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割猪肉。”这不仅仅只是一句谚语,同时还是沿袭了千百年的老传统。

    每年的腊月二十六,都是各家各户集中采买年货的重要日子,尤其是鸡、鸭、鱼、肉和誉满京师的老烧锅酒,更是年节的必备品。

    每逢这样的日子里,四九城的肉铺就人满为患,生意好的没话说。

    新年是顶顶重要的节日,有钱的大户人家肯定要大肆庆贺。就算是一般的平头百姓,不管平时的日子过的多么恓惶,也会在这个时候难得的“奢侈”一回。虽然买不起整只的鸡鸭,好歹也拎一刀肉回去,尤其是那些肥厚的刀口肉,颤巍巍的满是肥油和白膘,简直馋死个人。

    新年时候买肉的数量多寡,往往是衡量一个家庭财政状况的硬标准,只要日子还能稍微过得去,总要割下三五斤肉回去。就算兜里实在没有几枚铜板,不能整斤整斤的买,好歹也得买十二两。要不然的话,家里的娃娃一定会哭闹个没完没了,自己的面子也不好看……

    对于比较贫寒的老百姓而言,十二两猪肉,再沽半斤最廉价的“高粱烧”,然后再扯上几尺花布给孩子们缝件新罩衣,也就算是能够交代过去了。

    在大人们忙着过年的时候,孩子们也没有清闲下来,而是守着家里的老人,虽然一双双小手早已冻的通红,还在拖着长长的清鼻涕“搓药”。

    “错药”又叫“割药”,是制造火药的重要流程。对于日子紧巴巴的家庭而言,实在没有那么多的闲钱去买烟花爆竹,索性自己生产。

    火药的制作技术早就烂大街了,是个人都会弄。以粗糙的惨不忍睹的技术条件自行鼓捣出了一大簸箕火药之后,家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则开始“卷筒”,装填火药之后用泥巴“封夯”一下,然后一边搓着药捻子(导火索),一边在炉灶旁边把湿漉漉的“鞭炮”烘烤干燥,旁边则是一大群娃娃们在眼巴巴的等候着……

    在现代人看来,完全用手工制作火药,而且工具和技术都简陋到了难以相信的地步,绝对是件无法想象的事儿。其实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这很正常。一大群老人孩子守着火炉制作鞭炮,还拿到炉边去烘干,危险程度可想而知。但是当时的人们看来,根本就是司空见惯,而且乐此不疲,本身就是过年的一部分!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更多的则是从各家各户厨房中飘荡出来的油炸丸子的香气,新年的祥和气氛弥漫在天地之间……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年的喜庆气氛当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怀着欢天喜地的心情。

    从辽金时代开始,南海子就是皇家专属的“猎苑”,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会在春秋两季进行大规模的“狩猎”。牵狗架鹰,纵横奔突的打猎,原本就是重要的娱乐活动。

    尤其是到了蒙元时代,从大草原上来的蒙古人会狩猎,干脆把南海子一带圈了起来,严禁百姓私自进入猎杀,更不许开荒耕种,而且还有专门的兵丁把守,将这一带彻底变成了皇家专属的“禁区”。

    现如今,南海子依旧是一片“禁区”,只不过圈在里边的已不是黄羊野猪直接的猎物,而是数以万计的旗人。

    昔日的皇家猎场边缘地带,随处可见白纸黑字的告示,上面还加盖了官府的大印:内中旗人,有敢出此圈者即为谋反,当场格毙有功无罪。

    旗人只能生活在这片草莽丛生的“禁区”之内,若是敢走出禁区,所有人就可以直接把他们打死,而且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割下脑袋到官府去领赏。

    这里不仅生活着数以万计的旗人,还有一个汉人,一个昔日的英雄:杨疯子。

    杨疯子带着佟家三口和几十个旗人来到这里,被那几十个旗人奉为神明,称之为“阿布卡”。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人们太过于绝望,急切的需要一种心理安慰,没过几天,经过口口相传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杨疯子就是降临在凡间的曙光之神。

    这位现世的神明确实为旗人们做了不少事情:比如说,正是因为阿布卡杨疯子的努力,驻守在这里的士兵终于撤走了。没有了那些手持刀枪的士兵,这里的旗人们终于有了一丝虚无缥缈的安全感,至少不用担心随时随地会把拉出去审判然后砍头。

    虽然迫在眉睫的危险已经远去,但新的灾难却又降临了。

    虽然官府的差役和大旗军的士兵撤走了,却将这里化为禁区,任何一个旗人只要敢走出划定的范围,就会被视为谋反,那是要当场格杀的。

    官府或许已不会对他们执行集体屠杀的行动,而是把他们死死的限制在这片狭小的区域之内,任其自生自灭。

    这里没有住房,没有粮食,连御寒的衣物都严重匮乏,至于说药品、油盐之类的生活必须之物,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奢侈品。

