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旗庄的人来说,李吴山李老爷的寿辰之期就是一个节日。

    以前的时候,大家都是缺衣少食,平日里难得见到一回荤腥,也只有了李老爷的寿宴之上才能敞开肚皮吃到又肥又腻的大肉片子和白面馍馍。作为大旗军的嫡系而言,至少一半以上的军官都有着这样的记忆。

    虽说现如今的日子好过了,但李吴山的寿辰依旧是一件大事。

    “韩福财,金丝挂面十二封,湖州缎子六匹……”和前些年的寿宴完全相同,唱礼者依旧是刘学究。和但年的那个穷酸相比,现在的刘学究明显发福了,但却多了几分苍老之态,虽早已须发花白,却依旧用高亢的声音唱着礼单:“另有表礼十二,四色点心六封……”

    一旁穿着“寿”字长袍的寿星佬李吴山故作生气状,指着韩福财的鼻子笑骂道:“韩福财呀韩福财,你说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平日里扣扣索索的也就罢了。老爷我过一回大寿,你却只送些挂面点心之类的东西,这是瞧不起我呢还是瞧不起不爹呢?”

    这话一出口,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韩福财的脸色立刻的涨的通红。

    不管怎么说,韩福财都是大旗军的中坚,是战功赫赫的高级军官,却只拿些挂面、点心之类的寿礼,唯一值钱的也就是那六匹湖州缎子了。真心不如他的亲爹韩师傅送的寿礼。

    作为服侍了李吴山这么多年的伙房大师傅,韩师傅还包了两封银子呢,韩福财本人却只拿了这么点仨瓜俩枣的寿礼,当然会被李老爷指着鼻子大骂。

    “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军官了,还不如一个伙房的厨子,连你那炒菜做饭的老爹都不如,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刘春生重重的在韩福财脑袋上敲了一下,吃吃的取笑道:“你送的这点寿礼,都他娘不够吃一桌酒宴的。过一会子宴席摆开之后,我看你有什么脸面吃老爷的寿宴?”

    韩福财不好意思的干笑着:“反正我的身家性命都是老爷给的,我们爷儿俩伺候老爷这么多年了,老爷就是骂我几句也不羞的。以前的时候我还到老爷的伙房里偷过馍馍吃呢,我怕个甚??”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眉白眼的说“你送的寿礼太轻”,那也是一种资格。只有大旗军的中嫡系,只有老爷最信赖的人,才会这么说。旁的人,想给老爷送礼还没有这个机会呢。

    “刘三房,寿糕十二品,挂面十二封……”

    在刘学究的唱和声中,李吴山面带微笑的说道:“要是别人送这么些三文不值两文的东西,我根本就不给他吃寿宴,直接就拿大棒子赶出去了。不过咱们的刘总官么……那就另当别论了!”

    刘三房,以前曾是大旗军的总教官,现如今则是后勤军需总官,手里掌握着数以百万计的军费,每日经手的银子便如大河淌水一般。但是,那些钱终究不是属于他本人,而是属于整个大旗军。事实上刘三房非常穷,在所有的军官当中,属于最“缺钱”的那个人。

    不管经手多少银钱物资,始终都把账目算的清清楚楚,绝不贪墨一分一文。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战功,却能做好每一件小事儿,个人操守绝对没得说。

    作为一个典型的老派军人,刘三房能做到这个份上,绝对算是合格了。

    大家都这位军需总官是个清贫之人,虽然他只送了点挂面和寿糕,李吴山却非常高兴。

    “张大娃,玉如意一对儿,金刀一柄,珍珠宝甲一副!”

    在所有的军官当中,张大娃的这份寿礼是最厚重也最值钱的。

    那对儿玉如意就不用说了,自然是完美无瑕的顶级货色。那柄金刀也是一件武器,而是一个用纯金打造而成的工艺品。至于说那一副珍珠宝甲,更是穿金丝走银丝镶金嵌玉,奢华之极,挂在最显眼之处,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纯金打造而成的战刀,还有镶满了珠玉的铠甲,当然不能真的拿到战场上去,这两样东西不具备任何实用价值,完全就是一种专门送给武人的奢侈品。

    张大娃送了这么厚重的寿礼,按说李吴山李老爷就应该心满意足才是,但他似乎还是有点不满意,并且非常直接的表明了自己的这种不满:“大娃,你送的寿礼确实足够厚重,但却有点不合适……”

    给大帅送金刀和宝甲,这是张大娃琢磨了很久的寿礼,自认为已经非常应景了,想不到老爷还是说不合适……

    “上一回你送给我的丫鬟一串珍珠链子,我就喜欢的很,要是能再送些名贵首饰什么的……那就更好了。”李吴山笑道:“甭管怎么说,你的这份孝心我算是知道了,先吃席吧,吃席!”

