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紫禁城。

    大本堂是专供“东宫亲王读书阅文”之地,当年的太祖洪武皇帝曾经亲自在这里知道朱允炆读书,大本堂门楣上的匾额,还有供奉在内堂的“劝学文”全都是出自大明太祖朱元璋的亲笔。

    有资格在这里读书的,至不济也得是个亲王。

    有资格在这里教书的,必然就是民间说的太子师,虽说不一定挂着学士的头衔,最次也得是个侍讲教授。

    现在的顾炎武挂的头衔和当年的李吴山完全相同——侍讲教授,也就是副科老师。

    顾炎武这个人,学识渊博自然是没得说,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儒家宗师,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杂而不纯”,所以始终没有成为更高一级的侍讲学士。但此人治学严谨,眼界开阔,深得翁皇后的器重,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敢上手打人的老师。

    老师打学生,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儿,很多学生都被私塾的老先生们打的手心肿胀,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但这个学生若是身份太高,那就另当别论了。

    自己的学生注定是要成为大明天子的,是未来统领九州万方的君主,自然也就没有人敢打了。但顾炎武却绝对是一个例外。

    哪怕是当着翁皇后的面儿,他都敢举起戒尺,这绝不仅仅只是做做样子,而是真打,往往把朱长生打的“鬼哭狼嚎”……

    虽然每一次儿子挨打的时候,翁皇后都很心疼,恨不得以身代之,但她却知道这是在传授自己的儿子真本事,就算是打得再狠一些也必须得忍着。

    正是因为严厉的教学作风,顾炎武博得了一个“铁面教授”的“美誉”。

    板着个脸的顾炎武正襟危坐,似乎没有看到在一边旁听的翁皇后,用很严肃的口吻问道:“何谓王道?”

    “不饥不寒,养生丧死无憾,所谓王道也。”

    这是《孟子》中的经典之篇,说的就是君王治理国家的几个主要宗旨,放之四海而皆准。

    这些内容,朱长生早已背的滚瓜烂熟。

    众所周知,亚圣孟子最推崇就的是“仁爱”“有道”等等这些儒家理念,一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传唱千年之久,早已脍炙人口妇孺皆知了。

    让老百姓得到温饱,不受饥饿和寒冷的威胁,可以安安稳稳的生活一辈子,到死的时候感到知足,这就是孟子他老人家说的王道的基础。

    “如何方能不饥不寒?”

    面对这个问题,朱长生顿时哑口无言。

    让老百姓感受到温饱就可以成为一个好皇帝,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但如何才能使得老百姓不饥不寒,那就真的不知道了。

    谁也没有教过他具体应该怎么做。

    和那些夸夸其谈的老夫子不同,顾炎武最反对华而不实的锦绣文字,而是更加注重现实。就算是能写出花团锦簇的文章,也不如真正的办些实事。这个淳朴的治学理念,更加倾向于“理论联系实际”“实事求是”,而不是空口大话。

    南塘李后主就能做出流传千古的诗篇,但那有个屁用啊,其历史功绩远远无法和“粗鄙”的太祖洪武皇帝相提并论。

    顾炎武希望自己的学生是一个能解决实际问题的雄主,而不是一个诗人。

    “农为国家之基”这句话无论什么时候都具有天然的政治正确,历朝历代都无比重视农业,但顾炎武的眼光显然要更加开阔一些。在解释了农业的重要性之后,又专门做了进一步的补充:

    “无农则不稳,无工则不强,无商则不富。”

    在大明朝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正式把工、商提高到了和农业平行的高度上……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到了。

    顾炎武起身给皇帝见礼,而朱长生的态度则更加恭敬。

    皇帝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刚才的课程。

    “……以农为本,工商百业并绝,方为经世济民之道……”顾炎武把最原始最粗浅的“经济学”概念带到了课堂上,但他所讲述的经技学观点,依旧带着浓重的封建主义色彩,最根本的目的还是为了维持君主统治,是出于社会平稳的考虑,而不是为了进一步发展社会生产力。

    从这一点上来看,顾炎武的经济学还没有触及到根本,但是在当时的大环境中,已经算是比较进步的了。

    和朱长生一起,听顾炎武讲述完这一堂课程之后,皇帝始终面带微笑:对于一个从吴山军校走出来的人而言,顾炎武的学说还是有点舍本逐末的意思,并没有触及到核心层面,终究差了那么点意思……

    顾炎武这个人,颇有点老式文人的风骨,讲完自己的课程之后,直接起身告辞而去,并没有和当今的大明天子多说哪怕一句话。

    皇帝很关心朱长生的学业,一来是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勤勉”的天子,一大半的政务都直接交给长平公主,这让他有着比较充分的“业余时间”。再者也是因为这个侄子朱长生就是自己的继任者,是大明朝未来的皇帝。

    所以,他总是隔三差五的到大本堂这边来转悠一圈儿。

    “最近学的怎么样了?”