    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每天都会有人死去,饥饿、寒冷和疾病,已成了最大的威胁。

    有很多人直接就冻饿而死了,根本就来不及收敛,而是任凭出没的野狗啃食。早已经饿红了眼的人们则设下陷阱,趁机捕杀野兽,用狗肉填饱饥肠辘辘的肚皮。

    作为昔日的皇家猎场,狡狐山兔林獾野猪之类的猎物本就有不少,但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够塞牙缝的。

    随着时日的延续,猎物的数量越来越少,几乎已经到了濒临灭绝的地步,捕杀的难度越来越高。为了生存,人们不得不转移了目标,不再奢求得到大型猎物,而是在这个地冻如砖的隆冬时节,硬生生的挖开地面,挖出芦根或者是别的什么根茎来充饥,若是运气好的话,偶尔还能捉住一握地老鼠,或者是找到冬眠的蛇类,那绝对是一顿大餐……

    但是,这些东西根本无法填饱这么多人的胃口,因为饥寒和疾病而死的人越来越多,极度虚弱的生者根本就无力掩埋,或者是他们根本不想掩埋,而是打起了这些尸体的主意。

    人竞相食,绝不是一句空洞的话语,而是曾经发生过无数次的残酷现实。

    在饿极了的情况下,在不吃东西就会冻饿而死的时候,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你们要干啥?吃人吗?”杨疯子好像真的疯了,声嘶力竭的大叫着:“你们要是吃了人,就再也不是人了,而是野兽,是虎豹豺狼一样的野兽……”

    这位昔日浴血沙场的英雄早已不复当年的慷慨豪迈,而是泪流满面的大叫着,为“你们还是不是人”的问题而大叫着。

    昔日专门杀鞑子的英雄,却成了鞑子最后的守护者,已被视为现世的保护神,是唯一能够在毁灭的狂风暴雨中保护他们的最高存在。

    据说,外面的汉人已经把杨疯子当做了汉奸和卖国贼,昔日的英雄沦落到了这步田地,确实很难理解。唯一具有说服力的解释就是:他真的就是阿布卡的化身,是来拯救大家的,这一切全都是天意。

    化身成神的杨疯子不仅把他们从屠刀之下拯救出来,还带领他们斩草伐木,建造出一座座简陋的茅草屋,要不然的话一定会有多人活活冻死。

    同时,杨疯子还极力协调旗人之间的种种内部矛盾,以免他们因为一只死兔子或者是一窝地鼠而大打出手……

    渐渐的,数以万计走投无路的旗人开始接受了杨疯子的领导,承认了他的神圣地位。总是把收获的猎物和大堆的草根等等可以吃的东西全都交给他,然后再有公正无私的阿布卡进行统一分配。

    若是没有杨疯子对于食物的分配,这里的老幼妇孺一定会饿死大半,只剩下那些身强体壮的旗人。

    杨疯子存在的意义,不仅仅只是带来一丝心灵的慰藉,同时还维持了这里的秩序,没有让这里堕落成为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

    在十一天之前,杨疯子命令所有人交出隐藏财物,包括私藏在身上的首饰和金粒子,以及小孩子的长命锁等等。

    杨疯子带着这些财物走出了南海子,两日之后换回来几车杂色碎米和一些宝贵的药物……

    旗人若是走出南海子半步,就只有死路一条,只有杨疯子这个汉人能有机会走出去,把最急需的物资采买回来。若是没有那几车碎米和药品,这里至少还要死好几百人……

    于是乎,人们愈发认定他就是曙光之神阿布卡的化身,但他所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这些时日以来,南海子的生存环境并没有因为这位神灵的庇护而产生更好的转变,反而进一步恶化了。

    那是因为有更多的旗人来到了这里。

    随着北伐大军对各地的追剿,各地残存的旗人大多被押送到了这里。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随着北伐军对西北一带的军事行动,京北、京西北,甚至是晋东一带的旗人已成了无路可退的丧家之犬,只能主动逃到这片方寸之地来避难。

    随着人数的暴增,饥荒已成为最大的威胁,以至于已经到了人竞相食的地步。

    “阿布卡在上,”一个还算强壮的旗人满面怒容:“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一定是大旗军把附近的旗人全都驱赶了过来,但他们却不给我们食物。这是要把我们活活饿死啊,这和直接用刀子杀人有甚么区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时间越久死的人就会越多,迟早会全都饿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我已纠集起很多人,大家商量好了,一起冲出去,找附近的村庄抢掠一番,然后就往北跑,跑到长城外面去……”