    寿宴上的座次安排那是非常讲究的,先不说职位的高低功劳的大小,但凡是能坐到主席上的,无一例外全都是大旗军的嫡系,而且是嫡系中的嫡系,几乎全都是当年“沿河十三庄”的那一批老旧元勋。连大红狼、廉金斗这样的方面统帅都坐到偏席之上,坐在主席上的张大娃、刘春生、李绍、刘三房、汤江流等人无疑会有一种“我就是嫡系心腹”的荣耀感。

    “今儿个我做寿,什么样的军国大事全都让一边,就只有一件事儿,那就是吃酒。”李吴山素来爽快,首先就干了一碗。

    难得大帅心情这么好,众人纷纷响应,全都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这些个粗鄙的武夫根本就说不出什么新鲜的祝寿词,反反复复就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那么几句老掉牙的话语,说了一遍又一遍……

    转眼之间,包括李吴山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吃的面红耳赤,有了几分醺醺的酒意。

    这群人坐到一起,自然会说起当年的岁月,话题总是有意无意的朝着“怀旧”的方向转移,李吴山端着酒碗说道:“大娃呀,你能有今日,首先得感谢一个人……”

    “老爷,您啥话都不用说,俺先干了这一晚。”张大娃很是痛快的一饮而尽:“我张大娃以前是什么样子,在座的诸位都是知道的,也无需隐瞒,更加的不用遮掩脸面。俺爹去的早,俺娘带着俺们兄弟姐妹四人,日子过的恓惶啊。饭都吃不饱,盐都买不起,一件衣裳兄弟姐妹好几个轮换着穿。现如今俺是什么样子……山东……不,不,俺……”

    张大娃素来就以“山东王”自居,但是在李吴山面前,他真的没有那个胆量,就算是狂妄到天上去,也不敢提起那三个字。

    李吴山笑道:“你是不是想说山东王?不用避讳,就这么说吧。”

    张大娃只能讪讪的干笑着:“老爷都只是忠勇公呢,俺怎么敢称王?不过是瞎说而已?”

    “什么瞎说?我说你是你就是,且不说你的战功,就凭你这份忠心,做个山东王怎么了?做不得么?”

    大明朝素来就没有异姓王的说法,但李吴山的这句话绝对比朝廷的圣旨要管用的多:我说你是山东王,那你就是山东王。

    比板上钉钉还要准。

    包括张大娃在内的所有人,马上就明白了这句话的份量。

    张大娃感动的都要哭了。

    “老爷说俺是啥俺就是啥,山东王也好,玉皇大帝也罢,俺就是老爷的一条狗。”不知是不是有几分酒意的缘故,张大娃显得有些兴奋,指天画地的诅咒发誓:“俺的吃的穿的,俺的过去将来,都是老爷给的,谁对老爷好那就是对我张大娃好。谁要是对老爷不好,我张大娃第一个冲上去捅死他。”

    这不仅仅只是在贺寿,还是在表忠心呢。

    这一层意思,大家都懂。

    “这他娘不是个好货,我这儿做寿呢,你也不知道说些个吉祥话,死呀活呀的,败了老我的兴头儿。”李吴山笑骂道:“老爷我说的是,你有今日,得感谢一个人……”

    “那是不消说的,我张大娃这一辈子……不,还有我娘这一辈子,再加上我儿子我孙子,祖祖辈辈都感激老爷您……”

    “感激我?感激我有个屁用?”李吴山笑道:“当年你参加了大旗庄民团,岁数是不够的。是刘学究帮你隐瞒了年岁,才你能成为我手下的兵,你才有了今日。难道你就不应该感激一下刘学究么?”

    要不是当年刘学究帮张大娃隐瞒了年岁,哪有今天的富贵荣华?

    吃水不忘挖井人啊!

    张大娃顿时明白过来,赶紧起身离席,端着酒碗去找刘学究敬酒。

    大明朝第一战斗英雄,生擒多铎的名号,又是山东一地事实上的主宰,规规矩矩的给自己敬酒,让刘学究倍感荣耀但却有些惶恐:“小老儿不敢,不敢当啊……”

    “有什么不敢当的?刘老夫子也是咱们大旗庄的老人了,且不说帮了张大娃这一把,就算是看在曾教他读书认字的情分上,也算是他的师长了,还吃不起他的这一碗酒是怎的?”

    但年的刘学究曾经办过“冬学”,其实就是为了赚几升谷子的“学费”而已,但却造成了一个事实:几乎所有能读书认字的大旗庄娃娃,都可以算做是他的学生,至少是他开的蒙,曾经在他的家里学习过《百家姓》《三字经》什么的。

    既然李吴山李老爷都这么说了,素来好面子的刘学究索性享用了“山东王”敬上来的这一碗酒……

    哈哈大笑声中,李吴山又开始念叨起了另外一个人:刘春生。

    以前的刘春生并不比张大娃好多少,同样是穷苦之人。当然现在不一样了,他不仅仅只是大旗军的营官,同时还是湖广方面军的统帅呢,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可以媲美正经的将军了。

