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皇帝殉国而天下分崩,迄今已二十岁亦,椎心泣血之事尤历历在目,臣祈隆祭之……”

    每年的开春,李吴山都会按照惯例上一份这样的奏疏,奏疏中的内容基本上大致相同:崇祯皇帝的忌日又快要到了,应该照例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这是国家大事,祭祀活动的章程应该如何制定,还请朝廷定夺。

    整个大旗军存在的合法性,完全来自于崇祯皇帝。从大旗军宣布建军的那一刻开始,就立下了对崇祯皇帝绝对效忠的誓言。就算是他李吴山本人,也是承接了崇祯皇帝的托孤托国之重,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对于整个大旗军体系而言,崇祯皇帝的重要意义不论怎么形容都不算过分,所以李吴山总是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其积极性甚至超过了江南朝廷。

    这本就是沿袭了多年的“老传统”,具体应该怎么做早就有了“约定俗成”的章程:朝廷会派遣一个分量十足的使者去祭拜,同时调拨银钱作为相应的开支经费意思意思也就行了,这已是多年的惯例。

    在这么多年当中,只有当年的复隆皇帝曾经去过一次北边亲自参加过,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唯一和往年有点不同的是,李吴山专门在奏疏中提到了一句话:“帝后同祭”!

    崇祯皇帝和周皇后的忌日并不是同一天,但却相差无几,以前都是采用了“帝后同祭”的方式,而不是分开祭祀,这原本就是沿用了多年的“老章程”,根本就不用专门提起。

    这看似画蛇添足的说法,却让敏锐的长平公主听出了李吴山的弦外之音。

    “太后,这大祭之事非同小可,我意由万岁亲自去往北京礼祭……”

    当年的复隆皇帝就曾经亲自去到过北京进行过礼祭活动,虽然永王继位之后没有亲自去过,但永王沿用的是复隆皇帝的年号,完全可以看做是复隆皇帝的延续,而且永王本就是复隆皇帝的兄弟,复隆皇帝去过了也就等于是他去过了。

    兴武朝已经建立一年多了,难道兴武皇帝不应该去到北京祭祀一下大明朝的列祖列宗吗?

    大明朝以孝道治天下,连历代先皇都不去祭祀,这个孝字又从何谈起呢?

    让十五岁的兴武小皇帝去北京住持礼祭活动,完全合情合理。

    但翁太后却不可能同意。

    北边是李吴山的地盘,小皇帝怎能轻易就过去呢?

    哪怕是当年的复隆皇帝北上祭祀的时候,也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准备和周密的布置,为的就是避免出现种种有可能出现的意外。

    仓促之间,皇帝怎么能够真的北上呢?

    “我朝初创百废待兴,我意由万岁遥祭即可。”按照翁太后的意思,让兴武小皇帝在南京遥遥的祭拜一番也就是了,没有必要亲自去往北方。但这样的大型祭礼肯定需要个很有份量的人物才行。

    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翁太后动起了小心思:“自兴宗成皇帝离世之后,崇祯烈皇帝之子嗣唯有永王及二位殿下。永王新婚不宜见丧,我意由殿下前往,代万岁礼祭,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崇祯皇帝和周皇后就这么几个子女,复隆皇帝已经死了,永王又刚刚成亲,新人不大适合披麻戴孝,而且他还远在川蜀。你这个当公主的是所有子女当中年纪最大的,我觉得你去北边礼祭做为合适,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离开江南的权利中心去往北边了。

    若是长平公主真的去到了北边住持祭祀活动,翁太后刚刚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她一脚踢出去,完全掌控整个局面。

    这点小聪明小算盘,长平公主早就看透了。

    但翁皇后说的在情在理,她还真的不好拒绝。

    “也好,”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之后,长平公主终于答应下来:“那就由我代替万岁北上礼祭,只是这朝中之事,就要劳烦太后了。”

    “我这一去,少则一月多则五十日,此时正是新税实施之紧要关头,万望太后与万岁稳妥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切以稳字为要……”

