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见自己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态度恭敬,这个周楠竟如今大胆端详自己。 顾言心不喜,冷淡地问:“周楠,你又有什么广东公务找我,老夫甚觉怪。你不过是道录司右正,广东那边与你何干?”

    周楠道:“学生前一阵子随侍君王,广东那边的事情,还有恩师出人粤闽总督兼巡广西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的。在此,先恭喜恩师步步高升,前程似锦。其次,恩师这次去广东任,只怕不会一帆风顺,学生愿助恩师一臂之力。”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索性直奔主题,以免罗嗦半天,顾言心不耐把自己给撵了。

    闻言,顾言以为周楠是讽刺自己,面色不禁一沉。是的,表面看来他从户部郎职位被提拔为粤闽总督,兼巡广西,简直是破格提拔。督抚是什么,那可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对官来说,可说已经是走到职业生涯的顶点,再进一步是出任六部尚书甚至内阁辅臣。

    当然,这需要天大的机遇。整个央,部院大臣和内阁相爷加一起也才二十多人,顾言也不会有这样的幻想。

    官员出任巡抚或者总督,一般都会挂个尚书头衔或者都御史,将品级先拿去。但他这次却怪,竟没有任何荣誉头衔。而且,巡抚广西也只是个兼代,粤闽总督马要裁撤。

    这事说穿了,朝廷派他任是去救火的,救的是封建前线军费短缺的火。

    简单说来是叫他通过查催屯田银搞钱。

    广东那边地方宗族势力极大,长期对抗央,一不小心会激起民变,最是难缠。这个差事若是办砸了,只怕自己的晚节会不保。

    周楠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大宗师是个有涵养的人,面依旧带着微笑,语带讽刺:“周大人说要助本官一臂之力,我这次去广东,幕正缺人手,难道你辞了官陪我南下?”

    “若国家需要学生,我这个官职要不要也是无妨。毕竟,此事关系到封建前线,我辈自然责无旁贷。恩师此去岭南,道路艰险,一个不慎一世英明毁于一旦不说,耽误了军国大事,岂不令人嗟乎?”

    “又有什么艰难之来日?”顾言心越发不块,哼了一声。

    周楠:“朝廷这次派恩师去广东,其实是为谭二华筹措军饷。两广福建民多剽悍,从古到今都不甚安稳,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天雷公,地海陆丰。”

    “太祖高皇帝当年在各省屯田以为军用,迄今已百年,军户制度已朽坏。据学生所知,以往的军户的良田大多被地方豪门大族侵吞,本是一包乱帐。这次查催广东省屯田银,并解三分之一到户部谈何容易?或许,恩师可使雷霆手段强力推行。但若是激起民变,责任谁来负?”

    “又或许,恩师你老人家为国家不计个人成败得失。但别忘记了,粤东北地区尚为倭寇占据。若粤地再起民变,甚至与敌合流,岂不使得倭奴声势更为壮大?所以,猛药是不能下的,但若是下缓药,徐为之图。福建那边军情如火,十万大军等着军饷,又如何能徐徐图之?”

    这说到问题的实质了,也正是顾言现在正担心的事情,缓缓道:“愿闻其祥。”

    周楠:“查催屯田银首先是查,然后再是催。查是查清广东卫所究竟有多少军户,又有多少官田。只有核实了田亩数,才谈得催缴他们所积欠的赋税。广东那么大的地方,卫所来说,有蓬州千户所、海门千户所、靖海千户所、大城所、平海所、捷胜所、碣石卫、南海卫……林林总总,几十家卫所,又如何查得过来?据学生所知道,谭抚台欲于今冬明春对倭寇用兵,最迟不能拖延到来年四月,试问恩师来得及筹备军饷吗?”

    听周楠一口气报出那么多卫所,简直是如数家珍,顾言也知道他说得在理,忍不住问:“此事依你看来当如何办理?”

    这是在问周楠要解决方案。

    这个方案周楠自然是有的,不然也不可能跑这里来自讨没趣。

    周楠:“这事根本办不了,算勉强去办,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开玩笑,丈量田亩不知道要触及多少人的利益。以往他在查缉京城隐匿皇产的时候闹出偌大风波,最后朝廷索性来了个不了了之。

    广东京城可大多了,地方势力更是顽强,这根本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种事情也只有后来张居正这种强力人物才能做成,顾言可能吗?

