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刚刚走到茶楼门口,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身雨水地走到了自己的跟前,随即,便听这女子道:“可是方先生?”

    “你……”方先生看着她,沉吟了一下,便道:“你是荀小姐吧。”

    荀雅缳首点了点头:“凯之让母亲给了我一封书信,本是要去县学里拜访的,他此去京师,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先生了,小女子是凯之的未嫁之妇,他交代我,要好生照顾先生。”

    方先生勉强一笑,抬眸看着淅沥沥的雨顺着屋檐落下,浸在荀小姐的身,他幽幽叹了口气:“你也是来送他的?”

    荀小姐只微微颌首。

    方先生道:“这里雨大,快回家吧,老夫……自有人照顾。”

    他撑起了油伞,却又道:“天下最难的,是凯之,他要寻的东西,不知多少人去争去抢,前程虽好,却无一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老朽闲云野鹤,与世无争,哪里需要有人担心呢?你也快回去吧,若是他有书信来,寻个童仆送来给老夫一观即可。”

    说罢,人已迈入了雨,踩着泥泞,渐渐远去,隐入那金陵烟雨之。

    这垂垂老矣之人,那固执的背影,分外的萧条,唯有那腋下的一方琴,成了他最后的依靠。

    荀雅那秀雅的眉宇不禁凝了起来,看着方先生远去的背影,竟是有无限的感叹,不过仅是片刻间,她便默默了车。

    “走吧。”

    车夫问道:“小姐,是回家吗?”

    荀雅顿了很久,这沉默之,似乎带着执拗的力量:“不,去城外的庄子,去炼精盐的作坊。”

    车夫显得有些不解:“小姐,那个地方……”

    荀雅打断道:“去吧,总要给凯之留一条后路才是。”

    ………………

    滚滚的江水一路之下,陈凯之已在官船安顿好了,在雨眺望着远方,看着那无数熟悉的景色愈来愈远,他叹息一声,带着几分郁郁回到了舱。

    这是一艘两层的官船,水手和护卫俱都在一楼和舱底,唯有二楼有几个舱室,似乎除了陈凯之,还住了其他人。

    待到了正午,便有人来请陈凯之:“公子,饭菜烧熟了,请至饭舱用饭。”

    陈凯之点点头,随后而去。

    这显然不是寻常意义的官船,至少即便陈凯之解元的身份,也是没有资格乘坐的,若非是有陈德行关照,陈凯之也不会有这样的运气。

    到了饭舱,却见外头有个人抱手而立,此人络腮胡子,像是个莽汉,可陈凯之细细看他,却见他太阳穴隆起。

    陈凯之脚步刚到,他如鹰一般的眸子便在陈凯之身掠过,这眼眸,很锋利。

    陈凯之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尤其是这目所掠过的杀机,既像是一个久经军阵的将军,又或是一个手刃无数人的杀手。

    可偏偏,这么一个人,竟只是站在门口,充作护卫。

    似乎他从陈凯之身没有看到什么威胁,点点头,便侧身让了陈凯之进去。

    船舱固然陈设华美,可空间毕竟有限,在这里,不过是几房案子而已。

    只见此时坐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老者,老者须发皆白,却显得很是硬朗,正拿着银勺,垂头吃着一小碗黄米粥。

    这虽是黄米粥,本是最低贱的粗食,可这碗煨得极好的黄米粥,却给陈凯之一种别致感,粥水似乎熬了许久,粥香四溢。

    陈凯之历来有尊老的性子,便安静地朝着老者作揖行了个礼,接着才在另外一处案头跪坐下。

    这时,有女婢也给陈凯之端来了饭食,倒是酒菜丰盛。

    陈凯之刚举起筷子,这老者却是放下了银勺,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陈凯之忙放下筷子,客气地道:“贱名不足挂齿,学生陈凯之。”

    “陈凯之?”老者微微皱眉,似乎想起什么,道:“可是今科金陵乡试的解元吗?”

    陈凯之脸略显谦和,轻轻点头道:“正是。”

    老者便又低头继续吃粥了。

    陈凯之见老者没有再说话,也开始用饭,他是有些饿了,吃相有些不雅,不似那老者一般细嚼慢咽。

    待老者吃完了粥,突然开口问道:“洛神赋,是你写的吧?”

    陈凯之只得停下筷子来,道:“是。”

    老者撇了撇嘴:“是托梦而作?”

    陈凯之又点头。

    老者眼眸眯了起来,一脸好地看着陈凯之。

    “这么说,你今年试的章,那一篇山不在高,也是你托梦得来的?”