    千叮咛万嘱咐,好一番交代之后,在二月份的最后一天,长平公主离开了江南,打着一套天子仪仗,带着将近千人的队伍沿着大运河浩浩荡荡北上了……

    礼祭从三月十八日开始,正式的活动用了三天的时间,一直到了三月二十才算基本结束。

    礼祭过后,长平公主并没有着急回去,而是“顺便”参观了一下名动天下的“吴山军校”。

    “殿下请看那里……”李吴山指着大旗庄外的一处山坡说道:“当年青泥河血战就发生才此处……”

    青泥河一战,是李吴山的第一功,是大旗军民团的第一次实战,血腥惨烈而又名动天下。

    “青泥河一役,忠勇公率忠勇之民阵斩伪酋皇太极,天下震动四海鼓舞,一场精彩大戏唱的满堂喝彩……”长平公主笑道:“忠勇公之能,就在这条青泥河上展露无遗了……”

    李吴山指着脚下的那座土台子说道:“殿下还记得这里吧。”

    “永世不忘!”这座小小的土台子给长平公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一个极端重要的东西,曾经寄托了整个大明朝的希望。

    这座其貌不扬的土台子,就是当年大旗军建军之时的阅兵之地。

    就是在这里,大旗军正式成立。

    同样是在这座小小的土台子上,当年还是太子身份的复隆皇帝拜军拜帅,将官府大明朝的神圣职责托付给了李吴山。

    这座小小的土台子,就是大旗军的源头,是一切丰功伟绩的开始。

    意义重大啊。

    “想当年,大旗军不过区区千数战兵,却肩负起了复兴大明之希望,如今光复河山开疆拓土,追忆往西怎不让人神往?”

    当年的大明朝已经到了丝缕断绝的时刻,天下分崩四海汹汹,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那千数战兵的身上,这一路走来,经历过多少艰难坎坷,遭遇过多少荆棘风波……

    现在的吴山军校,规模庞大建制齐全,分明就是天下第一强兵,曾经亲自参与过大旗军建军全过程的长平公主忍不住的唏嘘感慨……

    “这是我军前方将士所食之物,请殿下品尝……”

    李吴山请长平公主平常的是前方将士的单兵口粮,这玩意充满了浓重的奶腥味道,因为添加了太多粗糖的缘故,甜的发腻,和宫廷之中的茶水完全就是两个概念。

    长平公主是代表皇帝来的,既然来到大旗庄参观,自然要“与士兵同甘苦”。

    她毫不犹豫的举起军用铁皮水壶,先是慢慢的品了一小口,强烈的奶腥味和又甜又腻的味道几乎让她当场呕吐,但还是强忍着剧烈的恶心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却最能补充体力,既能充饥又能解渴。”李吴山笑道:“这其中的奶砖来自塞北,粗糖来自桂地,汇集南北之物为我军将士所用。就这么一壶不怎么好喝的东西,运送到了大食国之后,其价值也会翻上好几倍……”

    万里远征,最要紧的就是物资供应问题了,后勤给养非常艰难。虽说前方的胜利来自于将士的勇气和拼死血战,但归根到底的说起来,这种规模的国战最终比拼还是综合国力。

    李吴山让她品尝前方将士的食物,还专门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语,用意已不言自明。

    “若是前朝,实在无力发动这样的战争,唯又国富才能民强,唯有国富才有兵威,唯有兵威才能扬国威于万里之外……”长平公主说道:“但这朝廷里的局面,李侍讲肯定也是知道的,新税制的推行,阻力重重啊……”

    听了这句话,李吴山当即就笑了。

    “想当年,大旗军建军之时,殿下还只是个少不更事之人,现如今却执掌江南朝局,愈发老练沉稳,真让我刮目相看……”

    经历了复隆朝和永王时代,十几年的磨砺之下,和当年那个胆小怯懦只会利用崇祯皇帝名义的公主比起来,现在的她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政治家,手段老练做事沉稳,还拥有相当超前的眼光和深谋远虑,早已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

    为什么会专门对李吴山提起“国富”的论点?无非就是想取得李吴山的支持而已。

    长平公主极力让江南跟上李吴山的脚步,尽量和他保持大体上的一致,为的是什么这还用说吗?