    当皇帝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还不等朱长生回答,翁皇后就赶紧拿出儿子做的一篇文字来:“这一篇《兴业文论》是前日里写就的,连顾侍讲都说好呢。我还想着给万岁指点指点,可不万岁这就来了么?”

    最近这几年当中,翁皇后与皇帝、长平公主的关系非常融洽,其中还带着一丝越来越明显的“逢迎之意”。朱长生已经十二岁了,再有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就可以继承大统正式登基了——前提是眼下的永王还愿意遵守诺言,愿意准时退位。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翁皇后绝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和皇帝闹生份,哪怕是自己委屈一些,也要哄皇帝的欢心。所图者,无非就是希望皇帝能够遵守诺言,顺顺利利的把皇位让给自己的儿子。

    在大明朝的历史上,只有叔叔抢夺侄子皇位的事情,还没有叔叔让位给侄子的先例呢。

    她最担心的就是,随着时间的临近,皇帝会随随便便找个借口反悔。

    现如今这大明朝的局面,完全掌握了皇帝和长平公主这一对姐弟的手中,到时候他们若是不肯让出皇位,翁皇后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唯一让翁皇后稍微感到宽心的是,皇帝似乎没有违背诺言的意思。

    朱长生做的这篇《兴业文论》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只能算是中规中矩而已,但文字却非常老练,通篇没有任何废话,全都一针见血的中肯之言。

    朱长生才十二岁,无论有多少名师指导,以他的见识肯定写不出如此老辣精准的文字,皇帝当即就笑了:“这篇文字应该是顾侍讲斧正过的吧?”

    朱长生是个老实孩子,直接就承认了:“顾侍讲改过两回,我又重新誊抄了一遍……”

    虽说这篇文字确确实实是出自朱长生之手,但他最多只能算是抄写,充其量也就是复述了一下顾炎武的观点而已。但是,在当时的大环境中,就算说成是他写的,也不算是瞎说,至少不完全是。

    “顾侍讲只是小做修正,主要……主要还是……”翁皇后正要解释一番,借以证明自己的儿子勤勉好学而且博学多才之时,皇帝却笑了。

    “长生啊,顾侍讲说的这些道理固然是没有错的,但却不尽其然。”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虽然顾炎武说的那些东西在理论上确实是对的,但却不全面,只是讲出了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我……朕再给你讲讲这经世济民的学问……”

    虽然朱长生确实就是一个老实好学的好孩子,但他终究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还保存着太多的孩童本性——贪玩。

    刚刚听顾炎武说东道西的上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课,早就想跑出去玩耍一番了,哪里还愿意听皇帝叔叔再给他上一堂课呢?

    小眼珠儿乱转,完全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登时就惹恼了旁边的翁皇后。

    皇帝亲自给你上课,你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好好听讲,若是露出了贪玩的样子,皇帝一句“顽劣不学”,这皇位还能不能落到你的头上那就真的说不准了呢。

    “万岁亲自于你授业,还不赶紧谢恩?等着讨打不成?”

    虽然还是有些不情愿,朱长生却不得不老老实实的坐下来,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来。

    “……重农工而兴百业,这固然是对的,但却忽视了分配二字……”

    这才是真正的学问,真正治理天下的学问。

    生产之外,最要紧的就是分配二字。

    如何把社会财富进行重新分配,这才是真正意义上帝王之术,是为此江山长治久安的根本。

    如果再象以前那样重生产而轻分配,土地兼并、贫富悬殊的状况就一定会再次出现,这只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没有李自成,也肯定会张自成、王自成、赵自成出现,依旧是一副烽烟四起天下纷争的局面。

    这是永王在吴山军校学到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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