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炉火熄了以后,众人又重新退回原位。

    陆子安等他们都让开后,才走上前去,仔细地观察了一下。

    有人忍不住道:“不如直接把窑门全打开?通下风温度应该就降得快了吧?”

    听了这话,众人额角青筋都跳了一下。

    啧,一听就外行了吧!

    顺着声音一瞅,竟然是先前去看钧魂的领导,好吧,果然是个外行。

    “关于这个降温,也是有讲究的。”一旁的老师傅捋了捋胡须,慢慢地道:“降温有快慢之分,有的发色甚至需要24小时以上的降温,降快了降慢了都会影响颜色。”

    “还有先快后慢,先慢后快各种手法,降温没这么简单的,一旦错了,就是整窑的瓷器毁了。”

    领导若有所思:“那如果有的瓷器要快,有的要慢,怎么办呢?”

    “择其优。”老师傅微微一笑:“有了一件成功的,其他的毁了又如何?如果能保证一个窑位的品质,其他的全毁了也在所不惜!”

    这话当真是说得霸气又嚣张,偏偏还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的确,十窑九不成,出了一个成功的,就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问题是现在就算他们愿意为了一件放弃其他所有,他们都……连一件都保不住。

    倒是某个人精准地捕捉到了老师傅话里的知识点:“窑位?”

    这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就连在场的不少工匠都投来了视线,显然颇感兴趣。

    老师傅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皱了皱眉不再开口。

    偏偏有学徒却还在问:“我看刚才不都是随便摆进去的吗?难道摆放位置也有讲究?”

    老师傅犹豫不决,不知当说不当说。

    见他迟疑,陆子安平静地点点头:“当然是有讲究的,如果不懂摆位,烧一百次也枉然。”

    现场所有人都对此颇感兴趣,连连追问不休。

    陆子安倒也大方,不顾老师傅的阻拦,详细地讲解了一下关于窑位的讲究,譬如匣钵的大小、布置、叠放多少,匣钵薄厚等等细节对降温的影响。

    众人听得眼睛放光,长久以来的习惯,让他们下意识按下了录音键。

    ——没办法,以前试过多种方法,唯有这一种办法才能让他们跟得上陆子安的进度。

    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陆子安仅报以微微一笑:“其中青瓷的天青色,是极难掌握的一种颜色,因为瓷釉中的铁元素太过“善变”。”

    无论釉色发灰发黄,还是发绿发蓝,业界都将它们统称为“青瓷”。

    因为这些瓷器的呈色原理都是相似的,都依靠瓷釉中的微量铁元素来改变原色。

    “铁元素非常善变,窑内氧气充足时显黄色,氧气不足时变蓝绿色,釉层厚了发黑,温度太高又发紫,窑变的变化万千就由此而来。”

    在场的工匠,在曾经的创造中饱受铁元素折磨。

    它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与很多元素都能结合,接触空气的面积大小都能影响到最终结果。

    不可捉摸,一度让人头疼不已。

    因此此时听到陆子安详细地说及这一部分,一个个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陆子安负手而立,目光平和沉稳:“其中可以作为青瓷代表的是汝瓷,但汝瓷刚刚烧成时往往偏绿,只有冷却速度得当才会慢慢变蓝,可见烧出纯正的天青釉已是非常不易。钧瓷的窑变是釉色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则和温度密切相关。”

    汝瓷?

    领导眼神一凝,微微倾身:“陆大师,你刚才说的可是汝瓷?“汝、官、哥、钧、定”五大名窑之首、在华夏陶瓷史上素有“汝窑为魁”之称的汝瓷?难道您对汝瓷也有研究吗?”

    陆子安皱了皱眉:“略懂一二。”

    “……”这也叫略懂?惹不起惹不起。

    这人不再追问,心里头却琢磨开了:如果钧瓷都能被陆子安研究出来,那么,汝瓷还会远吗?

    现场众人将他的沉思看在眼里,欲言又止:是不是想得也忒远了点儿呀?

    没有人再说话,陆子安一时拉开窑门,一时又关上,取舍纯粹只靠着他的辨识。

    每当他做完一个动作之后,就会侧耳倾听,偶有几声裂声,靠得近的几位工匠额角青筋直抽抽。

    偏偏陆子安丝毫不为所动,恍若未觉般继续着控温。

    这一忙碌,直接到了第二天的凌晨,窑炉内温度才总算降了下来。

    陆子安忙了一整夜,身心俱疲,众人也守了一夜,一个个眼下黑眼圈愈加深浓。

    终于,陆子安哑着嗓子道:“好了。”

    一众人瞬间来了精神,打了鸡血似的站了起来:“哪呢哪呢,可以搬出来了吗?”

