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斜,将远处的山峦在地上拉出了一条天幕般的暗影。三丈多高的提举架参天耸立,旁边的蒸汽机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声响,带动提举架把矿洞深处的矿石送上地面。

    这是一座硫磺矿。

    漫天飞舞的硫磺粉末让老独眼非常非常的不适应,总是呛的他鼻涕眼泪横流,鼻子就好像完全被堵住了一样,只能大张着嘴巴进行呼吸。

    “寻月啊,这个月咋样了?好了一点没有?”

    老独眼身旁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圆脸圆眼,很是有几分娃娃气,言谈举止当中却透着几分与她的实际年龄绝不相称的成熟和稳重:“老总柜,还是不行,按照我的计算,这个月的亏空不会少于四千两……”

    现在的老独眼已是“独眼商贸集团”的总柜了,差不多就相当于是“董事长”的意思,但却几乎很少参与具体的企业管理,而是把绝大多数的业务都交给身旁的这个女子去做。

    寻月,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了,而是代表着这个商贸集团最大股东的利益,不仅精明干练而且眼光独到,把她说成是这个商业团体当中的“大脑”都不算过份。

    “这大食国的生意不好做啊,要不然就算了吧!”老独眼无奈的说道:“还不如退一步,赚些安稳钱……”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如今的“独眼商贸集团”再也不是当初“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小打小闹,而是成为一个涵盖了纺织、造纸、油料诸般生意的大型商帮。

    当然,老独眼和旗人们联合起来鼓捣的这个所谓“商贸集团”,还远远不能和徽商、晋商那种底蕴深厚规模庞大的对手相提并论,最多也就算是二线的商业组织而已。

    之所以能发展的这么快,并不是因为老独眼和佟家大姐他们具有多么优秀的商业天赋,事实上,无论是那个方面,他们都比不过树大根深的徽商和晋商。他们最大的法宝只有一个:人力成本。

    因为大量的旗人本身就是廉价的劳动力,可以让发展初期的“独眼商贸集团”大打价格战,凭借着低廉的劳动力,成为商业大战中的一方诸侯……小诸侯而已。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尤其是旗人正式融入社会之后,劳动力成本急剧增加,最大的优势逐渐化为乌有。尤其是“独眼商贸集团”最拿手的麻制品,因为是分散式的小作坊生产方式,正在被进行规模化生产的晋商打的节节败退。

    关键时刻,心思聪慧的寻月独具慧眼,瞅准了一个巨大的商机:进军大食国。

    利用母国和大食国的技术代差,开拓新的原料产地和产品倾销市场,这样的话等于是和那些超大型的商帮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大食国矿产丰富,尤其是锡、铅、硫、硝等物,而且当地的人力成本很低,完全可以就地生产就地销售。

    可惜的是,这些矿藏完全属于占领军,开矿的话必须取得军方的许可,而且产品只能卖给军方,再由军方进行调配,这是典型的军管模式。

    而军方买东西从来都是不给钱的,而是用其他商品的销售权和销售份额作为补偿。

    仅仅凭借卖一点笔墨纸砚和麻制品,根本就抵不过采矿业上的亏空,无论再怎么精打细算压缩成本,最终都是亏钱的。

    砍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买卖没人做,这是万古不亘的商业铁律。

    所以,老独眼不打算做这笔生意了,而是决定放弃大食国市场。

    但是,寻月却坚决不同意:“老总柜的眼光宜放长远,再过一年最多两年,矿场的产量就会提上来,就算是还不赚钱也能实现收支平衡,若是能难道更多的销售份额,就有了赚头……”

    眼下亏钱,都是为了以后赚更多的钱,这个道理老独眼不是不懂,只是他对此持一个相当悲观的态度。

    采矿本身真的是一笔亏本的买卖,但若是不干的话就拿不到其他商品的销售份额,在完全军管的大环境下,军方的允许比经营本身更加重要。

    拿到军方的销售许可文书,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四年前,为了拿到撒马尔罕以及附近四城的粮食特许经营许可,晋商排出了很大的手笔:直接赠送给撒马尔罕总督桑德子一百门新式火炮。

    老独眼他们没有晋商那么大的手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让晋商抢走了最有赚头的生意。

    “我也知道这军法的许可文书很难拿到手,不过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小寻月很是无奈的说道:“咱们商帮已经在大食国下了大本钱,短期之内根本就抽不回来,若是就这么灰溜溜的退回去,那就真的全完了,迟早被徽商和晋商吃的干干净净……”

    “败就败呗,反正咱们还有些家底儿,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能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了……”

    老独眼已经很老了,他早就有了退休的打算。

    争来夺去的激烈竞争,已不再适合老独眼这样的老年人了,他更多的想法则是回到老家颐养天年。但是,小寻月却充满了斗志:“这商帮是母亲和无数先辈的心血,牵扯到很多很多人的饭碗,好不容易才打开一点点小小的局面,又怎能拱手让给我们的竞争对手呢?”

