说。”他吼，“老子也心疼她！跟你有个屁关系！”</p>
若是让小姑娘知道，她得来的十二根妖骨不是他的子蛊孕育的，而是凤青的，估计那傻丫头估计得剖了自己的血肉，把骨头都拔出来还给凤青。</p>
荣树让凤青滚，赶紧滚！</p>
凤青再不滚，他可能就要上去抢人，可凤青带着桃花真走了，他又空落落的，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p>
就是欠！</p>
凤凰轻鸣，扶风而去，一跃千米，便不见踪影。</p>
萧景姒仰着头，看了许久许久。</p>
“我们桃花会好吗？”</p>
楚彧道：“会。”</p>
萧景姒身子一软，便站不稳了。</p>
“阿娆！”楚彧抱紧她，又慌又急。</p>
后怕，心有余悸地后怕。</p>
她四肢无力，虚脱地靠着楚彧，回头：“楚彧，若是凤青晚来一步，你是不是会进去？”</p>
“嗯。”楚彧擦了擦她满头的冷汗，道，“得抢在你前头。”</p>
他的阿娆舍不得桃花受罪。</p>
可他又哪里舍得他的阿娆。</p>
“没了妖骨会怎样？”萧景姒伏在楚彧怀里，声音很低。</p>
妖骨与内丹一样，同为妖兽命脉，缺一不可。妖各有异，摄取同类丹骨，必适得其反，其反噬力唯有原主可渡。</p>
故，不论施者、受者，皆冒极大风险。</p>
正是如此，大抵整个北赢便也只有那几只天赋异禀的，敢屡屡逆天而行，比如十八年前的楚彧催动了逆转乾坤，比如十五年前凤青催动了渡身换魂，再比如荣树差点便大功告成的铸妖禁术。</p>
楚彧道：“一般妖兽必死无疑，北赢只有过一次先例，凝华大妖十二根妖骨尽折之后，活了二十年，是疼死的。”</p>
萧景姒不言。</p>
他又道：“我的母妃也是如此，被生生疼死，只挺了五日。”</p>
“那凤青呢？”萧景姒抬眸。</p>
楚彧沉吟停顿了片刻，敛眸：“即便他妖法异禀，不死，也要痛得生不如死。”</p>
桃花这生骨的痛不必受了，坐享其成，得了凤青的十二根妖骨，而这剔骨的疼，千千万万年，不死不休。</p>
萧景姒蹙眉，浓浓忧虑染上眉宇。</p>
楚彧抚她的眉：“别担心，凤青到底是修了永生的上古凤凰，自然没那么容易死。”</p>
挺个七八十年，大抵吧，也只是大抵吧，毕竟妖骨与内丹缺失的妖，从未有过好的先例，谁也不知日后如何。</p>
逆天而行，便不可预知。</p>
萧景姒回身，令道：“今日凤青来过一事，绝不能让公主知晓。”</p>
“是！”</p>
夜深，月隐云层，无风无雪。</p>
那晚后夜，黎明将临，听茸境里，雪鸟乱蹿，听不到一处声响，却又更像在巨大声音里耳鸣失聪。</p>
二白仰着头，看着头顶乱飞的雪鸟，托腮思忖着。</p>
“你听到了吗？好像有叫声。”</p>
流零默了许久，道：“是凤凰嘶鸣。”</p>
高频嘶鸣，定是极痛苦之时。</p>
是凤青的叫声，唯有凤凰同族能闻。</p>
梅园以东十里，积雪渐深，明华洞外，成百上千的雪鸟盘旋不去，似晕头转向了般，四处扑翅。</p>
鸣谷在洞口急得团团乱转，来回踱步。</p>
天将泛白时。</p>
“鸣谷。”</p>
声音极其低弱，无力，凤青道：“进来。”</p>
鸣谷立马小跑进去，昏昏暗暗的，他目光巡视了好一番才定住，大惊：“妖尊！”</p>
光线暗淡，隐隐约约的青光若隐若现，笼着伏地的凤凰，原身蜷在地上，战栗不断，浓浓血腥味扑鼻而来。</p>
地上一滩血触目惊心。</p>
鸣谷心惊，跑上前去：“妖尊，您、您这是怎么了？”</p>
凤青撑身站起，晃荡了两下，便又脱力地瘫软下去。</p>
“妖尊！”</p>
鸣谷眼一红，刚要去扶，这才发现凤青羽翼下的小姑娘，像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身的血，不知是她的，还是凤青的。</p>
凤青趴在地上，微颤的羽翼拂着她，道：“把桃花抱走。”</p>
声音极其孱弱，似有若无地喘息声，亦是无力。</p>
这是……</p>
