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温和地说:“王抒王总督当年确实是严嵩的谗言,逢君之怒,这才被下到诏监之。不过,他身为领军统帅,外寇入侵,一溃如注,在则难逃。前番已有大臣书讨论此事,陛下应该很快有旨意的。”

    其实,王抒如果不是因为当年得罪了严嵩,老严一心要置他于死敌,早判下来了。其性质而言也不太严重,估计会免去所有官职,赶回家养老。明朝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当年杨廷和于杨慎得罪天子那么狠,不也是流放了事。

    只不过,到严嵩执政之后,朝廷风气大变,连夏言这样的内阁元老也不免身死名灭。

    按说,严嵩倒台之后,王抒也应该平反了。

    只不过,内阁一直没有首辅当家,自然也没人为王总督出头。而皇帝又是个不耐烦的人,对这事也不太关心。

    做为内相司礼监掌印,黄锦要出马,这个案子的审结速度自然能快许多。

    再说,黄锦虽是个太监,他所接受的教育和品性而言,也是一个标准的士,内心还是很同情王抒的,再说,这事如果办成,也能为他在君子清流那里博取美名。举手之劳,何了而不为?

    自然答应了周楠的恳求。

    周楠大喜,哽咽道:“多谢公公,恩师思念师公身子一日坏如一日,能否让他去北衙探视以尽孝道?”前番严嵩倒台之后,王世贞得了机会去探过一次监牢。

    可惜后来高拱和徐阶争首辅,朝廷的气氛变得紧张,锦衣卫不想找麻烦,禁止任何人去诏狱探视。

    王世贞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父亲,心情抑郁,整日长吁短叹,周楠看到了心也是难过,有心帮这个忙。

    黄锦见周楠如此热心自家恩师的事情,心更是感动,安慰道:“些须小事,无足挂齿,咱家见到锦衣亲军同他说一声是。”

    “那好,我这无告诉恩师,让他早早准备师公的日常用具。”

    别过黄锦,周楠兴冲冲地回到道录司。

    他今日是第一天去内书堂教师,自然异常兴奋。从古到今,任何一个读书人的最高理想都是为帝王师,布衣卿相。周大人做不成天子的老师,可如果做了这个教习,说不定还真能培养出几个内相,也算是一件有成感的事情。

    科举考期日渐临近,周楠平日里除了随驾天子之外,是在道录司温习功课,他的书籍和资料都放在司里,这次正好带进内书堂做教案。

    “司正,你这次去公公们授课,准备教什么?”史江背着手走进公房问。

    周楠:“还能教什么,自然是《四书》《五经》八股时。”

    史江呵呵一笑:“大人的学问属下不予置评,对了,听说内书堂的教习都是翰林学士,敢问司正的学问可否高过李春芳、张居正等人?”

    周楠:“自然不及李阁老、张太岳之万一。”他还没狂妄到觉得自己的学养高过李张二人的程度。

    史江的父亲做过周楠的顶头司,大家都是年轻人,在一起相处的时候也很随便,自不会给周大人留面子:“司正,你不过是一个秀才,自然不能和翰林相。问题是,怕怕有人拿你和他们啊!俗话说得好,不怕不识货,怕货货。学问这种东西一张嘴,是瞒不过人的,到时司正面子须不好看。”

    听到这话,周楠并不生气。是啊,史师爷这话说得对。其实,经过这一年多没日没夜的苦读,又有王世贞这种大学问家的耳提面命,他的国学水准也是刚跨入门槛,即将登堂入室的地步。和李、张二人这种当世一流大师起来,自不能以道里计。

    内书堂的太监们虽然不用参加科举,可从里面任找一个人出来,考个功名当不在话下。

    在那种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你只需一节课,学生们能看出自己肚子里实际没有多少货色。

    到时候,他周子木苦心经营一年多的诗词大家的形象怕是轰然倒塌了。

    “江,这事确实是难。”

    史江也是个读书科举不成,但杂学了得之人,对周楠的遭遇深表同情,道:“司正,谁说内书堂一定要教授四书五经了,教得别的不成吗?”