    “但这也太冒险了……若是成功还好,若是不成,岂不是要亏个血本无归?”

    “成则成,败则败,知难而上死中求活才是唯一的办法,老总柜当年也是战阵争锋的强兵,可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啊……”

    老独眼哈哈大笑着说道:“我是当过兵,可我绝对不是什么强兵,当年呐我就是新附军,投靠了大旗军用军功换了些田地,没你说的那么厉害……”

    “我之所以敢于孤注一掷,就是算准了一点……”小寻月抿着嘴儿,笑嘻嘻的说道:“据我所知,老总柜当年曾是桑总督的老上司,凭着这个交情,只要老总柜出马,桑总督怎么也得敢您几分面子,给咱们几张特许经营的文书吧……”

    现在的桑德子,撒马尔罕的总督,控制着五分之一的大食国土,其地位仅次于东大食总督郎太平,绝对的位高权重。

    而老独眼则是他当年的老上司,要不是当年的老兄弟们齐心协力,桑德子根本就没有机会进入军校。就凭这一层关系,难道桑德子不应该投桃报李随随便便给几张特许经营文书吗?

    “这不好吧?好像我是去求他私德?”

    “不过是为了商业利益,都是为了赚钱,有什么好不好的?”寻月做出一副小女儿的姿态,撒娇一般的央求着:“若是老总柜拉不下这个脸去求人,那就让我去,只需老总柜写个书信就好……”

    “那还不是一回事么?为了些银钱就是托门子走关系,岂不是平白的让桑德子看轻了我?”

    “哎呀呀,咱这不是为了银钱,是为了很多人的饭碗。咱们商帮若是倒了,会砸掉多少人的饭碗啊?”寻月说道:“只需老总柜去找一下桑总督,我就不信他不卖老总柜几分薄面……”

    “好吧,那我就去试试!”

    听了这话,寻月顿时就欢喜起来:“多年的老朋友相见,不好空着手去,我已为老总柜置办了些礼程……”

    “寻月啊,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切?”

    寻月眨巴着眼睛,故意做出一副小女儿的俏皮神态:“若我说不是,老总柜信吗?”

    “你这丫头……”

    撒马尔罕,与其说是一座城市,还不如说是一座巨型的村镇。顺着山势自然延伸出来的民居散布各处,东一簇西一簇的,中间还有山峰阻隔。牵着骆驼的胡人出入酒肆,露出肚皮的胡姬在酒馆里卖弄风情。成群成群的山养就在街道上乱跑,给人一种无比杂乱的印象。

    唯一有点城市气息的就是那高耸的城墙了。

    这座城市的城墙和中原绝不相同,倚着山势修建起来的高墙总是给老独眼一个明显的错觉,就好像看到了母国的长城。

    撒马尔罕的城门楼子巍峨高耸,完全是用整块的石头堆砌而成,石块和石块之间的缝隙用黑色的染料涂抹过,再加上拐角处包裹的铁皮装饰,显得粗犷而又刚硬,虽然不怎么美观,却绝对实用。当年的桑德子知道这样的坚固堡垒很难攻破,所以才采用了长途奔袭里应外合的战术……

    总督府很好找,因为那是这座城市当中唯一的一座中式建筑。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桑总督拒绝使用原有的王府,而是用直接用重炮把王府轰了个稀巴烂,然后在原址上修建了一座典型的中式建筑。

    前厅后院式的总督府连着兵营,这让总督府显得有些寒酸,看起来就好像是……好像是一座县衙。

    桑总督可不是区区的七品芝麻官,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总督,控制着至少五分之一的原大食疆土,一句话就可以定无数人的生死,绝对的位高权重。

    事实上已经成为一方诸侯的总督大人,不管他的权势有多高,他始终是以前的那个桑德子,这一点从他对待老独眼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听说故人来访,一身戎装的桑总督降阶相迎,一开口就使用了从前的那个称呼:“老哨总!”

    “这个……桑……总督大人……”

    “可拉倒吧!”桑德子哈哈大笑着说道:“这没有什么总督,只有老哨总手下的小兵桑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哨总竟然还健在,我以为你已经老死了呢……”

    “我这个人,没有旁的本事,就这条老命还算硬朗,天不收地不管的阎王爷爷也不要我,活的结实着呢……”

    当老独眼递上礼单的时候,桑德子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就老实不客气的收下了,然后就大摆筵席款待故人。

    亲自给以前的“老领导”斟了一碗酒,桑总督笑呵呵的说道:“军中禁酒,我就不饮了,老哨总尽管放开来喝,我知道你的酒量堪豪……”

    毕竟是当年曾经一起战斗过的交情,老独眼也就不客气了,索性放开了酒量。

    “咱们当年的那些个弟兄还好吧?”