鸣谷突然瞠目结舌：“您呢？您这是、这是怎么了？”目光落在青凤的背脊上，翎羽狼藉，骨节从正中断裂坍塌，鸣谷瞳孔一滞，“您的脊骨……您的脊骨呢？”</p>
顺着翎羽往下，十二根妖骨，全部剔除。</p>
难怪，难怪整夜嘶鸣，难怪他站都站不起来，十二根妖骨尽失，五脏六腑移位，没有一道伤口，只是那完整皮囊下的血肉，定是无一处完好。</p>
北赢妖族，剔妖骨者，不需十二根，六根便足矣痛掉一条活生生的命，凤青却生生拔除了所有妖骨……</p>
疼，也能把他疼死！不死，就不休！</p>
鸣谷倒抽一口气，带着猩猩血味“妖尊，您——”</p>
“什么都不准说。”</p>
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似撕裂，无力却沉重，那凤凰低低嘶鸣，声嘶力竭般吃力地发声：“我可能会睡很久，若是她先醒来，便告诉她是荣树送她回了听茸境，其余什么都不要说。”</p>
鸣谷重重点头。</p>
他知道，这十二根妖骨，一句都不能提，便是千千万万年无休无止的疼，也要咽进肚子里，他家妖尊一个人混着血吞下去。</p>
“妖尊，您是不是，”鸣谷红着眼，哽了哽喉咙，“是不是自己把妖骨都给了小殿下了？”</p>
凤青没有答。</p>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徐徐幻成了人形，披了血迹斑斑的衣裳，伏跪在小姑娘跟前，他低低轻语着。</p>
声音很羸弱无力，细听，凤青说：“桃花，等你及笄，我们便成亲好不好？”</p>
他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惹你难过了。”</p>
佝偻着缺了脊骨的背，他弯下，俯身将唇贴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声声低喃：“我的骨给了你，以后我便是你一个人的凤凰了。”</p>
“桃花……”</p>
凤青倒下，伏在了昏迷的小姑娘脚边，再无生息。</p>
鸣谷跪在地上，掩面而泣。</p>
</p>
“浑浑噩噩，恍如隔世，一梦千年，梦里，我遇上了一只凤凰，那时他还年少，那时他笑起来眼里有万千星辰。”</p>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p>
“荣树……我好疼。”</p>
她不爱哭，更从不喊疼的，这一哭，荣树心如刀割。</p>
“桃花，只要你说停止，我立马让那蛊虫出来。”</p>
桃花摇头，有泪盈于睫：“如果，我疼得晕头转向了，要放弃了，你也一定不要当真。”</p>
说完，她闭上眼，咬紧了牙关。</p>
荣树狠狠按住她，将她几乎快要掐断指甲的手攥进手掌，骂了一个字：“蠢。”</p>
蠢。</p>
她蠢。</p>
他娘的他还陪着她犯蠢。</p>
听茸境，沉雪苑，夜明珠明华微暗，似蒙了尘。</p>
屋里，有涩涩药味，玉瓷樽杯中，茫茫水汽晕染，片刻后，药凉，端坐于前的女子徐徐端起。</p>
身后瘦可见骨的婢女红着眼圈道：“姑姑，您别喝了。”</p>
霍狸置若罔闻，唇含杯口。</p>
铁兰上前按下了她的手：“这是能要了您性命的东西，姑姑，您为什么还乖乖喝下去，为什么不逃，我们回九尾狐族，我们离开听茸境好不好？”</p>
霍狸似失神，低喃着：“逃不掉的。”</p>
“为什么？”</p>
她苦笑，嘴角勾起浓浓的自嘲：“我只要走出听茸境一步，凤青就有一千种让我不得好死的方法。”</p>
铁兰咬唇，低泣：“总不能坐以待毙啊。”</p>
霍狸推开她的手，唇角牵起一个苍白的笑：“这壶茶里不仅有天星子，还有白蚁草。”</p>
铁兰讶然惊住。</p>
白蚁草，那可是养心肺的圣药。</p>
霍狸再度端起茶杯，低头啜饮，方尝苦涩，手臂骤然一麻，手里的玉瓷容器便应声落地。</p>
“咣——”</p>
乌黑的药水四溅，将霍狸裙摆白色的绣花染了脏，她抬头望去。</p>