    江南的官僚士绅再怎么反对,只要李吴山支持,她就能把新的制度强力推行下去。

    她之所以愿意离开江南的权利中心,代表天子来到北方主持礼祭活动,其实就是为了寻求李吴山的支持。

    在这一点上,她的思想和李吴山不谋而合,李吴山确实很想和她讨论一下新税制和一些其他的方向性问题。

    李吴山正要开口,沈周子却走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对长平公主说起,却又不愿意直接开口。

    这个沈周子原本是水鬼出身,在淮扬大战中立下战功这才洗白,一直都作为长平公主的心腹之人。

    “忠勇公不是外人,有什么事情也不用藏着掖着……”

    “是,”沈周子行了一礼,很干脆的说道:“刚刚接到从江南传过来的消息,万岁已颁圣旨,取消了理务处,朝廷奏章直接上呈太后……”

    理务处这个机构虽小,却是长平公主控制朝局的主要手段。她前脚刚走,翁太后后脚了开始下手了,经过紧锣密鼓的运作之后,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取消了理务处这个机构。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接下来必然还会有一连串的操作,最终的目的就是把长平公主从权利中枢一脚踢出去,由他们母子实际掌权。

    对于长平公主而言,这个消息简直就是灾难性的,但她却一点都不着急,而是面带微笑的说道:“怎么样?刚才我说什么来着?我前脚刚刚离开,身后就出事了。这朝廷里的事情啊……终究比不得李侍讲,总是有人扯后腿……”

    “李侍讲在北地,完全就是一言而决,一切军政命令都可以畅通无阻的推行下去,但这朝廷里边却是另外一番局面,不管做什么事儿总是会有无数牵绊。很多事情啊,不是我不想做,而是顾虑太多,想必李侍讲已经理解了吧?”

    翁太后夺权,确实夺的天经地义理直气壮,不管怎么说,这大明朝的天下都是她儿子的,一切权利都应该归属于皇帝本人,一个当姑姑的长公主总揽大权,这还成个什么样子?

    李吴山似乎根本就没有把这当做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面带微笑的把玩着那个军用的铁皮水壶,用一种略带无奈的口吻说道:“看来殿下早就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了。”

    “确实想到了。”

    “既然已经想到了,竟然还能毅然北上,这份魄力让人折服。”李吴山笑道:“想来殿下早就料到我会支持你,是不是?”

    “若非如此,我又怎敢放心大胆的来到这里于李侍讲相见?”

    “咱们这位太后啊,这一番做法未必就是错的。”

    “她做的没有错。”

    加强皇权,为了让儿子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皇帝而不一个吉祥物性质的摆设,从长平公主手中夺权确实没有做错什么。

    唯一的错误就在于她的眼光太过于狭隘,无论是格局还是气度的都和长平公主相差太远了。

    太后想的只是儿子能不能成为一个实权皇帝,而长平公主想的则是南北平衡与整个大明王朝的统一。

    高下立判。

    “想必殿下已经看到了,刚才阅兵之的那些人,就是第十七期军校生,总计六千四百余战兵。”李吴山笑道:“这六千多人皆为新近训练,尚不曾完全毕业,种种新式武器新式战法虽已纯熟,终究没有经过实战之检验,到底能有几分战力实不敢说。我意寻觅一合适之机演练一番,恳请殿下一观……”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用说吗?

    李吴山分明就是想展现一下自己的武力,借机恫吓江南。

    若是长平公主愿意观看这次实战演练,那就代表着他接受了李吴山的“军事保护”。

    有李吴山给她撑腰,江南就翻不了天,这对于长平公主而言是一个非常强有力的支持态度。

    但是在最关键的时刻,长平公主反而犹豫了。

    “此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也好,那……我就等殿下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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