    周楠闻言一振:“是啊,太监们又不用参加科举,之所以读四书五经,那是因为教习只懂这玩意儿,除此也没有别的可教。那我教些别人教不了的,实用之学问。”

    史江抚掌大笑:“善,司正总算明白了。”

    周楠也跟着大笑,当即收拾好书本兴冲冲朝皇城走去。

    说起太监读书的内书堂,或许有人会以为公公们住在皇宫里,这学校也应该设在宫。实际却是想错了,内宫乃是嫔妃的居所,太监受了那一刀倒是无妨,老师可是正常的男人,进出禁却不方便。

    因此内书堂设在皇城东北,司礼监旁边。

    到了地头,出示要牌和关防之后,进得内书堂,周楠一看里面的风景,禁不住赞了一声:“好地方。”

    却见眼前是一片松林,大约有十来颗,皆生得异常高大,亭亭如华盖。

    这才寸草不生的皇城竟然是难得的阴凉。

    内书堂有一间大厅,面供着孔子的牌位。

    过了大厅,后面是一座院子,院子里的树阴下摆着几十张芦席,不用问,课的时候学生都会盘膝做在席子听讲。院子的另外一头台阶摆着一张桌子和椅子,那是老师的讲台。

    周楠在一个太监的服侍下在桌后坐定,接着陆续有学生进来,按方位坐好。

    不片刻,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大约二百余人。

    接下来是学生行拜师礼,再接着,周楠拿起花名册点名。每点到一人,那个学生会站起来一施礼。

    这么多人周楠也认不完,要想记住他们的名字,估计怎么也得一个月吧!

    周楠最近在禁是红人、名人,他的来历众太监自然清楚。

    只不过看他的眼神多是战战兢兢,生怕得罪了这位周先生吃他责罚,而没有一丝学生对老师应有的恭敬。

    这道理很简单,周楠不过是一个秀才,虽然诗词了得,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正经学生。在场的学生都十六七岁年纪,早过来蒙童年纪,以前给他授课的老师又都是当世一流杰出之士。他们的眼界自然极高,也不太瞧得起周楠这个穷秀才酸秀才。

    周楠如何看不出他们的心思,却不恼怒,心反冷笑:“四书五经不过是做官的敲门砖,只要进了门,这砖可以扔了。其实,儒学说穿了不过是一门哲学。什么是哲学,哲学是世界观,是方**。类似于纲领一类的东西,算深究到极处,对这个世界也的作用还不基础物理。”

    “八股章,说穿了是官样章,对社会也没有任何益处。甚至有人因为研究儒学,对着一根竹子格物格三天三夜,这和疯子又有什么区别?”

    周楠知道自己如果教儒家学问,无论如何是教不过张居正他们的。与其弄巧,还不如别出机杼。

    他咳嗽一声,一拍惊堂木:“五书五经,还有做人做事的道理,其他五位教习已经教过尔等,为师不多说了。今日我说要说的则是经世济用的学问,现在我问一个问题,钱是什么?”

    这问题来得突兀,下面的学生都是一脸的蒙逼。

    没错,内书堂虽然读四书五经,可因为不参加科举,自然不用写八股章。但平日还是有考试的,考核不过关,也要被打屁股。吊车尾的也会被赶出学堂,以后也别想做管事牌子,甚至进司礼监。

    他们所习的课本除了《四书》《五经》外还有《内令》,说的是明太祖以来历代皇帝对宦官的戒谕;《忠鉴录》书收集各朝代奉公守法的贤宦事迹;《貂珰史鉴》主要记载历代宦官善行、判仿也是对于具体公的处理意见,这也是为将来那些能进入司礼监的宦官们提供岗前培训,以便于他们更加熟练的批红。