门开，凤青依门而立，隔着不远不急的距离，这是他第一次来她的住处，目下无尘，似乘风而来，拂进了一缕凉风。</p>
“妖、妖尊。”</p>
铁兰急忙慌张跪下，不知方才对话，凤青又听去了几番。</p>
霍狸起身，看向他，还未开口，凤青便道：“那日，你对她说了什么？”</p>
她脸色骤变，下意识便瑟缩了一下眼，目光错开，她抿唇不语。</p>
不同以往的温和淡薄，凤青眉宇染了浓墨重彩般，有光怪陆离的黑影，直直望进霍狸的眼底。</p>
凤青言：“你不说，或者撒谎，都要先想想后果。”</p>
声音，似屋外雪落，彻骨的寒。</p>
目光逼视，霍狸只觉得无处遁形，闪躲不开那双除却质问之外全是刺骨冷漠的眼睛，唇齿微颤，低声：“她问了我人族变成妖族的方法。”</p>
凤青微凝眸光：“她问的？”</p>
尾音轻提，足让人心惊胆战。</p>
凤青他啊，不是来对质，而是来问罪。</p>
霍狸沉默，已无话可说。</p>
确实，她有意为之，循循善诱，人族欲成妖类，怎会容易。</p>
“霍狸。”</p>
凤青喊她的名字，平平静静的语调，寡淡而冷漠。</p>
分明毫不带情绪的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竟也让她痴迷到不可理喻，甚至忘了朝不保夕的处境，便那样痴痴回望他。</p>
“我给了你白蚁草，只是因为桃花明辨是非，从不滥杀，若不犯她，她不会与人为恶，也不喜欢我无故开了杀戒，你若安分守己，我便也随着我家桃花慈悲一回，予了你一条生路。”</p>
哦，原来，他并非对她存一丝恻隐之心。</p>
杀也罢，饶也罢，归根结底，他的评判标准，竟是那个小姑娘的善恶观。</p>
霍狸怔忪着，苦苦失笑。</p>
凤青提步，进了屋：“如此也好，你刚刚给了我开一次杀戒的理由。”微顿片刻，“你作恶，那我便也算不得滥杀，如此，我家小姑娘大抵便不会恼我脏了手了。”</p>
语落，凤青徐徐抬手。</p>
“妖尊不要！”</p>
侍女跪着挡在了霍狸面前，以头抢地：“妖尊，您饶了我家姑姑，奴求您了，求您再给姑姑一条生路。”</p>
倒是只忠心的畜生。</p>
凤青俯睨了一眼：“心术不正的东西。”</p>
抬起的手掌落下，那跪地的婢女身体抽搐，往后栽倒，嘴里大口大口殷红吐出：“妖……妖、尊……”</p>
断断续续，又戛然而止，婢女合了眼，战栗了片刻便一动不动了，一团白光从她身上破开，散去时，地上躺了一只骨瘦如柴的白色九尾狐。</p>
霍狸几乎瘫软，狠狠跌坐在了那九尾狐的尸骨旁，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凤青，他步步逼近，目光敛尽，眼底似覆了厚厚冰层，什么温度都没有。</p>
“七、七日……”她本能地往后瑟缩，张嘴，声音抖得不像话，“没、没有服满七日的天星子，会有损——”</p>
肩膀一麻，她忽然便动不了了。</p>
凤青刺骨般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心口。</p>
不惜自损一分，也要置她于死地，他啊，是真动了杀念，满眼都是大开杀戒前的喧嚣与戾气。</p>
霍狸终于崩溃地大哭出声：“凤青，不要……不要对我这么狠。”</p>
凤青好似未闻，指尖顿生出了长长的利爪，落在她心口，毫不犹豫地刺入三分。</p>
“不要！”</p>
霍狸惊恐地大喊，却动不了，整个身体都是麻的，如坠寒潭，麻木了感知，只剩绝望，低眸，看着那利爪一分一分刺入她的胸膛，白色的衣裳开出大片大片妖娆的血色纹路。</p>
结束了，都结束了……</p>
竹门突然大响，屋外风雪刹那间灌进来，同时闯入的还有女子焦急的声音。</p>
“够了。”</p>
已刺入骨血的利爪顿住，凤青回首，满眼寒光撞上了狂乱的风雪。</p>
站在门口的二白只觉得不寒而栗，骨头都是冷的，咬咬牙，一双眼猩红猩红的：“凤青，你快去找桃花，她快要……撑不住了。”</p>
