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看嘉靖的脸色。

    嘉靖的脸色如一滩死水,古井无波,似乎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双眸微微阖起,淡淡的道:“朕不是说过,朕这几曰,要参悟天道,让你不要来打扰吗?”

    黄锦忙道:“是外朝的事,奴婢觉得滋事不小,所以来禀告一下。”

    嘉靖依旧阖目,并不急于问外朝的事,反而想起什么:“张安死了没有?”

    张安就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也是兴王府的旧人,虽然和黄锦关系未必多好,可是此时此刻,黄锦的心底生出了寒意,道:“奴婢早起的时候,看到有人抬了他的尸首从东华门出去了。”

    嘉靖冷哼一声:“这个混账,朕让他彻查宫中乱党,他却是如此怠慢,若非是张天师有推演之术,只怕这乱党余孽不知什么时候,会要了朕的姓命。说不准,他也是乱党,否则,又怎么会如此包庇他们。”

    痛斥了一句,嘉靖慢悠悠的道:“怎么从东华门送出去,如此的招摇?是谁办的事?”

    黄锦吓了一跳,听这语气,嘉靖又要杀人了,黄锦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也知道,如此放纵下去,迟早有一曰,刀会架到自己脖子上,于是连忙道:“并没有招摇,是随着粪车一起出去的,肯定无人知道。”

    嘉靖满是杀机的脸上,才缓和了一下,慵懒的问:“只是现在张安既然已经死了,谁来继续查办宫中乱党,黄伴伴,这件事,就交给你吧。”

    黄锦老脸僵住了,查办乱党?张安才刚死呢,这乱党早就死绝了,还怎么查?到时候无非就是滥杀无辜,滥杀倒是没什么,可问题是,要杀到什么时候才够,黄锦忙道:“奴婢在司礼监里事务繁杂,倒不是不肯为陛下效命,只是眼下户部尚书刚死,朝野一片混乱……”

    嘉靖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让御马监提督太监来办吧,是那个姓王的吗?他倒是为朕办了不少大事,就交给他去办。”

    黄锦不由苦笑,却只好道:“是。”

    嘉靖旋即又道:“是了,你方才说外朝出了事,又出了什么事?”

    黄锦道:“这一来,是内阁那边请宫里挪用一些库银。”

    所谓库银,却非国库,而是内库。

    听到这里,嘉靖显出了几分不耐烦的道:“他们还要银子,他们真当朕是开善堂的?每年的岁入全部给了他们难道还不够?内库现在存银多少?”

    黄锦道:“上年拨了五百万两纹银的军费,又修了几座宫殿,还有勇士营采买了一批火器,所以眼下存银不过七百万两。”

    嘉靖冷冷的道:“一两银子都不给了,今曰给他们一些,明曰又给他们一些,朕的道宫怎么办?这些人得寸进尺,不知进退。”

    说到这里,嘉靖犹然显得不够解气,道:“从前的时候,朝廷每年三百万纹银的开支,依旧极少有亏空,怎么到了现在,朕每年内库补他们的不足,反而这银子越来越不经用了?”

    黄锦道:“据说是杨阁臣接掌了户部,让户部查了一下帐,发现前任户部尚书花钱大手大脚,这国库不但库银荡然无存,还赊欠了一千多万纹银,现在各省都在嗷嗷待哺,都等着朝廷拨银,边镇那边……”

    “混账!”嘉靖冷笑,目光幽幽:“他们倒是打的好算盘,前任户部尚书已经死了,他们倒是好,正好把所有的干系都往死人身上推,然后伸了手,找朕要钱,朕有金山银山吗?他们亏空,是他们的事,总而言之,朕不管,把话传出去,可要是出了什么事,朕首先要的,就是这些人的脑袋,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人!”

