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从来都不是善地,不管是监工的军士小吏,还是工头,这里面往往都在酝酿着一些黑色的念头。

    人类不灭,贪腐不止。

    利益就像是磁石,能让人情不自禁的靠过去。

    方醒和曹斐站在一个由挖出来的土垒成的小山包上,看着不远处的工地默默无语。

    曹斐神色肃然,哪还有昨日的猥琐模样。

    他看着一队大车拉着挖出来的土朝着这边而来,说道:“都辛苦。”

    这话没头没脑的,方醒也不去揣测,“那些人必然不敢为了玉哥说话,更换是不可能了,可他们却不甘心,担心以后的太子会和如今的陛下一样,甚至还会更加的鲜明一些。”

    这时一辆马车停住了,那拉车的马不住的踢打着地面,就是不肯走。

    那车夫大怒,他们拉车都是按照车数算钱的,这马一罢工,他就算是白来了。

    “牛不喝水强按头,有啥用!”

    方醒见那车夫在鞭打着那匹马,就摇摇头,说道:“此刻的朝中就如同是这匹不肯走的马,鞭打自然是手段之一,可更多的却是要利益交换。”

    曹斐有些意外的道:“难道陛下还得要给他们好处?比如说重新核定士绅的免税。”

    方醒摇摇头:“大皇子成为太子是必然,陛下一直拖着,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葡萄架。另外就是缓冲一番,必须要等清理田亩之后才能册封,否则会乱。”

    这话别人大抵不敢听,可曹斐作为宫中的老人却无所畏惧。

    他笑道:“咱家出来时,宫中的气氛有些不大好。”

    “那是肯定的。”

    方醒不觉得孙氏有任何还击的余地,她甚至都不敢和朱瞻基翻脸。

    曹斐跺跺脚,大抵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就笑了笑:“陛下先是抛出立储的想法,然后就坐看下面风起云涌,目前唯一可虑的就是宫中,好在皇后娘娘很是镇定,每日如故。”

    “她是皇后,玉米是嫡长子,她怕什么?”

    皇后这些年渐渐的多了镇定,至少不会和以前一般的动不动就惶然无措。

    “尊夫人进宫几次,据说和皇后娘娘相谈甚欢。”

    “兴和伯,三代了,再教一代,就是四代老臣了。”

    四代而不是四朝,曹斐的分寸把握的惊人的好。

    方醒在看着那辆停住的大车。

    车夫鞭打了几下之后就舍不得了,只是在推着,骂着。

    这时来了一个老人,他走过去摸着马头,看着它的眼睛。然后蹲下去,用手提起马蹄。

    那匹马竟然很乖巧的随他摆布。

    老人在马蹄上看了看,然后找到了什么东西,就拔了下来。

    车夫见了千恩万谢,老人皱眉说了他几句,大抵是做事不要焦躁,要找原因什么的。

    等老人走后,车夫一溜烟跑去找了工头,应该是请假的意思。

    回来后,他把一车泥土卸掉,甚至还把大车给卸了。

    车夫拉着大车,那匹马就跟在边上,不时用脑袋去蹭蹭自己的主人,而车夫也不时伸手摸摸它的脑袋。

    “这就是互相体谅,可士绅们和官吏们就少了对陛下和国事的体谅,一心只记得自己的那点利益。”

    这里就他们两人,所以方醒说话也大胆。

    “什么狗屁的道统,所谓的道统就是他们吃饭的家伙事,他们不是在维护道统,而是在维护自己的铁饭碗!”

    “兴和伯高见!”

    曹斐俯身捡起一块泥土,随手掰碎了,撒了出去。

    “咱家不管什么道统,只知道大皇子一旦上去,朝中的形势怕是又要紧张了,而这一切的来源就是你兴和伯。”

    方醒微微点头。

    “那些人都怕你做未来太子的老师,可贵妃却不怕,只是没这个机会罢了。”

    曹斐看来是朱瞻基信任的老人,所以连宫中的孙氏都敢拿出来调侃。

    “你兴和伯要是做了太子的老师,儒家的人都要担心自己的饭碗不保,到时候太子的处境就会很艰难。”

    “那又如何?”

    方醒的态度很坚定,“我教定太子了!”

    “你教定了太子,可麻烦谁来扫清?”

    曹斐头痛的道:“咱家在宫中都知道那些人在盯着太子老师的位置,可陛下偏生老早就定下了你兴和伯,奈何,头痛啊!”

    “一帆风顺就不是革新!”

    方醒微微甩甩手,仿佛要甩掉什么东西,然后大步下了小土包。

    曹斐目送他走下去,见远处来了金幼孜等人,就笑道:“你们这可是同床异梦,与虎谋皮而不自知啊!”

    由于天气还没转暖,下面的土还冻的硬邦邦的,为了基础稳固,方醒和金幼孜商议了一下,决定全段停止碾压,只挖土方。

    于是工程的进度大大加快了。

    只要不停工,对民夫们来说就是幸福的日子,至于其它的事,顶多是无聊时扯扯八卦。

    “听说要立太子了。”

    “好事,他们说这是国本,立了大明就安稳了。”

    “可那些读书人都慌呢!说这个国本不好。”

    “扯淡吧,大皇子听说才几岁,什么好不好的?”

    “他们担心兴和伯会成为太子的老师。”

    ……

    方醒依旧如故,每日在工地上查看,仿佛真是来山东监工的。

    可修一条道路居然要用到方醒和金幼孜,外加闫大建来监工,这个排场大了些。

    于是金幼孜就到处去视察,每到一处必然就会召集当地的士绅说话。

    “要勇猛精进,不要读死书!”

    在东昌府的府衙里,黑压压的人站满了大堂前的空地。

    知府带着官员们站在前方,后面就是本地的知名士绅。

    金幼孜的斑白胡须随着讲话的节奏颤动着,硬邦邦的,就像是被冻住的毛笔。

    “读书明理这是第一,第二就是文章,可文章也不死板。”

    金幼孜握紧左手,手心向上,然后缓缓弹出大拇指说道:“文章首要是题目,别去弄什么风花雪月,别去弄什么高山流水,要的是国与民。”

    他的目光锐利,声音有力。

    “圣人的话要牢记,要往国计民生去想,不要去拉扯什么做人的大道理,那是狗屁!”

    呃!

    下面一阵喧哗,那些士绅都在怀疑上面的那个老头是不是假冒的金幼孜。

    可金幼孜却异常坚定的道:“老夫回头就写了书信回京,要提醒诸位同僚,要提醒陛下,以后的试举要贴近国计民生,要考教学生对时事的掌握,不懂的,那就回家去,以后教些童子识字谋生,或是自己去种地!”

    下面又喧哗了一阵,知府回身,沉声道:“安静。”

    这就是县官不如现管。

    金幼孜堂堂的宰辅说话有人喧哗,可比他的权利和官职小许多的知府只是看了一眼那些士绅,现场就安静了。

    金幼孜心中悲凉,昨晚才生出了改造儒家的念头,几乎瞬间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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