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军东犯,连克州县,引的朝廷震动,抽调江北之兵防御长江之西的命令已经下来了。

    这个命令把史可法惊的目瞪口呆。

    清军已逼近徐州,摆出虎视淮扬的姿态,这个时候从江北抽调兵马,辛苦经营的江北防线顿时就会漏洞百出,朝廷这么能够如此顾头不顾尾的胡乱调动?

    作为江北督师的史可法连夜南下,乘船到了南京,刚刚走到观音门外正准备进城的时候,却被朝廷的宣旨天使给拦住了:史可法奉命督师淮扬,非有诏令不得还京。

    根本就不让史可法进城。

    面对烟波浩渺的滚滚长江,耳听得金陵古城中传来的声声晨钟,史可法凭江而立,竟然有些恍惚了。

    脸庞黝黑身材瘦小的史可法穿着一身墨绿的官袍,宽大的衣袖当风,愈发显得身形消瘦。

    守江必守淮是千古不亘的真理,若是没有淮扬作为屏障,仅凭一条长江就想守住江南,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扬州是长江之锁,配合其他几个重要的战略支撑点,共同构成了江北防御体系,这才是弘光朝真正可以依赖的东西,也是唯一的安全阀。一旦这个体系出现漏洞,整个江南就全完了。

    构建江北防御体系的战略构想,毫无疑问是绝对正确的,但却一点都不顺利。

    作为江北防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江北四镇尤其是重中之重,但却一点都不省心,反而把史可法折腾的焦头烂额。

    那四个军头全都是拥立弘光帝的从龙功臣,一个更比一个骄横跋扈,根本就不把史可法这个督师放在眼里。为了维持大局的稳定,史可法不仅真的不能把他们怎样了,还得怀柔安抚。就算是这样,四个军头依旧闹的不可开交。

    作为协防扬州的重要武装力量,四镇的使命就是拱卫扬州,但却做出了一件让全天下人都瞠目结舌的咄咄怪事:发兵攻打扬州。

    扬州是天下第一富庶繁华之地,简直就是一座金堆玉砌之城。这样的肥膏之地自然引得无人数垂涎,为了驻守扬州,各大军镇大打出手,甚至直接攻打扬州……

    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出现了,好不容易把四大军镇安抚下来,让他们拱卫在扬州周边。还不等史可法喘过一口气来,又出了四镇之一的高杰被诱杀的破事,不得不高杰手下的部将李柯子暂领总兵之职继续镇守徐州方向。

    刚刚把江北防御体系的西北角安定下来,大旗军又摆出进犯凤阳的姿态。马士英当时就慌了,先是调淮北的刘泽清,结果刘泽清根本不为所动,又调黄得功,一连串不知所云的命令下来,把苦心经营的江北防线搅的人心惶惶……

    大型军事防务,最忌讳的就是朝令夕改频繁调动,朝廷不会连这些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吧?

    “说甚么朝廷调令?还不是马士英、阮大钺等人为了一己之私利做出的勾当?”伴随史可法一起南下的部将史德威恨恨的说道:“时局糜烂至此,朝廷里依旧是歌舞升平,我看着朝廷是长久不了了……”

    “一派胡言!”史可法转过身去,怒视着自己的心腹爱将:“你不过是一介武夫,怎能知道朝廷的难处?跟随我这么多年,就应知道为国尽忠的道理,怎能如此编派朝廷?”

    “督师明明知道我没有胡说……”史德威小声的嘟囔着:“如今清军虎视徐州,徐州的李柯子真靠得住?若是徐州有险,扬州可就危险了……”

    史德威所的这些话虽然不中听,但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整个江北防御体系本身就四处冒烟破绽百出,还要统领一群骄傲不逊相互倾轧的军头,到底能不能守住江北,能不能守住扬州,史可法的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

    “朝廷之中总是有些个幸进之辈,也在所难免,我等只需抱定了为国尽忠的心思也就是了。至于成与不成,就看天数了。”时至今日,连史可法都把守住江北的使命交给了命运,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尽人事听天命,就是史可法的态度。

    但天命似乎并没有眷顾与他,关键时刻左良玉反了。

    “坐镇”湖广的左良玉统领百万大军,打起了“清君侧”的旗号,顺江而下,欲直取南京。

    左良玉本就和东林党人夹缠不清,当初拥立弘光帝的时候又持明确的反对态度,被弘光朝君臣视为比建虏还要可怕的潜在敌人,随即就定下了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再调黄得功部迎击左良玉……

    江北四镇当中,一个摇摆不定,一个要奉命调离,还有两个骄傲不逊反复无常,这样的防御体系实在让人揪心呐……

    黄得功虽然为人跋扈,还算是敢拼敢打的猛将,是江北防御体系当中最重要的一环,眼下朝廷一定要调离黄得功部,史可法根本就挡不住,唯一的能够做到的就是面见弘光帝,晓以利害,希望朝廷能够再调拨兵马增援江北,补充失去黄部的空缺……