    “你……”杨疯子似乎怒极,嘴唇哆嗦着,完全就是一副大发雷霆的样子,最终却没有发火,而是很无奈的说道:“看来你是真的活够了,若是你自己急着寻死,那就真的谁也救不了你了,谁也救不了了……”

    “我们在这里也是在等死,与其这样屈辱的死去,还不如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阿布卡在上,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战士,一个伟大的战士,一个让汉人都敬仰的战士,你很清楚我们的敌人是什么样子,只要你带着我们往外冲,总有些人能冲出去,也好过在这等死……”

    “你要是真的有这样的勇气,那也随便你。”杨疯子说道:“我是汉人,不是旗人。你们若是想继续与汉人为敌,那就只能先把我杀了,踏着我的尸体冲过去……”

    “伟大的阿布卡,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绝对没有这个想法……”

    “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事实,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大旗军马上就会冲进来杀个鸡犬不留,谁也别想活下去……”

    说到这里,那无奈的口吻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就好像是在嘶吼一般:“谁也别想活!”

    外面的亿兆百姓对这些旗人是什么样的态度,根本就不需多言,归根到底只有一句话:恨不得他们全都死绝。

    完全是因为杨疯子这个人,才没有放手屠杀,要不然的话,这里早就没有存在任何一个活人了。

    杨疯子的身体很虚弱,而且他的腿脚还有毛病,因为生活条件的艰苦,不得不拄着一根拐杖。但他终究是一个战士,即便是虚弱到了扶墙而立的地步,那股战士特有的锋芒依旧掩饰不住,足以让任何一个比他更加强壮的旗人都不敢直视其目光,这本就是一种那威势:

    “你们没有出去过,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南海子四周至少有六个军屯点,不要所是冲出去抢掠村庄,这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大旗军的耳目。只要你们一动,立刻就会有千军万马杀进来,而且我可以断定,领头之人就是李绍!”

    “大旗军到底有多么厉害,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根本就不需要千军万马,只要有一个营头,就可以把你们全都杀光……”

    大旗军的战斗力毋庸置疑,一个齐装满员的营头,至少可以对战两千新附军。这里的旗人虽多,终究不是军队,又怎么可能是全副武装的正规军的对手?

    “就算是你们一个个全都是铁金刚,就算你们能杀出去,又能如何?”

    “你们还能越过京城吗?你们还能越过长城吗?”

    “就算你们神勇无敌什么都可以做到,就算你们逃到了北边,依旧是一个死。”

    “你们还不知道吧,蒙古人早就和你们满人反目成仇了,吴克善早就袭击了你们的军队。”

    “你们若是逃到了北边的草原上,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自己去想吧。”

    “就算你们还能打败全副武装的蒙古军队,就算你们可以越过千里草原回老家去,就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告诉你们,这根本就是异想天开,是自寻死路。”

    “你们从京城脚下杀回去,大旗军会饶过你们吗?你知道李大帅有多么厉害吗?”

    “当年的多铎如何?十几万大军合围扬州,气势汹汹进攻江南,结果是什么样子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你们的朝廷已经没有了,你们的皇帝必然就是李大帅的下一个目标。到时候,两辽之地一定会成为地狱。”

    撤退到了关外的大清国还能不能挡住李吴山,这个问题连三岁的娃娃都看的很明白了。

    全盛时期的大清国都不是李吴山的对手,如今的李吴山已经比当年强大了很多倍,而大清国则经历了一连串的失败,还有内讧内讧再内讧,所谓的八旗战兵基本上已荡然无存,他们拿什么去挡李吴山?

    “若是你们真能的逃离了这里,全天下的满人就会被杀的一个不留,会被杀个精光。你们的老家会被彻底毁灭,除了尸体和灰烬之外,什么都不会留下。”

    “你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毁灭,那是不是死多少人的问题,而是彻底的灭绝,就好像舀干池塘里的水然后再捉鱼那样……”

    “可是……我们已经活不下去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许多?”

    “大旗军就在暗处观察着你们,他们一直都在等着你们做错,只要你们稍微一动,这里就会成为地狱,我能感觉得到……”

    这句话让早已成为惊弓之鸟的旗人们顿时产生了草木皆兵的惊悚,本能的朝着四周观望,似乎那萧萧的草木深处真的隐藏着一双双充满了仇恨的眼睛,正在死死的盯着这里……

    “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杨疯子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你们冒险冲出去,不论结果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再管你们了。这是因为……神仙救不了该死的鬼,这是你们自寻死路,谁也救不得。”

    “第二,听我的话,再忍耐几天……”

    “这里就是最后的避难所,也是你们最后的机会,若是活下去,就绝对不可以出去。眼下的困难……”杨疯子说道:“眼下你们确实有困难,每天都在死人,我已经看到了,我也在着急,我会帮你们想想办法,我会想办法的……”

    “我话讲完,你们自己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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