    “想当年,我娘死的时候,连口棺材都置办不起,还是在老爷手里借的钱才买了一套棺椁,好歹算是让我娘体体面面的下葬了。”想起当年的苦日子,刘春生就忍不住的掉下了眼泪:“至今我还记得当年的情形,我娘死了之后,因为办不起葬礼,只能在漏风的屋子里停敛着我只能找到老爷这里来借些烧埋的银子。我记得清楚着呢,当时的天气很冷,那大风刮的呼呼响……我给老爷打了借据按了手印,是银雀儿亲手给了三吊钱,才算是顺顺利利的发送了我娘……”

    李吴山笑道:“你不说我都要忘记了呢,当年我借给你的那三吊钱,至今你还没有还给我呢。回头我让银雀儿找找,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当年的借据,若是找到了,我就让她拿着欠条找你讨债去……”

    “当年老爷的那三吊钱,可怕我这一辈子都还不上了,只能永远永远的欠着老爷,什么时候我死了,就由我的儿子继续还吧……”

    所谓的三吊钱,不过是二两银子多一点,以现在的刘春生而言,根本就不够他一顿饭。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根本就不是钱不钱的事儿,而是一份天高地厚的恩义之情。

    就算是现在的刘春生搬一座金山过来,也不敢说能还了这份恩情。在最落魄的时候,帮助发丧了老母亲,这份恩情几辈子都还不完。

    看了看泪眼涟涟的刘春生,李吴山笑道:“你也不是个懂事的,竟然在我的寿宴上哭天抹泪,活像是个娘儿们一样,平白的冲淡了我的喜气。哦,对了,我这还有一桩喜事儿呢,刚好借着这个机会和大家伙提一提……”

    喜事儿?

    什么喜事儿?

    李吴山笑道:“刚才你也说了,你欠下我的那三吊钱,会让你儿子继续还。你都有儿子了,我还没有呢……”

    李吴山一直没有血脉香烟,这确实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很大的问题。至于说他还没有儿子这个事儿……他连个婆娘都没有,哪里来的儿子?

    “你们一个个娶妻纳妾的,闺女小子生了不老少,我却是光棍一根。如今总算是踢打出了一些局面,我也应该给自己找个老婆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一个道理。”

    李吴山想要给自己找个老婆了,按说这确实是一件好事儿,但是在座的众人却好像听到了什么犯忌讳的话题一般,谁都没有接他这个话题,一个一个做起了闷嘴儿的葫芦,全都一言不发。

    事情是明摆着的,现在的大旗军早已不是当年的大旗军了,甚至已不再是一支单纯的军队,而是一个庞大而又完整的体系。这个体系不仅拥有庞大的地盘,还有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李吴山的婚事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暗暗的牵扯到了很多个方面。

    以李吴山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必然是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夫人”,据一些捕风捉影不怎么靠谱的传闻,朝廷好像是有把长平公主嫁给李吴山的意思。

    当年的长公主殿下啊,身份尊贵着呢,绝对可以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

    但是,大旗军却不希望李吴山和长平公主匹配,原因无他,只有两个字:利益。

    若是李吴山和长平公主缔结了婚姻,就等于是和江南朝廷联姻了,这是一桩典型的政治婚姻。到时候大旗军这个体系必然融入到大明朝的体系之中,对于大旗军的这些嫡系而言,就等于是利益受损了。

    到时候朝廷派遣地方官过来,也就只能接受了!这样的话,自己手下的兄弟和心腹之人应该如何安置?已经控制在手心里的地盘是不是要让给朝廷?

    这些,都牵扯到实实在在的利益。

    关于这个事情,虽然还没有最终的定论,李吴山李大帅这边也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过,但这种事情这么可能是空穴来风?既然已经有了风传,想必是有些根据的。

    站在朝廷的立场上,用一个公主做交换,实在是一笔有赚无亏的好生意。

    但这事毕竟只能由李吴山本人亲自拍板,虽然大家有些不情愿,也是没奈何的事儿。

    李吴山始终在暗中观察众人的神色,看他们一个蔫头耷脑的样子,心中暗暗叹息:大旗军真的已不那么单纯了,尤其是在牵扯到既得利益的时候,就愈发凸显出来,这也是所有老式团体的通病,就算是大能如李吴山者,也无力改变,只能想方设法的进行调和而已。

    李吴山故意压低了嗓音,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们觉得银雀儿如何?”

    谁?

    银雀儿?

    虽然李吴山的声音很小,但却足以让酒席之间的众人听到。

    一瞬间,就好像是中了孙猴子的定身法一样,一个一个瞠目结舌,大张着嘴巴,任凭碗里的酒水流淌出来却不自知。

    “你们怎么是这样的一副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同意还是不同意?”

    刘春生的脑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还是有些迷糊:“大帅……老爷说谁?”

    “你聋了吗?我说银雀儿啊!”

    这……怎么可能?

    银雀儿不过是老爷的一个丫鬟而已,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银雀儿……这……这自然是好的,毕竟她跟了老爷这么多年,收做一房也是应该的嘛……”

    收做一房,其实就是做小妾的意思。

    能够家主做小妾,这已是很多丫鬟使女最好的归宿了。

    但李吴山却恼了:“什么收做一房?你在说什么屁话?老爷是我要明媒正娶的迎个正室夫人进门,你当是要纳妾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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