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按照打醮的程序到了布施的环节。

    接下来两天周楠也不用再进西苑见嘉靖,在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情让周楠意识到,简在帝心成为天子近臣的计划已经彻底破产。但他心不但不失望,反有种长舒了一口气的感觉。

    伴君如伴虎,摊这样的爷,再加小万历,说不定自己哪天莫名其妙把小命丢了。

    在没有拿到进士功名,挤进官队伍之前,还是不要去撩拨皇帝为好。

    且混混日子,混到秋闱再说。

    说起来,距离顺天府乡试还剩一个多月了。自己这两日只顾着西苑的事情,累得半死,已经有几日没有温习功课。等到此间事了,也该进入考试状态了。

    这一日的布施名义由周楠负责,因为涉及到几万两银子的巨款,道录司的婆婆礼部也派了一个主事过来。

    礼部是徐阶的基本盘,里面的官员有不少是他的门生故吏,这个姓黄的主事也不例外。

    在外人看来,周楠是徐阶的门人,和黄主事乃是一家。

    可徐门的核心人士却都知道,周大人可是和徐阁老翻了脸的。

    因此,今天黄主事对周楠的态度非常不客气,见了他,不等周大人前亲热,冷冷地拱了拱手,训了一句话,不再搭理他。

    周楠心有点生气,大家都是正六品。是的,你是礼部主事,是实权派,可也不能这么瞧不起人。你不理睬我,也也懒得热脸去帖你的冷屁股。

    除了礼部的黄主事,京城的其他几个衙门也派来了官员。

    如太常寺来了一个奉礼郎,太常寺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今日的事情在他们的工作范围之内。

    西城兵马司来了一个指挥,负责治安。

    连钦天监也来了一个副监,这倒是怪事,你一个负责看星星的人,和道家根本八杆子打不到一处。

    林林总总,六七个衙门,一大群官员,又是轿子,又是皇家仪杖,甚是热闹。

    周楠严重怀疑这些衙门是来蹭热点引关注的。

    他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领导这么大阵仗,不觉心得意,方才黄主事对他冷漠的态度而引起的不快不片刻烟消云散了。

    集齐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进。

    本着由近及远的原则,周楠一路向西,首先去的是地安门大街的火神宫。

    宫里的道士们知道老周是他们的财神爷,接待得不可谓不殷勤。

    一场热烈的仪式之后,了香,喝了点凉茶,扔下两千两银子,众官在道爷的颂圣声继续前进,又来到北顺城街的吕祖殿。

    依旧是同样的程序,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大家都出了一身热汗,有些累了。见到观里的阴凉,吃着冰饮,都不想挪窝。

    吕祖殿的道人是个知情知趣的人,便道,各位大人辛苦。小道这里别的没有,是后殿有一口水井,出得好泉水,墨制的豆腐滋味甚好。已届午,不妨先在这里用些斋饭。

    北京城现在已经有百万居民,这么多人的生活用水使的都是地下水。而废水都直接乱排,几十年下来,地下水的味道有点不对劲。因此,皇宫里的用水都是取之城外的玉泉山。

    城惟独着吕祖殿的井水非常甘咧,周楠见众官员都累了,有心做个好人,便点头:“也好,在道长这里用午饭。”

    却不料,那黄主事却喝道:“周大人,你我奉旨布施。京城宫观何其之多,你才走了两家喊累,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完?如你这等怠政懒政者,本官还真没见过。休要废话,快快启程。否则,本官要弹劾你。”

    这话说得无礼,周楠色变,正要发作。其他几个官员见势不妙,急忙过来劝,好不容易才劝住两人。

    没办法,队伍继续前进,又走了三家道观,最后到了蟠桃宫。

    此刻已是下午两点,古人都起得早,卯时吃的那点碳水化合物早消化得无影无踪。众人一个个又渴又饿,队伍开始散乱。

    见大家实在挺不住,周楠吩咐蟠桃宫的道士准备午饭,又问,道长,一百人的伙食没问题吧?

    那道人笑着回答说,禀周大人,鄙观平日里本有三十多人,多一百人吃饭,也是多加点米的事情。早知道大人们今日要来,小道早早叫人买来五腔羊,卤了,只需要切好能受用。

    周楠大喜,忙叫他快快将羊肉切好,也不再追究出家人吃肉这事。

    这一顿饭吃得尽兴,大约是饿得狠了,众人吃得太多,饭后困乏。

    周楠见这观甚是阴凉,下令大家先休息半个时辰,睡一觉才走。

    这个时候,黄主事又跳出来,训斥周楠,说大人这是要怠政吗,马走,不然本官要折子弹劾你。

    他左一句弹劾,又一句弹劾,终于让周楠动了真火,这厮从早到现在开始处处针对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便喝道:“黄大人,这次布施是本官主持,与你无关。本官体恤官吏难道有错,对不住了,我现在要休息了,你要弹劾我,悉听尊便!”