凤青眼底厚厚冰凌骤然破裂，只余一团细碎凌乱的斑驳陆离。</p>
所有风雪，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p>
凤凰扶风而去，今晚的月，遮于乌云后，只有半扇光华。二白仰头看着天，头一次如此庆幸她百灵鸟族遍布北赢的消息网，只愿还不迟……</p>
夜深，静如水，有低低的声音在唤。</p>
“桃花。”</p>
“桃花。”</p>
“桃花。”</p>
喊了许久，没有人应，封闭的屋里，有回声起起落落，还有榻上偶尔发出的阵阵痛吟。</p>
榻上的人儿，蜷缩成紧紧一团，披散着发，大汗淋漓，定是极其痛苦，一张苍白的小脸已经有些狰狞，唇角乌黑，没有一丝血色，被按在肩两侧的手，十指指甲全部断裂，血肉模糊有些泥泞。</p>
那个漂亮精致的小姑娘，一个晚上，留一身伤，面目全非……</p>
荣树还是那个动作，已经不知道保持了多久，手脚全是麻的，几近崩溃。</p>
安静了片刻，桃花又开始抽搐起来，手脚发了狂似的乱踢乱动，整个身子都在扭曲抖动，脖颈的血管凸出，看得见血肉滚动。</p>
她一松嘴，便叫喊出声了。</p>
荣树按着她的手脚，眼都红了，全身被汗水湿透，他不敢动一下。</p>
“我们不继续了好不好？”</p>
一开口，他声音已经哑得不像样。</p>
足足三个时辰，小姑娘忍着，倒没怎么吭声，只是荣树一直哄，一直喊，一直不停不停地说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嗓子早就叫破了。</p>
他盯着那张五官扭曲得已经一点都不漂亮的小脸，用沙哑的嗓音哄她：“我们停下来好不好？”</p>
“桃花。”</p>
“别撑了，嗯？”</p>
“就到这为止好不好？”</p>
他几乎是求着央着，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进去，总之，她并无半点反应，她一句话都不说，死死咬住了牙关。</p>
还是不肯松口！</p>
舌头被咬破，嘴角大口大口血渗出来，这倔得让人心疼的家伙还是不松口。</p>
荣树大吼：“快松开！”</p>
她扭头挣扎，身体胡乱的摆动，嘴角的血越流越多。</p>
舌头！她咬住了舌头！</p>
“松开！”</p>
“听见没有，松开啊！”</p>
“你要咬死你自己吗？快松开！”</p>
荣树怎么喊，她都听不进去，他直接跳上榻，用另一只脚压住她失控的手，腾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p>
荣树道：“乖，张嘴。”</p>
听不进去，根本听不进去。</p>
“你张嘴啊！”</p>
他吼完，抬手狠狠打下去。</p>
“啪——”</p>
用尽了力道的一巴掌，那惨白的小脸被打偏到一边，瞬间红肿起来，荣树只僵了一下，立马把自己的手背放进了她嘴里。</p>
她几乎本能地咬住，狠狠用力，满嘴血腥，也不知道是她的血，还是荣树的。</p>
他红了眼，眼眶里突然砸出来几滴滚烫的东西，酸得他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看见了她脸上那个巴掌印，一片猩红。</p>
“打疼了吗？”</p>
过了许久，荣树喃喃自语：“都是我不好。”</p>
眼里一滴一滴掉个不停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他活了快六百年，只见过，没碰过。</p>
这就是眼泪啊，真他娘的疼。</p>
不管了，投降。</p>
荣树用眼睛蹭了几把肩膀上的衣服，顺带把汗也擦了，长长吸了一口气，盯着蜷缩在他身体下面的人，自话自说似的：“我答应你爹爹和娘亲了，一定会让你好好地出去。”</p>
他也答应了自己，不计后果，不论手段，只管她，只管让她好好活着。</p>
