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禄心中犹如刀绞,但当前的局势已经不容许犹疑了。

    突骑施这草原民族的制度与华夏国家不同。

    华夏国家重节,若非是秦末、汉末、隋末这样,人人讨伐诛笔的末世王朝,略有失败并不能动摇君王的位子。

    他们会将过错归于统兵大将,而非君王。

    突骑施不一样,或者说草原民族都不一样。

    他们重视的是实力威望,实力强、威信足,就有人信服。

    反之则压不住手下的诸多部落首领……

    这也是为什么草原上的强部大多昙花一现的缘由所在。

    他们只服从效忠强者,而不是固定的某一个人,更不会陪着某一个人同甘共苦。

    此次出征,拿下碎叶城,让苏禄的地位水涨船高,位子更加的稳固。但而今骨啜的惨败,万余精锐的折损,无疑在他大胜的成果上又打了一个折扣。

    苏禄没有忘记当初的约定。

    黄部的王子已经长成,颇有威望。

    而他们黑部最得人心的王子,已经给人砍下了脑袋。

    此消彼长,黄部有可能趁机发难。

    苏禄非常清楚,他的那位兄弟,不是省油的灯。

    而今他能做的,要做的,唯有扩大战果。

    让自己的威慑力再提升一个台阶,稳固自己的威望,好争取时间培养下一代。

    龟兹城是唐朝安西大都督府的落脚点,有着深厚的意义。

    攻破安西大都督府,劫掠龟兹,等同将唐王朝踩在了脚下。

    如此战果,足以洗刷骨啜带来的耻辱。

    “只要有我在,情愿突骑施烂在手上,也不会给你们,我的兄弟!”

    苏禄低沉自语着,然后大步走出了大帐。

    聚兵的骨笛声在碎叶城的上空飘荡。

    浩浩荡荡的骑兵队冒着风雪直袭龟兹城。

    苏禄的用兵调度显然比骨啜老到的多。

    一路上广布探马,务求在兵临龟兹城的时候,能够掌握龟兹的一切情报。

    尽管苏禄知道龟兹城里的兵不多,到顶不过是西州的三千援兵,外加败退回来的上千余龟兹残兵。

    龟兹城城防一般,并非是中原王朝的各种坚城巨城。

    他们的兵力有足够的优势,完全有机会在唐军支援之前,将城池攻下。

    当然这一切都是苏禄的如意算盘。

    想法很美好,现实却是残酷的。

    “报可汗,龟兹城上多了封字旌旗,原本在西州的封常清已经率兵驻入了龟兹城。”

    苏禄拉着缰绳,铁青着脸,意外呼道:“封常清也来龟兹了?怎么可能这么快?”

    封常清这三个字经由苏禄嘴里说出来,透着莫大的寒意。

    探马回应道:“据说他们在艾丁河取胜之后,连高昌城也未进,直奔龟兹而来。”

    苏禄傻眼了,叫道:“他们这是放弃西州了?西州真不留兵驻守?”

    一瞬间,苏禄发现自己陷入了骨啜一眼的局面。

    想取龟兹,但唐军似乎将龟兹,当成了宝,不断的派兵支援。

    甚至放空了西州高昌……

    是去高昌,还是继续龟兹?

    依照道理而言,高昌是最佳选择,但是吃过一次亏的他,哪里还有勇气调兵去拿高昌?

    不去高昌,依旧龟兹?

    得了支援的龟兹,已经不再如计算中的那样,可以轻易攻取了。

    苏禄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了……

    **********

    唐朝与突骑施的西域之战,牵动了周边大多人的心。

    西域是未来的主战场,是各大势力角逐的目标。

    安西的一举一动,莫不在周边各国的关注下。

    此时此刻的青海湖,达扎路恭已经借助慕容延的叛唐事件,正是掌控了青海的霸权,将青海湖完全控制在了手中。

    吐蕃一直将唐朝视为劲敌,因为唐朝的存在完全堵死了吐蕃发展的道路。

    吐蕃位于高原之上,只有往高原下发展才是唯一的活路。

    可高原之下,所有领土都是唐朝的疆域。

    除非吐蕃甘愿一辈子困守高原,不然他们与唐朝就没有和平可言。

    西域的战局战况,第一时间通过潜伏在安西、河西的暗哨传到了达扎路恭的手上。

    “太厉害!”