    黄主事见周楠这么强硬,气得满面铁青,拍案而起。

    众官又是一通劝,才分开两人。

    见黄主事气呼呼地下去写告状信,有官员忧虑地对周楠道,周大人你关心咱们这些老人的身子骨,爱惜下面的兵吏,咱们都承你这个情。大伙儿累点也无妨,反正两日光阴,你又何必和黄主事闹僵,不值得啊?

    周楠心气恼,这根本不是睡不睡午觉的问题,这姓黄的分明是为了讨好徐阶要鸡蛋里挑骨头折腾本大人。

    又有人小心地问周楠,说,周大人你不是徐相的得意门生吗,黄大人当年考举人的时候徐阁老是他的座师,本是一家,怎么闹到今日这般十仇九恶?

    听到他们问,周楠心一动,为了自己的前程,倒是应该和徐阶脱离关系。

    当然,自己和他反目的事情实在有点尴尬,如果亲口说出来却有点尴尬。

    这事的内幕得让他们自己去猜。

    想到这里,周楠憋了一口气,直到将自己一张脸憋得通红。装出羞愧到无地自容的模样:“还不是因此徐阁老孙女欲嫁严嵩的孙子,本官当时是极力反对的……是本官的错,本官行为不检,愧对徐相……本官做了错事,恨不得此死去……各位不要再问了。”

    徐阶当初和严嵩联姻一事本闹得沸沸扬扬,九公子最近名气好生响亮,简直是李清照在世。可在这个时候,一个谣言传来,徐家孙女的的诗词都是周楠代笔,不然二人诗词的风格为何如此相似?

    现在见周楠面色如此古怪,又想起周大人好色成性的传言,众人心都是一动:难道周子木和徐阶的孙女有私,不然,如此精明强干门人徐相怎么舍得驱除出门?

    不行,这事得好好查查。

    大家都兴奋起来,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这下,午觉也不用睡了,所有官员都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讨论。

    正说得高兴,突然,有一个内阁的书吏过来,说内阁已经收到黄主事弹劾周楠消极怠政的折子。徐相批示,罚周楠一年俸禄。

    好狠的处罚,好快的动作!

    众人都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按照程序,官员的折子去,先要在通政司分检,分门别类送到负责这一块儿的阁老手里,然后由首辅拟票批示,最后再送司礼监批红。

    这次徐阶批示之后,竟然直接发下来,程序都不讲了,可见他恨周楠到何等程度。

    这样仇恨,也只能是杀父之仇、夺爱之恨。

    看来,周大人和徐家九小姐有私情是真的。

    在场诸君都是一脸精彩。

    午休之后,队伍继续开拔。

    接下来去了玉皇阁,黄主事又开始挑刺,说周楠的在主持布施的时候违制,现场写了弹劾折子叫手下快马送去内阁。

    等到周楠他们去凝和宫的时候,内阁的批示又下来了,罚周楠一年俸禄。

    周楠昨天在嘉靖皇帝那里已经被罚了一年俸禄,现在又被徐阶罚了两年。

    也是说,在未来的三年他要给老朱家打白工,还是自带伙食的那种。

    当然,周大人也不靠俸禄吃饭,只是老徐如此**裸将两人之间的矛盾摆在台面,堂堂次辅为了收拾一个小小六品杂流官,合适吗?

    周楠哭笑不得。

    如此正合了周大人心意,倒不生气。

    这一日这么结束,自己回家歇息不表。

    这一天,城里的道观总算打完卡。接下该走城外的几座道观,如白云观。

    黄主事又来寻周楠的麻烦,在白云观的时候,直接在山门口写了一条弹劾折子叫人送回京城,弹劾周楠对三清不敬。

    周楠瞠目结舌,老黄你好狠,我这不都还没进去,你弹劾我言行不当,太没技术含量了吧?

    得,继续罚俸一年。

    周楠都快麻木了。

    没办法,差事还得继续办,大不了再拿两年的工资给老徐扣。

    出了白云观,周楠他们朝回走。到这个时候,这个工作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还剩外城几座小道观,那已经不太要紧,敷衍一下即可。

    刚进外城,看到一匹快马疾驰骋而来:“可是道录司布施的,周楠周大人何在?”

    问话的是一个太监。

    周楠忙迎去:“下官周楠,敢问公公有何吩咐?”

    那太监展开一道手敕,念道:“皇帝敕曰:道录司周楠质高行洁,勤于政事,特赐周楠宣德郎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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