桃花疼得狠了，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涣散迷离的瞳孔一点焦距都没有，即便隔得这么近，俯在她上方荣树的脸，一点都映不进眼里。</p>
她听不进去，他也肆无忌惮了，胡言乱语说着他清醒时绝对会不屑一顾的话，软了骨头似的，还有气无力地说给她听。</p>
——就跟求她似的！</p>
“小桃花，你不知道吧，我一点都不想你变成妖，人活三世，等你百年之后我就去找你，下一世我会比凤青先去找你，到时你就不要再要那只凤凰了，要我好不好？你不是说了吗？我是好鹿，我也很好的，会比谁都对你好。”</p>
他求着央着，软话说尽：“你别变成妖好不好？”</p>
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知道本能地用力咬着，将荣树的手背咬得血肉模糊，一滴一滴殷红淌到她脖颈，红了一大片衣领。</p>
终归是人族，这生骨之疼，即便是身强体壮的妖也很难熬过，何况先天不足的她。</p>
荣树无力了，叹了一声：“要是现在停下来，你会不会怨我？”</p>
会也没办法，谁让他再也见不得她这个鬼样子。</p>
没有再迟疑，他抬起按着她肩膀上的那只手，顺着手臂下移，落在她被割破了的手腕上，掌心捻了白光，压住了那道伤口。</p>
须臾，便看见那血管下有拱起的虫体，缓缓蠕动，从她身体里钻入了荣树的掌心。</p>
桃花还在抽搐着，战栗个不停，只是手脚不似方才那样乱动了。</p>
荣树拍拍她的肩，舒了一口气，轻声哄“不疼了，很快就不疼了。”</p>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怀里，擦了擦她脸上的汗。</p>
“我有妖骨，我给你。”</p>
荣树俯身，在她耳边，絮絮低语：“我给你好不好？”</p>
“十二根都给你……”</p>
能怎么办呢？舍不得她疼，舍不得她哭。</p>
荣树瞧了瞧那只被她咬得血肉泥泞的手，毫不犹豫地抬起，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打下去——</p>
骤然，风破窗而入。</p>
他的手被截住了。</p>
抬头，他看见了凤青，那张山水画影里岿然不动的俊脸，却慌张又失措。</p>
还是来了，终于来了……</p>
“她不喜欢欠人情。”凤青看着荣树，说，“我给。”</p>
十二根妖骨，若全剔了，不死，也得疼死。</p>
荣树挣了挣被他攥紧的手，一动，手背上的血便顺着滴在凤青衣袖上，红白分明，白得素雅，红得妖娆。</p>
荣树眸眼微冷：“有区别？”</p>
凤青道：“不用还。”</p>
一针见血！</p>
这只卑鄙的凤凰！</p>
他说得对，对极，若是他荣树的妖骨，桃花怎会平白受，怕是会感恩戴德，除了以身相许之外，什么都会塞给他用来还账。</p>
可凤青呢，他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小姑娘的心偏的，便够了。</p>
男女风月，就是这么厚此薄彼。</p>
荣树松了手，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瑟缩的小姑娘，又抬头看凤青：“凤青，永远都别忘了她躺在这里疼得快要死了的样子，也不要忘了床榻上全部抠落掉的指甲和她的血。”</p>
凤青的目光，定住，落在床榻上，血迹斑斑的红，尽数落在他眼底，视线全部染红。</p>
荣树道：“你要是敢忘，我就有办法让桃花也将你这凤凰忘得一干二净。”</p>
凤青沉默。</p>
过了很久，他道：“好。”</p>
荣树垂下手，松了又紧，手背上的结痂又渗出血来。</p>
“谢谢。”</p>
几不可闻的两个字，似有若无。</p>
针锋相对了多少年了，荣树第一次听凤青嘴里说出这两个字，他说：“我都记下了，将来我还，她欠的，除了她的命，除了我的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道义、原则、尊严、杀戮与野心，我全部都不要，你要什么都找我来取，我可以替你肝脑涂地倾其所有。”</p>