    看着战报,达扎路恭的父亲恩兰·腊云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达扎路恭亦道:“是啊,太厉害了!有这样的对手,既光荣,又可怕。”

    恩兰·腊云颔首道:“不错,这封常清还未真正的独当一面,已经这般了得,真要是独当一面,成就不可限量。”

    达扎路恭怔了怔,笑道:“父亲说的原来是封常清!”

    恩兰·腊云愕然道:“我儿难道说的不是他?横穿无人沙碛,在弱势兵力下,以疲军全歼敌人,又马不停蹄的赶往龟兹,让苏禄进退两难,这军事水平,难道不厉害?”

    “打的精彩漂亮,这封常清确实是位了不起的大将!”

    对于封常清,达扎路恭也不吝啬赞美之词,但随即却道:“可却不是孩儿说的厉害,真正厉害的人,父亲是没有看出来。”

    恩兰·腊云沉吟了半响,猜测道:“你说的是裴旻?”

    达扎路恭眼中带着几分神往,叹服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但他人都未到安西!”恩兰·腊云只是胡乱一猜,原因根本就不知道。

    达扎路恭拿出了河西西域地形图,指着地图上的西州高昌说道:“父亲认为,崔希逸敢放弃西州,封常清敢放弃西州?要是没有裴旻的命令,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置空这西域的门户。”

    他手指重重的点着高昌,道:“西州之重,胜过西域任何一地。当年唐朝的太宗皇帝是何等厉害,他灭高昌之后,为何不立个高昌傀儡,而是将高昌编为西州?因为只要控制西州,就等于掌控了西域的门户,只要西州在,西域就乱不起来。”

    “这西州的地理位置,如此重要,父亲可想过为什么裴旻敢置空西州?他就不怕西州有个异样?”

    “这?”恩兰·腊云说不出话来。

    虽然是父子,但是很显然:这对父子的军事能力,战略眼见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中上的。

    “不怕,裴旻真的不怕,因为,他表面置空的西州,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置空西州!孩儿敢说一句,苏禄可汗要是有胆子入西州,他的下场就算不跟他儿子一样,全军覆没,却也不会有好的结局。”

    “因为当他赶到的时候,他面对的不会是一个空置的西州,而是伊州都督张孝嵩的伊州军。”

    “张孝嵩的大名,父亲应该听过,他的军略,或许不及封常清那么出众,却也非易于之辈。当年在西域的那一仗,打的是何等漂亮。占据西州地利的他,苏禄可汗讨不到便宜。反而陷入了张孝嵩、封常清、崔希逸这河西三都督的包围之下。”

    恩兰·腊云失声道:“这怎么可能?张孝嵩率兵到了西州,那他的伊州呢,不要了?伊州周边可有不少的部族虎视眈眈……”

    达扎路恭叹服道:“这就是裴旻的高明之处,就跟西州一样,看上去他是置空了伊州。但是置空了伊州之后的不久,会有人接替取代他们。任何觉得有机可乘的人,都会碰个头破血流。”

    他用说的似乎不过瘾,还特地用手在地图上将河西的赤水军、大斗军、建康军、宁寇军、玉门军、墨离军、豆卢军一一的标示出来。

    “父亲请看,河西军源源不断的向西域赶去,他们汇聚成了一条长龙,一段接着一段。前者的防线,由后者接替,层层叠进。看上去是不住的置空防区,实际上每一步都有后者接替换防。不但保证了自己领地的万全,还以最快最便捷的方式支援安西。”

    达扎路恭睛泛着光,带着几分手舞足蹈道:“就如一旁棋局,裴旻掌控了全部,每一个棋子都给他用上了,而且用到了刀刃上。”

    恩兰·腊云一脸的吃重,道:“这样一来,凉州军全部支援安西,岂不等于置空了河西……”