    但这仅仅只是史可法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左良玉一反,史可法的地位就变得微妙起来,因为他本身就和东林党人有些牵连,朝廷对他究竟还有多少信赖之情已经值得怀疑了。

    他必须面见弘光帝说个明白,但却不得进城。

    如此一来,史可法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此时正当早春时节,春花绽放绿柳成荫,鲜衣怒马的富贵王孙携带着酒乐之器,临江高歌舒展情怀,更有很多自命风流的文人带着娇艳如花的歌姬,与清歌曼舞之间筹光交错诗词往还。

    这些个文人最善做的就是空口大言夸夸其谈,最喜欢的就是指点江山褒贬时政。

    “听说了么?中都凤阳已经失守,太子即将饮马长江,眼瞅着就要打到城里来了。”

    “我听说,太子用兵如神,旬日之间连克三城。要照这样下去,下个月太子就真的能进城了呢。”

    “来了就来了吧,反正也是他们家的江山。就算太子再怎么不济,也指定不会比朝堂之上的那头肥猪更坏了……”

    从这些个文人的闲谈末论当中,史可法才知道凤阳已经落入了太子手中。

    这怎么可能?

    虽然早就听说过太子率领大旗军驻守颍州,但却从未想到太子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短短的旬日之内,竟已经连克三城,将中都凤阳占领了。

    这样的攻取速度,简直不敢想象,专门让史德威问过那些人之后,才终于确定这并非空穴来风,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从潜意识里,史可法比较倾向于太子。

    毕竟太子是正统的国之储君,比弘光帝拥有更大的法理基础,真要是在崇祯皇帝大行殉国之后南下到南京登基,未尝不是一桩好事。但眼下这个局势……

    前有建虏虎视淮扬,后有打着清君侧旗号的左良玉浮江而下,肘腋之侧的太子又急于攻取,摆出一副进取金陵的架势。弘光朝已经四下冒火处处生烟了,哪里还有余力增援江北?

    这个局面,越来越糜烂了

    作为史可法的心腹爱将,史德威最能明白他的心思:“督师再怎么急,朝廷也不着急。我知道督师的心思在江北,一心一意的想要守住淮扬。但眼下这个局面……说句督师不愿意听的话,怕是真的无力回天了。”

    史德威名为史可法的部将,实则视若子侄,是心腹中的心腹。若是换做别人,说出这样的话语,必然会被史可法以峻言呵斥。

    但是现在,史可法却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局面虽然败坏至斯,却也并非全无破解之法。”史德威压低了嗓音小声说道:“只要督师设法联络大旗军的李吴山……”

    “那李吴山是大行皇帝的遗臣,大旗军是奉大行皇帝遗命组建而成的队伍。他李吴山能够与百万乱军之战扶保太子一路南来,足见精忠赤诚之心。”

    “无论坐在龙椅上的是谁,都是姓朱的,太子虽然急于正了皇帝之位,想来也能看清楚眼前的形势。只要督师晓以大义,说不准就能让太子暂时放下私怨,让大旗军协防淮扬,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要是太子真的能够放下和弘光朝的恩恩怨怨,命令大旗军协防淮扬,就等于了少了一份压力多了一份助力。

    据说那大旗军战力卓然,多是精诚的忠义之士,真要是能够实现这个目标,江北防线或许还能守得住。

    但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军事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

    不管怎么说,太子终究是太子,而且还是前朝太子。弘光帝早已登基,至少已是江南半壁名义上的共主。身为弘光朝的臣子,却要背着朝廷去和“敌对”的前朝太子求援,到时候少不了要背上一个“勾结外藩”的罪名。

    若是江北实在守不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侥幸若是守住了,如何对待有功的太子,到时候他史可法如何自处?真到了那股时候就算他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明明知道这样做对眼前的局势非常有利,但史可法却终究下不了这个决心。

    “私结前朝天子,是什么样的罪名,你我都很清楚。我既是新朝臣子,都尽人臣本分,这种事情……还是算了吧。”

    算了?

    真要算了,江北防线也就完了。

    史德威非常清楚诸位都师是什么样的心思,又往前凑了一小步,低声说道:“为江南亿兆生灵计,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职下知道督师不方便出面,愿代为前往探一探的大旗军的态度。若是他们不愿意协防,那也就罢了。若是侥幸能说服太子和李吴山,江北尚有可为。反正这不过是职下自作主张,有朝一日朝廷怪罪下来,职下一肩膀子把罪责全都担了,万万不会连累督师。”

    史可法沉默良久,最终只是一声轻叹:“江北诸将,若是有一半能有你这样的担当,局势又何至于糜烂至此?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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