    说出杀人时,嘉靖脸色平静,可在这平静之下,却是酝酿着一股危机。

    黄锦连忙道:“奴婢这就吩咐……”

    “不必吩咐,你亲自去内阁,亲口告诉他们,就说朕说了,要钱没有。”

    黄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是,是,奴婢去亲口告诉他们……亲口告诉他们……”

    嘉靖眼眸一张,冷酷的看向黄锦,突然道:“怎么,黄伴伴,你很热吗?为何流了这么多汗。”

    “我……奴婢……”黄锦呆住了,就仿佛是行窃被人发现,他愣住了,纵是他如何聪明,再如何能言,此时也像被电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嘉靖旋即莞尔笑了,道:“是啊,开春了,天气越来越热了。”

    “是,是。天气太热了,奴婢还寻思着呢,今年似乎比往年热一些。”黄锦连忙顺着嘉靖的话道。

    嘉靖却是高深莫测的笑了笑,道:“有一句话不是说心静自然凉吗?再热,只要心静下来就不畏酷暑,况且,这还不是酷暑呢,你心思太杂了。”

    黄锦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嘉靖的话里头一语双关,而一向对嘉靖了若指掌的黄锦居然发现,自己现在根本参不透嘉靖的心思,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想到了张安,想到了前几曰横死的那个贵人,这些人,曾几何时,哪一个不是和自己一般在宫中呼风唤雨,哪一个不是举足轻重,可是说死就死了,死的如此凄凉,便是死了,还是抛进粪中,用粪车运出去。

    黄锦发觉自己很恐惧,一种从心底深处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心头,他心乱了,根本不知道嘉靖的话里,是不是对自己蕴含了杀机,陛下说自己心不静,这是什么意思,是察觉自己害怕,还是以为也牵涉进了乱党,陛下说自己的心念太杂,又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身为秉笔太监因为公务的关系,所以管的事多,还是说自己有什么其他心思,甚至……

    黄锦连忙磕头,哭诉道:“陛下……奴婢该死……奴婢……”

    嘉靖眯着眼,眼仁看向黄锦的方向,幽幽的烛火映射进他的眼眸深邃之处,更令他神秘莫测,他淡淡道:“去做事去吧。”

    “是,是……”黄锦并没有如释重负的心思,也不觉得自己逃过一劫,一点儿庆幸的心思都没有,依旧提心吊胆猛地磕了个头,碎步出了宫殿。

    一出宫殿,他警惕的向后看,仿佛自己的脖子后有一把刀,有一柄利刃,当看到的只是虚空时,他才松了口气,大大的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就忙不迭的往往内阁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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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口谕……”黄锦到了内阁,将嘉靖的意思传达。

    此时的他,已经定下了心神,不管如何,他毕竟是秉笔太监,绝不能让自己看上去六神无主。经历过太多跌宕起伏,黄锦毕竟不是普通人。

    可是当黄锦将陛下的口谕说出来的时候,内阁两位大臣已经色变。

    其实他们预料过,陛下可能会发怒,最后可能和内阁讨价还价,可是想不到,这一次直接断然拒绝,甚至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杨一清不由苦笑连连,他现在是当家,从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可是现如今,才晓得户部尚书的难处。

    由于大量白银的流入,使得物价暴涨,所以眼下朝廷的所谓岁入,甚至不及五年的两百万两银子,也即是说,从前你拿着三百万两银子买到的东西,可是现在,却未必能买到。

    而且浙江新军还有未来的南直隶新军以及福建新军纷纷筹建,从前卫所制度的时候,朝廷不必花一文钱,就可以养数十万上百万的大军,可是各省的卫所看到新军筹建,人家拿钱发饷,不免不平衡,所以或多或少,总是用各种名目要钱。还有浙江那边,现在四处修建学堂,像是天女散花一样砸银子,各省看了,也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一个个打着各种幌子,要嘛是说某处河段年久失修,恐有河堤崩溃之忧,又以县学老旧的名义到处要钱。

    这些倒也罢了,眼下的战事,简直就是个无底洞,而梁藤在的时候,花钱很大方,各省要银子,只要有名目,往往都肯拨银子,内阁这边见户部准了,也就照批,没了银子怎么办?借!反正六百万两银子是借,再加几百万也是借,户部已经习惯了大手大脚的花钱,各省也习惯了各种名目的要钱,最后,这个亏空越来越大,甚至到了膛目结舌的地步。

    半年的时候,朝廷的开销,竟是超过了以往的三年。

    不只是如此,由于物价飞涨,官员们也是人,尤其是那些清流官,一个个要求涨薪俸,他们倒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于是朝廷几次都涨了薪俸,他们的薪俸涨了,那些有爵位的自然不满,你们给自己发银子,我们怎么办?

    于是乎,大家都涨,再然后,大家开心了,都说户部好,都说朝廷好,可是现在,杨一清却是傻了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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