肝脑涂地倾其所有……</p>
不知道的，还不以为他爱上他了！</p>
荣树哼了一声，一点都不想理他，心里火得想跟他拼了，倒了八辈子血霉认得了这只凤凰，都是上辈子造的孽！</p>
荣树咬咬牙，把怀里的小姑娘放下了，背过身去，一眼都不想看。</p>
“桃花，我是青青。”</p>
凤青俯身，伏在桃花耳边。</p>
她紧紧攥起的手，松开，本能地抬起，朝他伸去。</p>
他握着她的手，弯下腰，亲了亲她唇角，舔尽她唇边猩红的血：“我们回家。”</p>
好像听进去了似的，她眼睫颤了颤。</p>
凤青俯身，把她抱在怀里，她在颤抖，他也是，不知道哪里痛，密密麻麻的，像要把他整个人都撕碎了，四肢都像灌了铅一般，步步维艰。</p>
他看着那床血淋淋的白色褥子，她之前有多痛，他现在，都在悉数受着。</p>
“荣树。”</p>
凤青把桃花拥在厚厚的披风下面，他回头。</p>
荣树语气不善：“说。”</p>
对头就是对头！</p>
再给他一万年，也不可能握手言欢，何况，情敌相见，能不眼红？</p>
凤青口吻像祈求：“别告诉她。”</p>
他们两个剑拔弩张了快三百多了，谁也不服输，谁也不留情，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了，是凤青服软。</p>
诚如凤青方才所言，肝脑涂地倾其所有，他把这笔账记在了自己头上，算欠了荣树，千金一诺。</p>
荣树冷眼瞥他：“用你说。”他吼，“老子也心疼她！跟你有个屁关系！”</p>
若是让小姑娘知道，她得来的十二根妖骨不是他的子蛊孕育的，而是凤青的，估计那傻丫头估计得剖了自己的血肉，把骨头都拔出来还给凤青。</p>
荣树让凤青滚，赶紧滚！</p>
凤青再不滚，他可能就要上去抢人，可凤青带着桃花真走了，他又空落落的，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p>
就是欠！</p>
凤凰轻鸣，扶风而去，一跃千米，便不见踪影。</p>
萧景姒仰着头，看了许久许久。</p>
“我们桃花会好吗？”</p>
楚彧道：“会。”</p>
萧景姒身子一软，便站不稳了。</p>
“阿娆！”楚彧抱紧她，又慌又急。</p>
后怕，心有余悸地后怕。</p>
她四肢无力，虚脱地靠着楚彧，回头：“楚彧，若是凤青晚来一步，你是不是会进去？”</p>
“嗯。”楚彧擦了擦她满头的冷汗，道，“得抢在你前头。”</p>
他的阿娆舍不得桃花受罪。</p>
可他又哪里舍得他的阿娆。</p>
“没了妖骨会怎样？”萧景姒伏在楚彧怀里，声音很低。</p>
妖骨与内丹一样，同为妖兽命脉，缺一不可。妖各有异，摄取同类丹骨，必适得其反，其反噬力唯有原主可渡。</p>
故，不论施者、受者，皆冒极大风险。</p>
正是如此，大抵整个北赢便也只有那几只天赋异禀的，敢屡屡逆天而行，比如十八年前的楚彧催动了逆转乾坤，比如十五年前凤青催动了渡身换魂，再比如荣树差点便大功告成的铸妖禁术。</p>
楚彧道：“一般妖兽必死无疑，北赢只有过一次先例，凝华大妖十二根妖骨尽折之后，活了二十年，是疼死的。”</p>
萧景姒不言。</p>
他又道：“我的母妃也是如此，被生生疼死，只挺了五日。”</p>
“那凤青呢？”萧景姒抬眸。</p>
楚彧沉吟停顿了片刻，敛眸：“即便他妖法异禀，不死，也要痛得生不如死。”</p>
桃花这生骨的痛不必受了，坐享其成，得了凤青的十二根妖骨，而这剔骨的疼，千千万万年，不死不休。</p>
萧景姒蹙眉，浓浓忧虑染上眉宇。</p>
楚彧抚她的眉：“别担心，凤青到底是修了永生的上古凤凰，自然没那么容易死。”</p>
挺个七八十年，大抵吧，也只是大抵吧，毕竟妖骨与内丹缺失的妖，从未有过好的先例，谁也不知日后如何。</p>
逆天而行，便不可预知。</p>