    众人拾柴火焰高,如搬入时一般,他们全部井然有序地将匣钵从窑炉里搬了出来。

    最先被搬出来的,自然是作为火样的十二生肖的小玩意儿。

    放入时通体呈乳白色,釉料均匀,此时烧制过后,竟然好几样都发生了窑变。

    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窑变,不仅限于深深浅浅的蓝,猴子为青紫色,而其中的蛇和虎居然都是深紫,最妙的是那条龙,竟然是热烈的红!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纷纷惊喜地站起身来:连火样都有如此精妙的窑变,那这一窑瓷器,岂不是!!!

    当然,第一重要的事情,还是给陆子安先掌眼。

    装着十二个小火样的托盘摆到陆子安面前,他挑了挑眉,目光在龙身上微凝。

    工匠们抱出尚热得有点儿烫手的匣钵,不禁充满喜悦地喊道。

    “这蛇与虎为紫,龙为红,正是紫气东来,龙虎风云啊!”

    “好兆头啊!”

    “这是个开门红,火样都发生了窑变,这一窑肯定能出奇珍!”

    车间里气氛紧张而又活跃。

    你一言,我一语,激动的心情简直抑制不住。

    陆子安却完全不受他们的影响,从左至右一一拿起来细细看了看。

    刚将虎拿到手中,清脆的裂声传来。

    甚至都不需要用力,刚才还精美无比的小老虎就这样裂开了一条大缝。

    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陆子安面不改色,将虎放下,再拿起猴子。

    全部看过之后,他摇摇头:“在窑口,温度变化太大,全裂。”

    全裂。

    老师傅的手颤抖地抚上匣钵,迟疑地道:“那这捡选……”

    “当然是继续。”陆子安拍拍手,站起身来:“全部打开吧,十窑九不成,能成一件,已经是莫大的荣耀。”

    真的是这样吗?

    不,那只在于他们啊。

    心里有些没底,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伸出的手都有些控制不住力道。

    但是再怎么不甘愿,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米黄色的匣钵。

    仿佛是赌玉一般,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全凭天意。

    到了这个时刻,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半空,有些甚至打开了匣钵却不敢看。

    唯有陆子安,心情甚是轻松,甚至还能拿起一件调笑:“哎呀,这件其实色调挺好,可惜没绷住,到底是裂了。”

    他托在掌心里的,正是老师傅打开的这个匣钵里头的。

    老师傅看着他掌心的茶杯,欲言又止。

    这茶杯色泽明艳,釉色均匀,淡淡的紫还勾着一抹幽蓝,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浅浅的蓝色光晕,流光溢彩,甚是好看。

    可惜一道贯穿上下的裂痕直接破坏了整个画面,使得整个杯子有一种沧桑的破败感。

    “裂了就是毁了。”陆子安手一扬,茶杯轰然落入一旁的篓子。

    哐当一声脆响,刚才还光华流转的茶杯转眼成了一缕幽魂。

    领导猛然站起身来,犹自不敢置信:就这么,砸了?

    “这件嘛,马马虎虎,颜色不咋地,偏偏还不均匀。”

    再次传来脆响,篓中一层碎片。

    “哎这颜色没变完整呢,真可惜。”

    嘴里说着可惜,手上丝毫不马虎,不等人们抢救,已经入了篓中。

    “……”

    接连数件,尽数化为钧魂。

    所有人手脚僵硬,冷汗涔涔。

    难道这一窑,又全毁?

    竟无一件成品吗?

    眼看器物越来越少,两个篓子都装满了碎片,这位领导终于忍不住了。

    他扑过去,拦在陆子安身前:“陆大师,你手上这件,只不过是有一个小点的瑕疵,这没关系的,可以补救啊,或者说它是画龙点睛,别人会信的!真的会信的!不影响!”

    陆子安眯起眼睛,将那个瓷瓶递到他眼前:“你确定?”

    通体浅蓝,唯有一处泛着黑,格外刺目。

    “这……”他只能硬着头皮:“不影响的……吧?”

    “呵。”陆子安用瓶身轻轻拨开他:“麻烦让一让。”

    任凭谁也无法阻止他,他绝不允许一件带瑕疵的作品从他手中流出去!

    千古钧魂,万世盛名,绝对不能毁在他陆子安的手里!

    这件瓷瓶碎裂,众人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下一秒,陆子安在青年面前站定。

    一直盯着手中器物的青年猛然回过神,双手托起它递到陆子安面前:“陆,陆大师!”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又想笑又想哭:“我,我看了很久,真的一点瑕疵都没有!”

    的确,托在掌中这么久,也没有一点要裂的趋势,这瓷瓶釉质玉润,色泽如彩霞般美丽。

    晃动时瓶身泛着淡淡的月白,如清冷的湖面;

    那紫来得突然又强烈,如宝石般的湖面绽放出朵朵嫣红,仿佛有香气扑面而来,冷艳醉人。

    “喝!漂亮!”

    “哇!真正的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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