    这是必修课,学业颇为繁重。

    当然,这个繁重只是对学渣来说如此。

    内书堂的优等人除了学习这几门学问外,平日里还要大量阅读外间所谓的杂书。如《大学衍义》、《资治通鉴》等书,还有诸家笔记野史,算术,甚至是小说书儿,用来拓宽自己的眼界,懂得人情事故。

    不得不承认,这才是真正的精英教育。一但从内书堂毕业,所有人都能瞬间成为招之能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事务官。

    周楠见下面的人不吱声,拿起花名册,翻开,随意地点了一个名字:“苏仁,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是,教习。”一个太监站起来:“所谓钱,是铜钱,外圆内方。外面的圆代表天,内里孔方代表大地。所谓,天圆地方。钱财取用于天地,源源不绝。圣人有云:生财有大道。”

    他吸了一口气,说道:“圣王之利治天下,国之治洽裕如也。夫利天下,言民也。利国之道于利民得之……”

    周楠心倒是吃了一惊,这太监还真能掰,我问你什么是钱,你直接说是了,瞎扯什么圣人言?不过,这厮学问真不错,叫他继续扯下去,说不定当场给我做一篇八股出来。

    不能叫他发挥下去了,周大人立即打断他的话:“好,铜钱算是钱的一种。那么,还有什么可以当钱使?”

    苏仁正说得兴起,被人掐掉台词,心大大失落,只得道:“白银可以当钱。”

    “恩,白银算一种,还有什么?”周楠笑眯眯问。

    苏仁:“黄金也算。”

    周楠:“黄金不算吧,国家收税,要么是本色实物,要么是折色银子。小额支付,市面流通是铜钱,黄金只能算是值钱贵金属。”

    苏仁不服:“教习,黄金怎么不算钱了,商贾行商,白银和铜钱携带不便。遇到大宗交易的时候,通常会换成黄金。”

    周楠:“金银兑换是多少?”

    苏仁:“一十。”

    “是吗,真的是一成不变吗?”

    苏仁想了想,道:“以往我朝白银送去扶桑换黄金,都是十一。最近几年,因为东南战事顺利,海路通畅,黄金大量输入我大明朝,略有下降,大约是九成六一模样。”

    周楠哈哈一笑:“说得好,黄金是可以当钱使的。在大家看来,多少钱是多少钱,可金银都是钱,怎么价值在兑换的时候会发生变化?那么,什么才是钱,钱又值多少钱?”

    这已经是我是谁,我在什么地方,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哲学问题了。

    苏仁糊涂了,呆呆地站在那里。

    周楠:“苏仁同学你坐下,今天为师要讲的课是,什么是钱,钱的实质。”

    他示意让苏仁坐下,又点了个叫王福的太监的名:“王福同学,我问你。假设有一天,你出门买东西,身又没有带钱,但你却带有一尺棉布,你可以用这匹布买到东西吗?”

    王福:“回教习的话,可以去当铺先当成钱。”

    周楠:“如果没当铺呢?”

    王福:“一尺布按照市价,可做钱一百,自然可以是直接使用的。在唐朝时,国家的赋税实行的是租庸调制,绸缎麻布也是必征的,直接可以当钱使用。”

    “说得好。”周楠点头赞道:“王福你读书颇细,不错,不错。可有一点,布匹的价格是随着行情变化的。但你们发现没有,布匹的价格的涨跌幅度和米价、肉价、菜价相同。米油肉涨一成,布也跟着涨一成,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那么,冥冥王是不是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来判定世所有事物的价值,包括金银孔方这种所谓的钱在内,以此物标定了所有一切的价格?”

    众太监仔细一想,都抽了一口冷气。确实,还真是周楠所说的那样,时常的物价涨跌幅度都是一样,除了特殊情况,如天灾**,都有一定的规律。

    王福也是满面的迷惘:“还请教老师。”

    周楠:“这个标注一切事物价值的东西是劳动力,以及劳动力所产生的剩余价值。”

    教书,其实是很简单。

    只需将后世的常识搬到古代来,那都是开天辟地的大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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