萧景姒回身，令道：“今日凤青来过一事，绝不能让公主知晓。”</p>
“是！”</p>
夜深，月隐云层，无风无雪。</p>
那晚后夜，黎明将临，听茸境里，雪鸟乱蹿，听不到一处声响，却又更像在巨大声音里耳鸣失聪。</p>
二白仰着头，看着头顶乱飞的雪鸟，托腮思忖着。</p>
“你听到了吗？好像有叫声。”</p>
流零默了许久，道：“是凤凰嘶鸣。”</p>
高频嘶鸣，定是极痛苦之时。</p>
是凤青的叫声，唯有凤凰同族能闻。</p>
梅园以东十里，积雪渐深，明华洞外，成百上千的雪鸟盘旋不去，似晕头转向了般，四处扑翅。</p>
鸣谷在洞口急得团团乱转，来回踱步。</p>
天将泛白时。</p>
“鸣谷。”</p>
声音极其低弱，无力，凤青道：“进来。”</p>
鸣谷立马小跑进去，昏昏暗暗的，他目光巡视了好一番才定住，大惊：“妖尊！”</p>
光线暗淡，隐隐约约的青光若隐若现，笼着伏地的凤凰，原身蜷在地上，战栗不断，浓浓血腥味扑鼻而来。</p>
地上一滩血触目惊心。</p>
鸣谷心惊，跑上前去：“妖尊，您、您这是怎么了？”</p>
凤青撑身站起，晃荡了两下，便又脱力地瘫软下去。</p>
“妖尊！”</p>
鸣谷眼一红，刚要去扶，这才发现凤青羽翼下的小姑娘，像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身的血，不知是她的，还是凤青的。</p>
凤青趴在地上，微颤的羽翼拂着她，道：“把桃花抱走。”</p>
声音极其孱弱，似有若无地喘息声，亦是无力。</p>
这是……</p>
鸣谷突然瞠目结舌：“您呢？您这是、这是怎么了？”目光落在青凤的背脊上，翎羽狼藉，骨节从正中断裂坍塌，鸣谷瞳孔一滞，“您的脊骨……您的脊骨呢？”</p>
顺着翎羽往下，十二根妖骨，全部剔除。</p>
难怪，难怪整夜嘶鸣，难怪他站都站不起来，十二根妖骨尽失，五脏六腑移位，没有一道伤口，只是那完整皮囊下的血肉，定是无一处完好。</p>
北赢妖族，剔妖骨者，不需十二根，六根便足矣痛掉一条活生生的命，凤青却生生拔除了所有妖骨……</p>
疼，也能把他疼死！不死，就不休！</p>
鸣谷倒抽一口气，带着猩猩血味“妖尊，您——”</p>
“什么都不准说。”</p>
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似撕裂，无力却沉重，那凤凰低低嘶鸣，声嘶力竭般吃力地发声：“我可能会睡很久，若是她先醒来，便告诉她是荣树送她回了听茸境，其余什么都不要说。”</p>
鸣谷重重点头。</p>
他知道，这十二根妖骨，一句都不能提，便是千千万万年无休无止的疼，也要咽进肚子里，他家妖尊一个人混着血吞下去。</p>
“妖尊，您是不是，”鸣谷红着眼，哽了哽喉咙，“是不是自己把妖骨都给了小殿下了？”</p>
凤青没有答。</p>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徐徐幻成了人形，披了血迹斑斑的衣裳，伏跪在小姑娘跟前，他低低轻语着。</p>
声音很羸弱无力，细听，凤青说：“桃花，等你及笄，我们便成亲好不好？”</p>
他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惹你难过了。”</p>
佝偻着缺了脊骨的背，他弯下，俯身将唇贴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声声低喃：“我的骨给了你，以后我便是你一个人的凤凰了。”</p>
“桃花……”</p>
凤青倒下，伏在了昏迷的小姑娘脚边，再无生息。</p>
鸣谷跪在地上，掩面而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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