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图赖这个人,从来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过人之处,既没有惊人的能力也没有辉煌的功绩,但却有个长处:自知。

    人贵自知。

    佟图赖知道自己不是雄才大略的世之英雄,更没有机变无双的智谋与韬略,所以他从不在战场追求无懈可击的布局和精细到完美的指挥,更不会玩弄那些堪称惊才绝艳的战术,而只是力求一个字:稳!

    尽可能的求稳而不是奢求完美无瑕的战略战术,只要踏踏实实的打仗,不奢望比敌人更强,只求犯的错误更少,这就足够了。

    分进合击、迂回包抄等等这些复杂的战术,本身就存在太多的漏洞,若是玩好了自然会搏个满堂喝彩,但稍有不慎就会被敌人抓住破绽一击而破。所以,佟图赖很少玩弄战术上的东西,而是踏踏实实的采用正战之法。

    以堂堂之军破煌煌之阵,素来就是佟图赖信奉的金科玉律。

    少犯错误,不玩弄花哨却不实用的技巧,正是这种务实作风,让他一步一个脚印的拥有了今日的地位和影响力。

    当佟图赖的镶黄旗汉军和李吴山的大旗军主力迎面相撞的时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旋即展开。

    对于佟图赖而言,能不能消灭眼前的对手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对手的阵型打穿然后穿插过去,彻底截断敌军。

    这是一个很保守的目标,正是因为保守显得更加务实。

    守住沿运河一线,确保扬州南线的畅通,是李吴山的根本目的,绝对不容有失。

    李吴山的目的同样简单而又明确。

    拥有主动攻击优势的镶黄旗汉军以逸待劳士气高昂,远道而来的大旗军主力坚韧顽强誓死不退,刚一开始接战,就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和城市攻防战不同,在狭小区域内展开的野战,几乎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完全就生铁撞顽石针尖对麦芒的硬式风格,一瞬间所展现出来的毁灭能力同时考验着交战双方的神经。

    这是一场硬碰硬的战斗。

    罗长腿甚至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率领的闯军残部就已经败退下来了。

    闯军残部,无不是身经百战的经年老兵,战斗力怎么样先不去讲,战斗意志可谓顽强,绝不是那种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但是现在的局面,分明就是一触即溃。

    作为他的副手和生死兄弟,大红狼部的情形更加不堪,要不是及时把最具战斗力的四百多名亲兵垫了上去,整个队伍的右肩部位几乎要被清军一击而破了。

    只一顿饭的功夫,就产生了五百多的减员,这样的数字简直高的吓死人。

    闯军的老兄弟不是不肯卖命啊,个顶个挺着刀枪往上冲,死死顶着清军的疯狂攻击,已经打的非常卖力气了,终究还是敌不过如同怒海狂潮般的清军。

    要是普通的大明官军,出现这种程度的伤亡,早就一哄而散整体崩溃了。

    罗长腿和大红狼部,总共才有两千四五百战兵的样子,转眼之间就死伤五百,打到这种程度竟然还能保持住最基本的队形,各项命令还能够执行下去,已经可以算是当世强兵。

    和清军作战的经验不是没有,但却多是依城而守结寨而战,很少在野战当中直接与清军争锋。而且这支清军的战斗力确实强悍,一上来就吃了大亏。

    大家都是造反出身的,又都不是大旗军嫡系人马,这边出现了危急状况,按说廉金斗不应该坐视不理,但廉部却始终没有过来支援。

    不是廉金斗不够意思,而是为了大局着想。

    廉部人马本就不多,左肩位置是薄弱环节,他要是一动,整个队形就会扭曲变形,垫在后腰上的主力立刻就会暴露出来。

    “顶住,兄弟们千万给我顶住!”激烈的战斗中,大红狼举着那柄招牌式的长柄狼牙刀喊的喉咙都要破了:“再不能后退,不能后退了,援兵马上就来……”

    李吴山亲自统领的主力部分就垫在队腰上,他一定会派遣援兵过来,这就是大红狼最大的底气。要不是因为这一点,他早就撤了。

    过来支援的是“丙”字营。

    作为民团时代的老底子,“丙”字营几乎参与过所有大大小小的战斗,不论是战斗经验和战斗意志,都是大旗军中的一流水准。

    及时支援,准确列阵,从侧后方向上杀出来,把明显支撑不住的大红狼部掩在身后,这一切都做的快捷迅速,处处显露着百战精兵特有的那种干净利落。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就在于,大旗军的建制太小了。