    这……

    陈凯之自然是不能承认是托梦来的,若是托梦来的章,自己这解元不是没了?

    陈凯之忙摇头,正色道:“这是学生拙作。”

    老者恢复了常色,却是冷笑起来。

    “这两篇章,俱都采斐然,既然山不在高是你所作,那篇洛神赋,则势必也是你所作的,何来托梦之说?你小小年纪,名利心太重,只怕那篇洛神赋,是想借着当今天下的时局,想要借此飞黄腾达吧?”

    在这清流多如狗的世界,被人说想要飞黄腾达,几乎形同于指着鼻子骂人。

    陈凯之却只是笑了笑,不回答。

    他不反驳,是因为不想滋事,而没有恶言相向,只是因为他尊老,至于解释,自己凭什么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解释这些呢?没有必要。

    老者见陈凯之不答,便已起身,他走了几步,到了舱门口,又回眸:“世是因为贪恋名利的人太多,才会有这样的纷扰,你是个有才之人,理当淡泊一些。”

    说着,人已出了饭舱。

    陈凯之明显看到,他这一走,门外似有几双眼睛便也撤下。

    这家伙,不但有不凡的人在舱门保护,便是在暗地里,似乎也有人默默随扈。

    可是……能坐官船的人,本来非富即贵。

    陈凯之倒没有太在意,他吃饱喝足了,便回自己舱去。

    回到了这个安静的舱,百无聊赖下,他从包袱里取出了昌图,默默诵读起来。

    到了傍晚,雨已停了,在昏黄下,却见天空挂起了一道彩虹。

    陈凯之出了船舱,便见外头虹光万丈,船依旧还是湿漉漉的,可在这夕阳的余晖,却给他带来完全不同的享受。

    那老者却站在甲板,络腮胡子的大汉,依旧是抱手尾随在老者身后。

    老者似乎在抬眸欣赏着天穹的美景,似是听到了动静,回眸过来,见是陈凯之,却朝陈凯之一笑。

    这笑容,给人一种很怪的感觉,明明是示好的意思,偏偏,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贵气。

    此时,只听他道:“山不再高,倒是有点淡泊的意思,足以让人击节叫好,可惜还是有些矫揉造作了,想来是你为了应试而作,并非是你真正的感受。”

    这人,真特么的怪啊,有事没事来评判别人的章,有意思吗?

    不过陈凯之倒也不至于恼火,爱说便说去,只朝他一笑:“受教。”

    说罢,陈凯之便转身离开,晚饭还没吃呢,这个时候,自然是吃饭去也。

    陈凯之的饭吃到了一半,这老者便又来了,突然和蔼可亲地道:“你叫陈凯之,也是姓陈,不知是哪里的陈氏?”

    陈凯之如实回答:“老家是在颍川。”

    “颍川?”老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有人给他端来了小米粥来,他取了银勺,却又突然冒出了一句话:“颍川的陈氏,都是皇族,你也是皇族吗?”

    陈凯之心细如发,却将心思放在他说的你也姓陈这句,莫非此人也是姓陈?

    他姓陈,瞧他这姿态,还有他坐着官船以及派头,莫非是皇族?

    陈凯之摇了摇头道:“哪里,只是听长辈说过,自己祖先的起源来自于颍川而已,或许只是长辈牵强附会也是未必的。”

    老者倒是没有继续追问,便低头安静地吃粥。

    等到陈凯之吃过了饭,正待要走,这老者又突然道:“去了京师,你有何打算?”

    陈凯之心里有几分怪,这个老人家,还真是多管闲事呀,口里道:“参加会试。”

    “然后呢?”老者目光幽幽,这眼眸深处,似带着嘲讽。

    陈凯之道:“若有机会,朝廷会授予学生官职。”

    “再然后呢?”老者笑吟吟地继续道:“再然后娇妻美妾,福禄无双是吗?”

    陈凯之想了想,道:“这是其一,其二,也想实现自己的抱负。”

    “你有什么抱负?”这老者看起来很有兴趣,一脸认真地凝视着他,似乎想将他看穿。

    陈凯之毫不介意老者的目光,只是略略沉吟着:“现在说不好,在学生看来,自己有多大的权力,会有多大的责任。”

    老者哂然一笑,道:“每一个从天下各州府进京的举人,都是如此,可是真正步入了仕途,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了,依老夫看你,你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分别。”

    陈凯之有点恼了,这老人家真是句句带骨呀,便道:“为何?”

    老者放下了银勺,面带着漠然:“因为但凡追求名利者,自古皆然,哪里有什么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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