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了芒种,再过几天就是夏至了,天气越来越热,连夹衣都穿不住了。

    作为堂堂的一品夫人,银雀儿始终没有改变原本的脾气性情,大帅府的后花园简直就是一块菜地,本应该种植奇花异草的花园里种满了豆角、丝瓜等菜蔬,还有几架葡萄和几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甚至……甚至还养了一大群灰羽的笨鸭子。

    有事没事就摆弄这个巨大的菜园子,已成为银雀儿的生活习惯了。

    银雀儿出身卑微,在她给李吴山做丫鬟的岁月里,却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当她成为李夫人之后,同样没有享受过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她这一辈子几乎全都在波澜不惊之中安然度过。天真烂漫的性情保留至今,似乎永远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愁苦,而且无论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她都没有参与其中,始终维持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

    在人们的心中当中,银雀儿似乎整日里都很快乐,每次见到她都是笑呵呵的。

    只是今日似乎有了些不同,银雀儿哭了,哭的很伤心。

    李少平正在旁边温言相劝:“母亲不必悲伤,父亲只是要出门一趟而已……”

    银雀儿这个人素来性情随和,无论对什么人都很和善,只是对自己的这个亲生儿子有些过于苛则,从来就是不假辞色:“你知道个甚?你爹这次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简直就有石破天惊之效,登时就把李吴山的这一双儿女惊的目瞪口呆,全都把目光投向了正襟危坐的李吴山。

    李吴山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一个默认的态度。

    李吴山的年纪已经很老了,从去年开始身体状况就出现了明显的下滑,乱七八糟的小灾小病持续不断。这种情况下还要出远门,本就很难让家里人放心,至于说这……再也不回来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金雀儿似乎早就知道这个消息。

    在很多事情上,金雀儿比银雀儿知道的更多。

    “大姨,这是怎么回事?父亲他……”

    “平儿,燕儿,你们不必惊慌,这事你爹早就对我说过。”金雀儿用一种听起来万分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也是赞同的。”

    这个家,金雀儿至少有做一半的主,她甚至比银雀儿这个正室夫人更有发言权。

    “可是……去大食就去大食吧,这再也不回来是怎么个说法?”李少平的性情像极了银雀儿,嘟嘟囔囔的说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始终保持正襟危坐姿势的李吴山终于开口了:“这是为了对历史负责。”

    为历史负责?

    除了金雀儿之外,这一家人谁也听不懂这句话。

    “我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还能活几时?”说起自己的生死之事,李吴山的态度十分淡然,就好像是在说起今天的天气一样,语气平静而又轻松:“西方占领区复原辽阔,很难说以后不会出现反复的状况,我又何必老死床榻?就算是死,也要死到那里去。只有死在那里,才能给后人留下一个念想,就算是有朝一日西方的国土得而复失,故国之人依旧记得,依旧会把那里视为故土,这就有机会重新夺回来……”

    我李吴山已经到这把年纪,估计也活不了几天了,就算是死也要死到西方去,用西方的黄土掩埋我的尸体,把我的坟墓留在那里。这等于是留下了一个地标,留下了一个念想。

    无论格局怎样变幻,只要自己死在那里了,就可以留下再次夺回的希望,后人总会记得。

    这是李吴山唯一可以做到事情,也是他一定要做的事。

    英雄,从来都不会老死床榻。

    这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安排,是为了警示后人不忘今日的功绩,同时也是为了让后人不忘那一方土地。

    在子女后辈面前谈起自己的生死之事,对于李吴山而言从来就不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人生在世,有谁不死?

    生死看淡的豁达,这才是英雄当有的胸襟和气魄。

    没有谁人可以长生不死,这个道理银雀儿不是不明白,但她却希望李吴山可以安安稳稳的死在家里,死在儿女的环绕之中。

    但李吴山却不这么看。

    “何处黄土不埋人?死在哪里不一样?”李吴山哈哈大笑着说道:“英雄战死沙场,庸者老死床榻,我这一生已是无憾,死则死尔,没有什么值得悲伤……”

    “那大食在万里之外,已纳入大明版图,就算是真的需要有什么人死在那里,也应该是姓朱的。老爷您看看那永王和长平公主公主,已到商洲游山玩水去了,老爷又何必为他们家的江山操心至此?”