    作为最高级的营级作战单位,只有不到八百人,面对气势汹汹的清军,显得有点不够看。

    尤其是“丙”字营列出的队型,让大红狼暗暗揪心。

    面对怒海狂潮般仿佛进攻的清军,为了给身后的大红狼部一个喘息的机会,“丙”字营的战线拉开的太长,仅仅只是排列出一个两层的队型横亘在敌我之间。

    这样的队型,就算是有四层都不见得能够抵住清军持续不断的猛攻,两层……实在是太单薄了,很快就被冲击的扭曲变形,呈现出一个严重内凹让人揪心的“新月”形状。

    两层枪兵交替攻防,拼命捅刺,死死守住防线。

    他们身后的战友拽出皮带上的“胖黄瓜”式“手榴弹”,凑都腰间的引火草绳上点燃了,噼里啪啦的掷入敌阵当中。

    此起彼伏的爆裂声中,当面之敌为之一空。

    李吴山亲自研制的“大明版”手榴弹威力惊人,形成的溅射片状伤害简直无法抵御,但却很难形成即死效果,而是造成大面积的重伤。

    因为火药工艺的落后,爆炸本身的冲击威力其实相当一般,几乎完全依靠爆裂飞溅的碎片和弹丸形成杀伤效果。

    每一个落点附近的敌兵都被飞溅起来的弹丸打的千疮百孔,却一时不得死,只是浑身上下冒着血在地上翻滚哀嚎……

    士兵直接战死沙场,往往可以激励起战友的士气和嗜血精神,但是这种重伤却会对士气形成很大的打击,尤其是伤病的惨叫和哀嚎,总是会让人产生不寒而栗的惊悚感受。

    用一轮密集的手榴弹阻住了清兵的继续突破之后,剩下的就是最传统的收割了。

    两排枪兵急速前进,将来不及撤下去的受伤敌兵当场捅死,很快就是恢复了正常队形。

    手榴弹这样的火器虽然威力惊人效果立竿见影,终究装备的数量太少,用来救一时之急还行,最主要的战斗方式依旧是沿袭了千万年的短兵相接血肉相搏!

    和高喊着“兄弟们给我顶住”的大红狼不同,大旗军的营官直接参与战斗,并且战在第一排。

    在大旗军当中,身先士卒绝不是一句空话,也不是什么美德,而是必须执行的纪律。

    刚刚退下去的清军很快就又杀了上来,或许是出于对“手榴弹”的忌惮,再也不是象刚才那样横冲直撞,而是避开正面从两侧进攻。

    进可以打击“丙”字营的两个侧翼形成包围的架势,退还可以相互交叉倒卷回来,确实是个非常实惠的战术。

    刚刚一枪刺出去,清军的大刀就已凌厉劈砍下来,因为一时救援不及,旗长的右手齐腕而断,连大扎枪都拿不住了。

    两旁的战友下意识的拼命捅刺,前进了五七步,将受伤失去战斗力的旗长掩在身后。

    刚才这个旗长前突的时候,张大娃就应该为他提供掩护。当也不知是怎么了,热血上脑的张大娃只顾得胡乱捅刺,结果一时救援不及,害的队官丢了一只手,直接丧失了战斗力。

    看着旗长腕子上喷涌而出的鲜血,张大娃已经哭了:“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是要害你……”

    “我把你个亲娘的!”旗长咬牙切齿的大骂着,抡起左手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张大娃的脸上:“老子又没死,哭个鸟的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旗长……”

    这一巴掌可真够狠的,张大娃的脸上立刻就浮现出一个通红的手印,打的他眼冒金星连牙齿都松动了。

    按照大旗军的规矩,旗长死了,下面的伍长就得按照顺序顶上去,履行职责率领整个小旗子继续战斗。

    张大娃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还是个少年。当初能够加入大旗庄民团还是因为母亲张寡妇用了些手段隐瞒了真实年龄。完全就是因为他是大旗庄本地土著的缘故,而且入伍的时间比较早,才成为大旗军当中级别最低的军官:伍长。

    和所有的军伍一下,张大娃是四个大头兵的头目,而且是本旗第一伍的伍长。

    所谓的军官,其实不过是张大娃的自我感觉罢了。在大旗军当中,更高一级的旗长才是最基层的军官,他这样的伍长,说破天去也就相当于是个上等兵而已,连军官都算不上。

    现在,旗长必须退出战斗了,只有十几岁年纪的张大娃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代理旗长”,将带着二十几个兄弟去战斗了。

    这一刻,张大娃忽然就明白了什么“责任”和“担当”的意思,虽然他说不出这两个字眼儿,却已经领会了蕴含其中的意思:因为自己的一次错误,让旗长丢了一只手。现如今要带着二十多个兄弟去打仗了,生死一线凶险万分,容不得半点差池。

    感受到了肩膀头子上沉甸甸的份量,张大娃已经长大成%人了!

    已成为代理军官的张大娃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去打,他只知道必须拼命去打,就算是把这条小命留在大运河畔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

    反正家里还有兄弟姐妹,死了也就死了,在历次战斗中,死了那么多兄弟,真心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看淡生死事,或许正是张大娃在一瞬间变得成熟起来的催化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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