    周楠继续说道:“其实,朝廷这次之所以派恩师去广州,还不是因为户部集边臣议边饷十二事,派恩师你去筹款。只要能为福建筹到军饷,至于钱从何而来,倒不要紧。”

    所谓边军饷十二事,是朝廷刚拿出的一个增加军费开支的决议:一、增河南、山东民兵工食银,每人银三两。二、恢复两广预备银,每年以十万两济边。三、杭州北新关商税解部。四、江淮、济川二卫空役银,每年以二万五千两解部。五、查催各省屯田银,并以三分之一解部。六、河南兑小滩漕余米,每年以一万两解部。七、扣江西机兵工食银二万两解部。八、查核长江芦州税。九、吏承班银。十、查核缺官俸粮。十一、催征契税、商税、引税银。十二、开例贡纳援。

    嘉靖一看都是从地方政府那里打主意,不用动用国库,很爽快地批了红。

    顾言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派去广东,对口衔接谭纶的抗倭行辕。

    “不从屯田银查,又该从何着手?”顾言心大动。

    周楠:“开银矿。”

    顾言:“此话怎么讲?”

    周楠:“户部曾请在云南地开矿铸钱,乃令巡抚以盐课银三万两为工本。数年后,云南巡抚王昺、巡按王诤,俱以费多人少请求罢铸。后,又民间奸商收钱铸铜谋利。国家有鉴于此,铸造新钱。里面混进去铜铅和铜铁例进一步下调,民间制钱阻滞不行,钱法遂坏。于是,朝廷现在通行白银,以银为各项开支的储备。银价腾贵,各地以前因成本高昂的银矿纷纷重开。恩师此去广东,不妨从户部拿到批,开几个矿,福建那边的军饷不凑够了?”

    说罢,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递过去:“恩师,此乃是粤东北山区的银矿名称和地址,不妨按图索骥。”

    没错,他这个灵感自空明用磁铁钓功德箱铜钱。

    现在刚出品的嘉靖通宝质量实在太差,老百姓都不希得用。如今市面大笔交易都是白银,遇到小额支付怎么办?

    好办,用碎银子呀!

    反正都是称重,大不了用银剪子不停剪下去,剪到米粒大小为止。

    顾言接过去一看,面写满了地名,什么嵩溪、富湾、凤凰山……大大小小十来家,连每年能出产多少两银子都写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查了以往的老档的。

    大概计算了一下,如果招集齐人手,每月可都银五万,扣除各项开支,二三万两还是看得到的。如此,福建那边有一笔稳定的军饷来源。

    顾大宗师心欢喜,可仔细一想,又觉得其不妥,道:“重开银矿,利国利民,原本是好事,户部那边也好商量。但本朝开矿山自有制度章法,总得要有个名义,哪有那么容易的?”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矿山一开,那是坐在家里数钱,这种好处,地方的缙绅早想自己干了,还能轮得央?这事要想办成,助力不小。

    这事要做成,央好办,反正和朝堂大老没有利益纠葛,大家乐得送个人情,关键是地方的官吏。

    “恩师说得对,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总得要有个理由安抚粤地人心。”周楠抽出扇子,想唰一身打开。想了想,此举甚是无礼,收了起来,道:“恩师可记得粤督招抚广东和平县民李彪做乱一事。”

    “以安置李彪部名义开矿?”顾言眼睛大亮,赞道:“妙,太妙!”

    明朝的广东地区经过两千多开发,珠江三角洲乃是鱼米之乡,自然富饶。可粤北、粤东北却极为贫困。和平县位于广东省东北部、东江游、粤赣边境的九连山区,更是穷山恶水之所在。

    这些年,倭寇连连入侵,和平做为前线,百姓负担沉重,终于忍不住裹胁了流民揭竿而起。

    他们在和平一乡绅李问彪的率领下攻州掠县,声势极大。

    明朝卫所制已然糜烂,广东的军队自然会被这些剽悍的农民军按在地摩擦。

    地方官丢城失地,那可是死罪。既然没办法剿灭乱匪,那只有招抚了。

    于是,张臬,以李匪部所据地险,难以用兵进剿,倡议招抚李彪。又道,李彪也有意接受招安,愿意为国家效力。

    奏折递到京城,嘉靖在折子写了一个“可”字,命内阁拿个决议,着地方官妥善安置流民。

    在历史,明朝的皇帝除了太祖和成祖还有武宗皇帝之外,其他人都是非常厌恶打仗的,道理很简单,这事儿实在太花钱。内阁也觉得流民做乱年年都有,安抚是了,现在福建打成一锅粥,实在没有必要再另开一条战线。拟了票,还授了农民军的首领官职,并给流民在广东落了籍。

    这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可在廷议的时候却出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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