    “康老四死了,老轴头……就是说话结结巴巴的家伙也死了……”

    “怎么死的?”

    “老死的呗!”老独眼哈哈大笑着说道:“一把年纪,已活够了,自然就老死了。还有些散了的后来也就没有了消息。我和其他几个弟兄凑了些本钱做起了生意……”

    当年的桑德子,能够进入到军校之中,完全拜以前的那些老弟兄们所赐,恰恰是当年那些个上不台面的新附军,把桑德子捧到了军校之中,成为他人生当中的最大转折点。

    昔日的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独眼老哨总也已白发苍苍,说起当年的那些故事,怎不让人唏嘘?

    “小德子……桑总督……”

    “老哨总不必忌讳,还是叫我小德子吧,听着还顺耳些。”

    “好,小德子,那我就不兜圈子里,今儿个我来找你,并非全都是为了叙旧……这话真的不好开口,既然来了我就索性不要这张老脸,我是来求你办事情的……”

    知道了老独眼的来意之后,桑德子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径直十六个银元宝和一些散碎的银两:

    “老哨总啊,如果我哭穷,您肯定不信。老实说,光是大食人为了巴结我而馈赠的金银珠玉,就有两大库,还有这些年抄没的大食富户,所得之资也堆满了几座库房,但那不是我的私财,我无权动用一分一毫,只有这四百多银子是我的私产……”

    作为总督,绝对可以算得上是半个土皇帝了,不敢说富有四海,绝对可以算得上是豪富之人。几年前,大食人叛乱的时候,桑德子已雷霆手段血腥镇压,光是死在他手上的贵族和富户就不知道有多少,抄没的家产自然多的数不过来。

    但是,那不是属于他个人的,而是属于远征军,他无权使用。

    作为一个纯粹的军人,公私分明是基本原则。

    他能够动员的,只有这四百多两银子,那是他多年积攒下来的军人津贴。

    “既然老哨总生意上遇到了难处,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桑德子说道:“不论老哨总信还是不信,除了我身上的物件之外,这真的就是我全部家当了……”

    作为一方诸侯,全部家当只有区区的几百两银子,这话说出来恐怕连三岁的娃娃都不信。

    但老独眼却绝不怀疑。

    那是因为桑德子不是一般的军官,更不是传统的诸侯,不管他的职务有多高,本质上依旧是军校生而已。

    军校里的学生们从不在意个人的得失,他们在乎的是民族的利益,他们是一群拥有坚定信仰的理想主义者。

    这样的人,不可能贪财。

    “银钱不多,只能代表我小德子的一番心意,至于老哨总特许经营文书,我可给不了你。”桑德子说的非常肯定:“我这个总督只是负责军务,财政民务那是程大人的首尾……”

    “程流云?”

    “对,就是他。”

    虽说半个大食国已在远征军的控制之下,但是在占领区依旧施行的是军民分治的政策。虽然财政民务确实需要为军事服务,却分属两个不同的系统。

    “那程流云程大人好像是你的手下吧?”

    “他的军衔比我低,也确实帮我干过几年文务,就算是说成我的手下也不算是错了,但是……若非军务,我无权命令他做任何事情。这就好像……就好像驻军将领甚至无法指挥得动一个七品县令,老哨总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我明白。”老独眼有些无奈的说道:“看来这事是要黄了呀,你能不能帮我活动活动,毕竟牵扯到不少人的饭碗子……”

    “我可不好为老哨总活动,但是呢……既然老哨总找到我这里来了,我怎么也得帮一帮。”桑总督说道:“这样吧,你拿我的帖子去找程大人,或许会有些方便……”

    “但老哨总不要有太多幻想,那程流云素来不近人情,只是公事公办,我的帖子未必能有多大用处……”

    事实果然如同桑总督说的那样,他的帖子确实没有发挥出多大的作用。

    虽然程大人府上的人手下了总督大人的帖子,而且言辞之间非常客套,但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只是客客气气的把老独眼打发了出来,他甚至没有见到主管此事的程大人的模样儿。

    军校里的出来的人,做事就是如此,从来都是公事公办不徇私情,就算是托了总督大人的面子,都没有用。

    有些意兴阑珊的老独眼碰了个软钉子,正要无可奈何的离去之时,却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子。

    约莫二十大几三十来岁的女子。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女子唤住了老独眼,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过了好半天才终于开口问了一句:“您家……可还记得我?”

    老独眼满腹狐疑的看着这个女子,看着这个普普通通的人,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

    那女子有些慌乱的取出一物:“您家还记得这个东西么?”

    看到这个东西,老独眼顿时眼前一亮。

    那是一个用旧了的水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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