    他这话音一落,立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反应过来。

    裴旻除了是河西节度使,还是陇右节度使。

    依照裴旻这种调度方式,置空的河西军,将会由陇右军接手。

    至于陇右,四面都是大唐的疆域,只要守好莫离驿,陇右就算控制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莫离驿就在青海湖,身为青海湖的大将,他岂能不知早在西域战事开始的时候,神威军军使李翼德、宁塞军军使李嗣业、河源军使王虎、宁边军使史彦四军已经驻入莫离驿了。

    达扎路恭此刻脸色的兴奋为失魂取代,说道:“我听说裴旻一得到安西战事的时候,在当夜在第一时间就达了六十多条将令,我一直想不透什么有那么多命令可下。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安西目前的情况局面,都在那六十多条将令中。他人还未到安西,那六十多条将令,已经先一步稳住了安西的局面。如此远见,我,万万比及不上……”

    他一直将裴旻视为自己的目标,了解他模仿他,但是越模仿了解下去,这信心越是不足。

    比起当初的裴旻,现在裴旻这一手近乎艺术般的调军水平,让他如望高峰,望而生畏。

    恩兰·腊云想通了一切,也是久久无语,最终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一直以为,此话过于传奇,没有多人能做到,如今看来,即便他达不到这水准,却也相去不远了。原本的裴旻,本就难以对付,谁料想多年不见,他进步如斯!”

    顿了一顿,他突然想到一事,说道:“听说裴旻从裴家得到了已故名将裴行俭的兵书,李靖、苏定方、裴行俭一脉相承,如今到了裴旻这里……如此看来这不是传言,而是确有其事。”

    达扎路恭一脸的羡慕,想着自己要是也得到李靖、苏定方、裴行俭的真传,自己的成就一定不会输给裴旻。

    念道大唐的军神、战神、儒将都将自己的一身所学传给后人,自己这边的军神却……想想都心塞。

    “元帅,赞普遣来密使,正在大厅等候。”

    就在他们父子心底拔凉拔凉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吐蕃赞普的命令。

    两人不敢怠慢,急急忙忙是往大厅赶了过去。

    大厅里有两人,一个文文静静做着华夏书生打扮,另一个确是神神秘秘,罩着宽大的风衣,将自己包在里面,连面貌都看不见。

    “见过元帅!”

    那个做书生打扮的人,恭恭敬敬的向达扎路恭行礼。

    “梅色兄长这是折煞我了!在我的心底,兄长,永远是兄长!”

    达扎路恭嘴里说的亲切,表情也是一片友善。他精于做官之道,面前这书生叫朗·梅色,地位虽不及他,家族却是吐蕃朝堂上的重臣,万不能怠慢得罪。

    朗·梅色颔首笑道:“元帅客气了!”

    他一举一动,大有华夏文人的风采,指着身旁的那个神秘人道:“这位是于阗的驸马刁梓,他奉于阗王的命令面见赞普,意图依附我吐蕃。赞普特地命我带他来青海湖与元帅会晤,想听听元帅的意见。”

    达扎路恭闻言神色微动,看着此刻露出真容,带着几分讨好媚笑的刁梓,道:“可是因为尉迟克?”

    刁梓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顿了顿才如实说道:“确实如此,此事确实是我国三王子的过错,但即便错了,也应该有我于阗的的国法惩处,更罪不过死。杜暹却小题大做,不顾我王求情,将之处死。我王伤心欲绝,立誓与唐王朝势不两立。只恨国小将寡,无法撼动大树。我王深知贵国国王雄心万丈,有松赞干布之远大志向。愿意臣服赞普麾下,出兵助赞普攻取大小勃律,开打西域门户,为吐蕃效力。”

    达扎路恭沉吟了片刻,陷入深思,望向朗·梅色道:“赞普是何意?”

    朗·梅色道:“赞普大为意动,觉得可行。唐蕃古道重开以后,尽管我国经济得到了提升。可唐朝获益更大,从长远看,反而不利我国。而且他们这般正大光明的接收吐谷浑叛徒,也未将我国放在眼里。只要有利可图,什么盟约都是一张废纸。”

    达扎路恭道:“臣明白了,回告赞普,达扎路恭同意出兵,愿意率兵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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