    李吴山无奈的一声长叹,抬起头望着东方,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深邃如海,似乎已经穿过山河阻隔,看到了遥远的商洲大陆:“你错了,永王和公主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他们的使命和我一样,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是一定会死在那里,一定会。”

    此时此刻的李吴山,终于对长平公主心有戚戚了,甚至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感慨。

    只有李吴山才能真正明白,永王和长平公主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去往商洲大陆的真实目的,他们绝对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他们就是去送死的,最真实的目的就是把自己的尸体和坟墓永远的留在那个遥远的世界。

    他们从来就没有打算回来,从一开始就没有那样的打算。

    小半个北商洲大陆是通过征服战争得到的域外领土,现在正和西方的红毛鬼展开激烈争夺。因为远离故国信息不畅支援不及,最终的结果是个什么样谁也不敢保证,为了给激励后人,永王和长平公主必须永远的留在那里。

    一个前任的皇帝,还有一个实际掌权几十年的公主死在商洲,把坟墓留在商洲,那就意味着心都是大明朝法理意义上的领土。就算是周国柱的征服战争最终失败,也可以卷土重来。

    如果朝廷放弃了商洲大陆,那就等于是放弃了自己的合法统治地位。

    让上一任皇帝和公主的寝陵之地落入外人手中,那是一定要收复的,否则朝廷就失去了合法性。就算是因为战败而暂时无力收复,也要时时刻刻的想着那里,想着万里之外的商洲。

    这就好像当年的复隆皇帝一定要收复北京,若是他有了偏安一隅的念想,立刻就会失去合法的最高统治地位。

    这一层意思,只有李吴山真正明白。

    作为同一个时代的人,永王和长平公主必然会把自己的尸体和坟墓留在极东的商洲大陆,而李吴山则会做出同样的举动,只不过是把自己永远的留在极西之地而已。

    一东一西,遥相呼应,确立了后世的基本疆域界限,逼迫后世的统治者不敢做出不思进取的举动,只能继续扩张而不敢稍有松懈,至少要维持着现在的疆域,才算是具有了最基本的合法统治地位。

    这是给后世人立下一个森严如铁的规矩,一个牢不可破的规矩!

    毕竟人死如同灯烛灭,这一代人所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李吴山离开大旗庄去往极西的大食之地,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甚至连尸体都回不来,这就是生离死别了。

    “我的身后事已经安排妥当,不必有任何忧虑。”此时此刻的李吴山,目光极是温柔,脸上浮现出发自真心的微笑:“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从来都没有受过苦,天真了一辈子,也单纯了一辈子。其实这个世界早就变了,既然你愿意活在自己的小世界当中,那就这样吧,永远都不会有人打搅你。”

    “至于说平儿,”李吴山看着自己的爱子,笑呵呵的说道:“从小到大,我对你是管束就算不上严厉。说你是胸无大志也好,说你是安于现状也罢,对于你我还是比较满意的。”

    儿子李少平的性情酷似母亲银雀儿,注定不可能成为李吴山那样的雄才大略之辈,但他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人生,做一个还算不错的技术人员,未尝就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技术改变一切。”

    这是李吴山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言语。

    反而是对于女儿,李吴山多了些宠爱。在这一家人当中,燕丫头是唯一一个真正对李吴山没有任何畏惧的人。

    “燕丫头啊,你一个女孩家家的,我要多嘱咐几句,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安分的丫头,总是特立独行,那也由着你,只是要谨记不可逾越底线。既然你不想学医那就干脆不要学好了,随便做点你喜欢的事情……”

    李吴山的话语平静而又随和,看不出丝毫生离死别的悲伤,但妻儿却早已哭成了一团,唯有生性好强的女儿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无比惊诧的话语:“父亲从来就没有错过,我相信父亲的决定是正确的……”

    李吴山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看着金雀儿,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却沉默了。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金雀儿与李吴山朝夕相处了大半辈子,早已有了心灵上的默契,她当然知道李吴山在想些什么,甚至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根本就不必开口。

    “老爷所行之事,旷古未有,此番离别虽心有不忍,终究不可阻挡。老爷尽管放心,家里家外的事情我能料理的妥当。”

    “别亏了你自己。”李吴山忍不住的发出一声叹息:“你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

    金雀儿顿时无言,瞬间眼泪滑落脸庞……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都在掉眼泪的银雀儿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我要和老爷一起,哪怕是死也要在一起……”

    大旗军旧部老的老死的死,剩下的年轻一辈基本已经星散世界各地,军校早已不需要李吴山这个具体的人了。

    稍做安排之后,在一家人满是悲伤的送别之中,已垂垂老朽的李吴山夫妇二人仅仅带着四百多个随从,就踏上了西去的路途。

    虽然李吴山尽可能的保持低调,但他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一路之上迎来送往之旧部络绎不绝。

    李吴山驾临大食,这是一件大事。

    西域诸国君主,大食总督桑德子亲往相迎,迎接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百里。

    “学生恭聆教诲……”

    当桑德子率领一干军官和地方官恭恭敬敬的前来请示之时,李吴山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没有什么教诲,作为我的学生,你们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其实你我都很清楚,我的教诲没有那么重要了,是不是?”

    一句话,把桑德子说的颇为尴尬,否也不是认也不是。

    早在很久之前,李吴山就被视为精神领袖,但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事实上他几乎不插手西边的事物,最多只是指出一个大方向而已。

    “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面对李吴山那值得玩味的目光,隐然已是西域霸主的桑德子低下了头去,吞吞吐吐的说道:“学生……学生觉得……学生觉得校长是在最一个深远的部署……但是……学生不敢说……”

    “但说无妨。”

    “学生以为,校长怕是……怕是不会再回去了……”

    李吴山笑了,开怀大笑:“好,好,好,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想必能理解我的苦心吧?”

    “校长深谋远虑,以身践之,学生深感惭愧,必效之……”

    我会效仿校长的做法,用我的生命和所能够付出的一切来践行我的誓言,来履行我最神圣的使命,而且那将是我这一生为之努力的最高目标!!

    “既然你全都懂了,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学生明白!”

    没过多久,桑德子就在大食西陲之地划定了一片区域,为李吴山修建居所。

    素来务实的李吴山和桑德子,竟然开始大兴土木,动员了数以万计的劳工,为的就是修建一座居住之地。

    这个工程预计耗时七年,在这之前,李吴山等人一直居住在军营之中。

    以李吴山的功绩,在年老的时候修建一座宫殿,完全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他绝对有这个资格。

    可惜的是,终究天妒英才,宫殿刚刚开工不到一年,李吴山就撒手人寰与世长辞了。

    一代英雄就此辞世,功过是非顿成泡影。

    桑德子立刻下令,将宫殿改为寝陵,继续加紧施工。

    或许,从一开始,桑德子就明白的很,所谓的宫殿其实就是李吴山的长眠之地,其实就是寝陵。

    消息传回国内,天下同悲漫天挥泪,兴武皇帝颁诏,追谥武穆,追封冀王,忠勇公名号由其子李少平袭之,同时加封李吴山之遗孀为一等国夫人……

    大明朝素来就没有异姓王的说法,只有死人才有资者享受到这样的待遇。给李吴山追封的这个冀王封号也是相当的讲究,含义极其深刻:冀者,北地也,含幽燕之地,纳晋、鲁诸地方,及淮诸州之正中,曰冀!

    冀王的意思就是北方之王,而这个冀字同时也饱含着希望和期待的意思。

    大明朝的爵位一直就有虚高的成分,但是李吴山这个冀王的封号绝对实至名归。

    李吴山生前就从来不在乎功名利禄,死了之后追封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若是他真的在天有灵,想来也是不会在意的吧?

    对于李吴山的逝去,虽然朝廷给了极大的哀荣,而且很多大旗军的将士都哭的伤痛欲绝,但是在他一手创建的军校之内,却并没有太多的悲伤气氛。

    仅仅只是举行了一场简简单单的悼念仪式,然后把李吴山的画像放在八字校训的正中央,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军校里边依旧按部就班,并没有因为李吴山的离去而产生太多变化。

    昔日的帅府之中,光是丧事就办了将近两个月,这已经算是非常简朴的了。

    处理完了李吴山的身后之事以后,金雀儿默默的回到了那间书房,那间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和李吴山朝夕相处的书房,默默的打开了那本还未完成的《忠勇公本纪》,提笔在手蘸饱了墨汁,为这部人物传记做作为的记录:

    “……兴武二十七年,春,丙辰日,李氏吴山者卒于西域,陵在大食之西。谥武穆,封冀王,荫及妻儿,享年……”

    这部史书,忠实记录了李吴山的生平,但却没有哪怕一字一句的评价,完全就是最真实的文字记录。虽然已经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但金雀儿毕竟是他之人,不好作出任何评判。

    李吴山的功过是非,只能由后人评说。

    在李吴山与世长辞五个多月之后,又有噩耗传来:长平公主逝于商洲新洛城。

    遵照大长公主殿下生前的遗愿,骸骨不祈回国,而是就地安葬……

    事实果然如同李吴山所料想的那样,长平公主果然没有打算回来,而是永久的留在遥远的商洲大陆。

    长平公主死去不久,身体还算康泰的翁太后很快就寿终正寝了,这两个相互争斗了许多年的宗室女子前脚跟着后脚的撒手人寰。

    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那个时代的人们正在凋零,每个人都奔向了属于自己的最终归宿……

    随着老一辈人的逝去,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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